对岸的惟一的一间房子就是夏德拉克住的。秀拉瞥了奈尔一眼,恐惧使得她张开了鼻孔。他看见了吗?
水面变得异常平静。除了炙人的太阳和刚刚掉在河里不见的小孩,周围什么都没有。秀拉用手捂着脸待了好半天,然后转身跑上横在水面上、通往夏德拉克小屋的小独木桥。河岸边并没有什么路,似乎夏德拉克和别人从来都没在这里走过。
她跑得飞快,头也不回。可是当她跑近门廊前的三级台阶时,恐惧却爬上了她的心头,只有刚刚在河里淹没的小孩才推动她走上那三级台阶,敲响了门。
没人回答,她刚要走,可又想到了恢复平静的河面。夏德拉克大概就在里边,躲在门背后,准备朝她扑上来。她还不能转身就走。她用指尖轻而又轻地推了推门,只听到门吱吱作响。再推了一下子,她就进到了屋里。没有人。屋里收拾得整整齐齐,使她大吃一惊,可是让她更吃惊的是屋里的那种宁静。所有的东西都极小巧、极普通,毫无惊人之处。也许这不是那个夏德的住处。那个到处随地小便、当着女人和女孩的面撒尿的夏德,那个惟一能咒骂白人并能大摇大摆平安无事的黑人夏德,那个在当街对着酒瓶喝酒,那个在街上吵吵嚷嚷、晃晃悠悠的夏德,会住在这间小屋里吗?住在这间收拾得整整齐齐、让人看了心里舒服的旧屋子里吗?躺在这张铺好的床上?住在床前铺着破旧的小地毯,一边摆着木桌的小屋子里?秀拉站在小屋的中央,心里纳着闷儿,早已忘记了来此的目的了。门口的一声响把她吓了一跳,原来是他站在门槛上瞅着她。她刚才根本没听到他走来,可他已经在瞅着她了。
秀拉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尴尬地转过了目光。等到她鼓起足够的勇气回过头来看他,才看清他站在那里,一只手扶着门框。他的手指轻轻触着木框,优雅地弯曲着。秀拉松了一口气,胆子也大了(有着那样的一双手,手指那样在木门框上温柔地弯曲着的人是不可能杀害她的),她从他身边走出了屋门,她感觉到他始终注视着她,目光追随着她。
第四部分第52节:主动就范
秀拉走到门廊处才鼓起那就要从身上逃逸的最后一丝勇气,再次转过身去望着他,问他……他是不是已经……?
他满脸堆笑,笑里包含着欲望和等待,笑得那样厉害。他点了点头,似乎在回答一个问题,然后用一种令人愉快的、随便的口吻,开口说道:〃总是。〃这口吻听起来平静随和,像冷却了的黄油一般。
秀拉跑下台阶,飞快地冲进炙人的阳光下的一片葱绿之中,回到奈尔身边,回到水面颜色变暗又恢复了平静的地方,她哭得混身无力地瘫倒了。
奈尔劝她安静下来。〃喂,喂。别这样,别这样。你并不是成心的嘛。这不怪你。喂,喂。来,咱们走吧,秀拉。走吧,啊。他是不是在那儿?他看见了吗?你裙子上系的腰带呢?〃
秀拉一边用手在腰里找着腰带,一边摇着头。
终于,她从地上站起来,跟着奈尔走了。〃他说道,'总是。总是。'〃
〃什么?〃
她们走下山时,秀拉闭口不言。总是。他回答的是她并没有询问的问题,而那其中的允诺始终追随着她的脚步。
当天傍晚,一个驳船工在撑船离岸时发现了〃小鸡〃。尸体卡在乱石里,掩在芦苇丛中,他的灯笼裤胀得鼓鼓地裹着一双腿。他起初以为是个老黑人,本不想过问,但后来才看清原来是个小孩,便把尸体从石堆中拉出来,放进拖网里,拽到了岸上。他厌恶地摇着头,心想居然会有这种父母将亲生孩子溺死。这种人简直是畜牲,还不如骡子呢,骡子也不会像黑鬼这样杀害同类。他把〃小鸡〃塞进一条粗麻袋里,甩到一些盛鸡蛋的条筐和装毛料的箱子旁边。过了些时候,他坐在那里用一只空的猪油罐头盒熏烤猪肉,心里仍然夹缠着上帝的咒骂声和他的族人为高抬含①的子孙而承受重负的想法,这使他感到茫然。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吓了一跳:要是尸体在高温下发出怪味,就可能把那些毛料织品熏臭。于是他便把装尸体的粗麻袋拖开,搁在船舷上,这样一来,〃小鸡〃的身体便一半悬在船上,一半泡在水里了。
①诺亚的第二个儿子,与其弟弟弗因背后议论父亲,被诺亚诅咒要世代为奴,见《圣经·创世记之十》;含也是传统中非洲族人的祖先译注。在船工码头,他一边抹着脖子上的汗水,一边把他的发现报告了地方法官。法官说,在他们的县里根本就没有黑鬼居住,只是在河对岸,在梅德林的山上才有几户。船工说,他不能再走那么远回去,来回足有四英里哪。法官让他把尸体扔进水里算了。船工又说他根本就不该把它捞上来。最后,他们总算找到了摆渡工,那人一天摆渡两次,他答应第二天一早把尸体捎回对岸。
