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走上台阶,犹豫了一下,好像害怕跟他进屋。屋子里看上去暗得很。裘尼尔说:〃家里没人,我妈出去了,我爸还在上班。你不想看小猫吗?〃
裘尼尔打开电灯,佩科拉走进了房间。
真是太漂亮了,她想道,多漂亮的房子啊,餐桌上放着一本大大的红底金字的《圣经》。房间处处都点缀着带花边的布垫椅背上,扶手上,餐桌的正中央,还有小桌上。所有的窗台上都摆放着花盘。墙上挂着一副彩色的耶稣画像,四周围了一圈漂亮的纸花。她想慢慢地,慢慢地欣赏这一切。可是裘尼尔不停地说:〃喂,你,快来,快来。〃他把她拽进另一间屋子,比第一间还漂亮。又有一些小布垫。落地灯的底座是绿金两色,佩有白色灯罩。地上居然还放着一块地毯,带有巨大的深红花卉图案。当她正默默地欣赏花卉时,裘尼尔说了声〃接着〃,她转过身来。〃给你猫!〃他叫道。他把一只大黑猫朝她脸上扔去。她惊恐地倒吸了一口气,感觉嘴里粘了几根猫毛。那只猫抓着她的脸和胸企图保持平衡,然后无力地跌到地上。
裘尼尔捂着肚子笑得满屋子地转。佩科拉摸着脸上被抓破的地方,眼泪要流出来了。当她朝门口走去时,裘尼尔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不能出去。你是我的俘虏。〃他对她说。虽是逗乐,他的目光却很坚定。
〃你让我走。〃
〃不让!〃他把她推倒在地,跑出房间,用双手使劲儿拉住关上的房门。佩科拉越砸门,裘尼尔越笑得喘不上气来。
佩科拉用双手捂着脸,眼泪哗哗地流。突然她惊跳起来,觉着有毛绒绒的东西在磨蹭着她的脚踝。一看,原来是那只猫在她的双腿之间来回环绕。她暂时忘却了恐惧,蹲下去摸了摸猫,手上还带着泪水。猫紧挨着她的双膝。只见它一身黑毛,乌黑发亮,蓝绿色的眼睛一端指向鼻子,在光线下显得像蓝色冰球。佩科拉抚摸着猫头;猫轻轻叫了几声,伸伸舌头表示惬意,嵌在黑脸庞里的蓝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裘尼尔听不到佩科拉的哭声感到奇怪,推开房门看见她正蹲着抚摸猫的脊背。只见那猫伸长了脖子眯起双眼。他曾无数次地见过此种表情。他妈抚摸它时就是这种表情。
第二部分第17节:转圈挥舞
〃把猫给我!〃他声嘶力竭地喊道。他既笨拙又果断地一把抓住猫的一条后腿,在头上转圈挥舞。
〃住手!〃佩科拉尖叫起来。猫的另几条腿直挺挺的,随时准备抓住东西以恢复平衡。嘴张得大大的,眼里闪着恐惧的蓝光。
佩科拉尖叫着去抓裘尼尔的手。裘尼尔企图把她推开。可她抓住了挥舞猫咪的手,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上。摔倒之时,裘尼尔松开了手。因是中途松手,惯性把猫咪摔在窗上。它摇晃着掉在沙发后面的电暖炉上,抽搐了几下之后就没动静了。一阵猫毛的焦味散发了出来。
杰萝丹开门进来。
〃怎么回事?〃她的嗓音柔和,好像在问一个极其平常的问题,〃这个女孩是谁?〃
〃她把我们家的猫给弄死了。〃裘尼尔说,〃看。〃他指了指电暖炉上躺着的猫,蓝色的双眼紧闭着,只剩一张毫无生气的黑脸。