就这么着,〃小鸡〃丢了整整三天,直到第四天才被涂上防腐油,那会儿,尸体已经变得无法辨认,即使那些原来认识他的人也认不出这就是他,甚至连他母亲都不敢十分肯定。但是,既然谁也找不到他,那这只能是他了。后来她在停尸室的地下室里看到他的衣服放在桌子上,一下子便闭紧了嘴。只是到上面再看到他尸体时,她才重新把嘴张大,七个小时之后总算闭上嘴,再发出第一声哭泣。
于是,棺材便盖上了盖。
教堂里的儿童唱诗班个个穿着白袍,唱起《你更靠近了上帝》和《可贵的记忆》,他们的眼睛盯住歌本,其实完全不必要,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为一个真实生命而唱。
在葬礼的整个过程中,奈尔和秀拉既没有互相碰过一下手,也没有交换一次眼色。她们中间隔开一段距离。奈尔的两条腿僵得像花岗岩一样,她觉得法官或狄尔牧师会随时用手指指向她。虽然她明知道自己〃什么也没干〃,她还是离开父母远远的,夹在孩子堆里站着。
秀拉一个劲地哭个不停,那是有泪无声的哭泣,也没有喘粗气。她的眼泪流进嘴里,沿两颊流到下颏上,又滴到衣裙的前襟。
狄尔牧师开始布道了,妇女们张开双手,就像一对对老鸦的翅膀,在空中高高盘旋。她们并没有听清他布道的全部内容,只是抓住了一词一句或某个转折,而这一点恰恰让她们把这件意外和自己联系起来。某些人抓住的是〃慈爱的基督〃,于是便看到了羔羊的眼睛以及真正无辜的牺牲她们自己。她们明白,那无辜的孩子正藏在她们内心的角落里,手里还抓着夹了白糖和黄油的三明治。那孩子啊,他就深藏在她们的皮肤下面,而无论她们是老少胖瘦,他是这个世界所加害的孩子。也许她们想起了刚刚被杀害的孩子,想起了他那穿着短裤的双腿,但却不知道子弹是从哪里射进去的。也许她们想起了她们的父亲离家时屋里看来有多脏,而且不知道那个瘦削英俊的年轻犹太人是不是就是这么认为的。对她们来说,他既是儿子又是情人,在他那长满绒毛的脸上,她们能够看到夹了白糖和黄油的三明治,并且体会到那里有最古老和饱受蹂躏的痛楚:不是孩提时代的痛楚,而是对孩提时代的痛楚的回忆。
然后她们离开了教堂里的长凳,因为当一个人怀有某种激情时只能站着。她们互相交谈,因为她们憋了一肚子话要说。她们摇晃着身躯,因为她们悲哀或欣喜的小溪应该奔流不息。而当她们想到锁进盖了盖的小小的棺材中的全部生和死之时,她们舞蹈,她们尖叫,不是为了表达上帝的意志,而是为了明了上帝的意志,并且再次肯定这一信念:逃避上帝之手的惟一途径是主动就范。
在公共墓地黑人的埋葬处,人们把〃小鸡〃安放在他祖父和一个姑母的坟墓中间。串串野花从棺材顶部散落下来,在坟墓四周形成一个小堆,蝴蝶在那里翩翩飞舞。午间的酷暑已经消散,但依旧不见微风吹拂柳枝。
奈尔和秀拉在稍稍远离坟墓的地方站着,刚才她俩在教堂长凳前站立时所保持的距离已经消失了。她们拉着手,心里知道,埋进地里的只是棺木,而那阵阵笑声和掌心中手指用力攥着的感觉将会永远停留在地面上。起初,她们的手紧紧攥着站在那里。等到踏上归途,她们的心情慢慢放松了,手指只是互相交织着,松松地拉着,就像随便哪两个女友在夏天里一边沿大路蹦蹦跳跳地走着,一边寻思着到了冬天蝴蝶会怎么样。
一九二三第二件奇怪的事便是汉娜手里拿着一只空碗和一配克①肯塔基豆角来到她母亲的房间,嘴里说道:〃妈妈,你是不是爱过我们?〃她用唱歌的声音说出这句话,就像一个小孩在复活节说要一块圣餐。随后她跪下来,在地板上铺开一张报纸,把篮子放在上面,又把空碗卡到两条腿之间。夏娃坐在那儿,正在用从霍吉斯先生殡仪馆取来的硬纸板当扇子扇,听了汉娜的问话后,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对窗边玩着押犯人游戏的杜威们说了一声〃走开〃,几个男孩把鞋带彼此拴连在一起正玩得高兴,这时便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夏娃的房间。
第四部分第53节:玩游戏
①1配克=9。0922升译注。〃好啦,〃夏娃从她的轮椅上抬起眼皮,朝女儿望过去,〃现在把话再说一遍。说明白点,好让我弄清楚。〃