杰萝丹走到电暖炉前将猫抱起来,它全身瘫软地躺在她双臂里,但她仍把脸贴在猫毛上。她朝佩科拉望去,看见的是撕破的脏裙子,头顶上的翘辫子,辫子散了的地方头发乱糟糟的一团,带泥的鞋底露出中间的鞋衬,袜子脏兮兮的,其中一只已脱落到脚后跟。她看见裙子边开线的部位用别针别着。她从弓着的猫背上朝她望去。她这一辈子见的都是这类女孩儿。在莫毕镇的沙龙窗前,在镇子边缘地带的简易房前。在汽车站里她们会手拿牛皮纸袋,不停地哭泣,而妈妈们则会不停地说〃闭嘴〃。她们的头发从不梳理整齐,裙子总是破破烂烂,带泥的鞋子总是不系鞋带。她们总是用不可理解的目光瞧着她,既不眨眼,也不害臊。在她们的眼睛里可以看到世界末日,世界起源,以及末日与起源之间的荒芜。
她们无所不在。六人同睡一张床。到了晚上当各自做着吃糖和土豆片的甜梦而遗尿时,大家的尿都混杂在一起。在那些长长的、炎热的夏日,她们无所事事,用棍子在墙上抠白灰,或在地上挖土。她们在马路牙子上和教堂里成排地挤坐着,占据了穿着整齐利索的有色孩子的位置;她们在操场上出洋相,在便宜商店里碰坏商品,在马路上连跑带跳,到了冬天则在人行道结冰的斜坡上滑行。女孩子到了成年也不知束腰为何物,男孩子则把帽沿朝后戴以表示他们已长大成人。他们居住的地方寸草不生,花木凋零,阴影笼罩,而罐头盒和汽车轮胎则生长繁茂。他们吃黑豆喝冷饮长大,像苍蝇一样成群结队地飞行,像苍蝇一样散落下来。其中之一就落到了她家。她从弓着的猫背后朝她望着。
〃出去,〃她说道,嗓音低沉,〃你这讨厌的小黑丫头。从我家滚出去。〃
那只猫抖动了一下,摇了摇尾巴。
佩科拉倒退着出了门,眼睛一直看着住在金绿两色的漂亮房子里,透过猫毛跟自己说话的漂亮的浅棕色皮肤的太太。那位漂亮太太说话时嘴里冒出的热气使猫毛抖动、分开。佩科拉转过身去找到前门,看见耶稣正用伤感但又极其冷静的目光看着她。他长长的棕色头发从中间分开,脸的四周围着一圈纸花。
屋外,三月的风吹进她裙子的破裂处。在冷风里她低着头。可是即使低着头她还是看见了飘落的雪花,雪花落在地上,随即消失。
■春
最新长出的树枝都是细细的,绿绿的,而且富有弹性,可以弯成一个圈而不断裂。从连翘和丁香花丛里长出来的柔嫩、充满生气的细枝代表了另一种鞭笞方式。在春天,它们以不同的方式抽打我们。和冬天生硬的抽打不同,用新生绿枝抽人给人留下长久的疼痛,令人惊恐,让人觉得还不如被皮带或木梳结结实实、实实在在地敲打一顿。直到现在,春天仍让我回想起鞭打的疼痛,回想起并不让我感到温馨的连翘。
春天的一个星期六,我躺在一片空地的草丛里,把草茎分成两半,想着蚂蚁、桃核,还想着死亡。想像着当我闭上双眼时地球会转向何方。我一定是在草丛里躺了很久,因为我从家里出来时影子还在我前面,可等我回家时影子已不见了。我走进家门,感到家里异常地安静,令人不安。一会儿,我听见妈妈哼唱着有关火车和阿肯色州的歌曲。她从后门进来,抱着一摞叠好的黄色窗帘放在餐桌上。我坐在地上听着歌里说的故事,注意到她的举止有些反常。她仍戴着帽子,鞋上尽是泥土,好像刚从满是泥土的路上走回来。她在炉子上炖上水,然后就去扫房前走廊;之后她拉出窗帘杆,可是并不把湿窗帘挂上就又去扫走廊了,并且一直唱着有关火车和阿肯色州的歌曲。
听她唱完之后我就去找弗里达。我发现她在楼上的床上躺着,听上去哭得很累,已不是开始时的号陶大哭基本上是抽泣。我躺在床上看着她裙子上印着一簇簇的野玫瑰。因洗了多次,花的颜色都褪了,轮廓也不清晰了。