〃我是说,你是不是爱过我们?你知道。在我们还小的时候。〃
夏娃的一只手从大腿向脚部缓慢地移动着,中途停下来整理着一个皱褶。〃不。我不记得我爱过。并不像你想的那种爱法。〃
〃噢,好啦。我刚才不过是随便问一问。〃看汉娜的样子,好像就谈到此为止了。
〃我可是从来没听过这么问的,这样想是有罪的呀。〃夏娃还在扯这件事。
〃我那话没什么意思,妈妈。〃
〃你那话没什么意思是指什么?你说那话怎么会没什么意思呢?〃
汉娜掐掉肯塔基豆角的尖头,掰开长长的豆荚。她的指头快速地动着,掰得豆荚噼啪作响,那样子就像是在演奏一件精巧的乐器。夏娃盯着她瞧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你不是打算把这些装进罐头?〃
〃不。今天晚上吃。〃
〃我还以为你要弄一些装罐头哪。〃
〃保尔大叔还没给我拿来呢。一配克不够装罐头的。他说他给我弄到两蒲式耳①了。〃
①1蒲式耳=3637升译注。〃太少了。算不了什么。〃
〃噢,他人挺好的。〃
〃是啊,他人挺好的。所有的人都挺好的。就是妈妈不好。妈妈是惟一不好的人。因为她以前不爱我们。〃
〃别那么说,妈妈。〃
〃别那么说,妈妈?别那么说,妈妈?你屁股沉沉地坐在这儿,使劲问我过去爱不爱你们?我要是没疼爱过你们,你脑袋上那两只大眼睛早就成了长满蛆的大洞啦。〃
〃我不是那意思,妈妈。我知道是你把我们喂养、拉扯大的。我谈的是别的。像,像,跟我们一块玩儿啦。你知道,你是不是哄我们玩过?〃
〃玩?一八九五年的时候没人玩。就因为你现在日子过得不错,你就以为日子始终那么好吗?一八九五年可不是人过的日子,孩子。那会儿糟透了,黑鬼们像苍蝇一样地死去。你现在得意啦,是不是?保尔大叔要送来两蒲式耳。对。楼下还放着甜瓜,是不是?每星期六我烤面包、点心,每星期五夏德还送鱼来,还有满满一桶猪肉,我们还在醋坛子里腌着鸡蛋……〃
〃妈妈,你在说些什么呀?〃
〃我是在说一八九五年的时候,我在那间房子里呆的那五天,带着你、'珍珠'和'李子',守着那三棵甜菜。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蛇眼丫头。那会儿我名下的财产只有三棵甜菜,怎么能够围着那间小破屋转来转去陪你们玩?〃
〃我记得那几棵甜菜的事,你跟我们讲过一百遍了。〃
〃是吗?好啊,那算不算数?那叫不叫爱?你想让我在你们的下巴上亲得咂咂直响,而忘掉你们嘴里的痛处吗?'珍珠'那会儿正拉虫子,而你却要我跟你们玩游戏吗?〃
〃可是,妈妈,总该有些什么时候你不在想……〃
〃没有那种时候。没空儿。一点空儿也没有。我刚刚打发完一天的日子就天黑了。你们仨全都犯咳嗽,我成夜守着,怕肺病夺去你们的生命。要是你们睡得安稳,我就想,天哪,他们别是死了吧,就赶紧把手放到你们的嘴上,看看你们还有气儿没有。你倒来问我是不是爱过你们。孩子。我活下来就是为了你们。可你那糨糊脑袋里边想来想去却转不过弯来。是吧丫头①?〃
①这最后一句〃是吧〃后未加逗号,以示语气急迫译注。汉娜这时已经剥完了一大堆豆。她心里想,再加上些西红柿和热面包,足够大家吃一顿了,何况那几个杜威反正不肯吃菜,所以夏娜也就从不给他们做,而〃柏油孩子〃这些天靠喝西北风和听音乐打发日子。她提起篮筐,端起那碗豆子,站直了身子,立在她母亲面前。夏娃脸上的表情似在追问她那最后一个问题。汉娜望着母亲的眼睛。
〃可'李子'是怎么回事?你干嘛要杀掉'李子'呢,妈妈?〃
那天是八月份的一个星期三,卖冰的手推车不时走过街头。你可以听到车夫的叫卖声不断传来。杰克逊太太这会儿会踮着脚尖走下前廊的台阶。〃来一块吧。你车里还有多余的吧,匀给我一块行吧?〃而那个卖冰人也就一边递给她一块冰,一边嘴里总是照例说着:〃看好了,杰克逊太太。那草会蹭得你的漂亮的脖子痒一辈子的。〃
夏娃听着车子走来走去,心里想到在冰窖里该是一副什么样子。她稍稍往后一靠,闭上眼睛,想看见冰窖里面。那地方一定很黑,在这热烘烘的天气里倒是挺可爱的一幅图画,后来,那冷嗖嗖的寒意让她记起那年冬天夜里,她怎么就在这房子外面,在黑暗中怀抱婴儿,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