〃发生什么事了,弗里达?〃
她把哭肿的脸从弯曲的双臂里抬起来,一面抽泣一面坐了起来,把两条细腿耷拉在床边。我跪在床上,拿起裙子边给她擦鼻涕。她从不喜欢用衣服擦鼻子,可这次却没阻拦。妈妈也是这样用围裙擦鼻子的。
〃你挨打了吗?〃
她摇了摇头。
〃那你干嘛哭啊?〃
〃因为……〃
〃因为什么?〃
〃亨利先生。〃
〃他干了什么了?〃
〃爸爸把他打了一顿。〃
〃为什么打他?因为玛杰诺·兰?他是不是知道玛杰诺·兰的事了?〃
〃不是。〃
〃那是为什么?快说呀,弗里达,我为什么不能知道?〃
〃他……他调戏我。〃
〃调戏你?你是说像皂头牧师那样?〃
〃差不多。〃
〃他当着你的面脱裤子了?〃
〃不是,他摸我了。〃
〃摸哪儿了?〃
〃这里,还有这里。〃她指了指她那两个小乳房,像两颗落地的橡树果子,在她裙子上撒下几片褪了色的玫瑰叶子。
〃真的吗?是什么感觉?〃
〃噢,克劳迪娅!〃听上去她有些被激怒了。我的问题提得不对。
〃什么感觉也没有。〃
〃应该有感觉的呀。我是说应该感觉好啊。〃弗里达倒吸了一口气。〃他怎么干的?走过来就捏了两下吗?〃
她叹了口气。〃他开始说我很漂亮,然后他拉着我的胳膊就摸了。〃
〃当时爸爸妈妈在哪儿?〃
〃在院子里除草。〃
〃他摸你的时候你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我只是跑出厨房,跑到院子里。〃
〃妈妈说我们再不能单独到铁轨边去了。〃
第二部分第18节:威士忌
〃那,那你会怎么办?坐在这里让他摸?〃
我看了看自己的胸部。〃我没有什么好让人摸的。我永远也不会有。〃
〃噢,克劳迪娅,你对什么都嫉妒。你是想让他摸吗?〃
〃不是的,我只是讨厌什么事都落在最后。〃
〃不对,猩红热不就是你先得的吗?〃
〃那倒是,可是没多久就好了。不说这个了,后来在院子里又怎么样了?〃
〃我告诉了妈妈,她又告诉了爸爸。我们一起进了屋,他已经不在了,所以我们就等着他。爸爸看见他走上台阶,就把一辆旧三轮车朝他头上扔去。他摔倒在台阶下。〃
〃他死了吗?〃
〃没有。他爬起来,唱起了《我离上帝比你近》。后来妈妈用扫帚打他,不许他提主的名字,可是他不住嘴,爸爸不停地骂,大家都大声尖叫。〃
〃真倒霉,我总是错过这种事。〃
〃后来布福特先生拿着枪跑出来。妈妈让他到别处去歇着,而爸爸说别走,把枪给我。布福特先生就把枪给了他,妈妈就尖叫起来。亨利先生不吱声了,开始往外跑。爸爸朝他放枪,亨利先生跑掉了鞋,穿着袜子继续跑。后来罗莎玛丽出来说爸爸要去蹲监狱,我就打了她。〃
〃狠狠地打了吗?〃
〃狠狠地打了。〃
〃妈妈是那时抽你的吗?〃
〃我说了妈妈没抽我。〃
〃那你为什么哭?〃
〃安静下来之后杜宁小姐来了。爸爸妈妈正互相责怪是谁让亨利先生来家住的,她说妈妈应该带我到医生那儿,说我可能被毁了。后来妈妈就又开始大叫大嚷。〃
〃是对你吗?〃
〃不是,是对杜宁小姐。〃
〃可你干嘛哭呀?〃
〃我不想被毁了。〃
〃什么是被毁了。〃
〃你知道,就像玛杰诺·兰那样,她就被毁了。妈妈说的。〃她的眼泪又出来了。
我的脑海里出现了弗里达的形象,又肥又胖,两条细腿都肿了,满脸堆着抹了脂粉的横肉。我的眼泪也要出来了。
〃可是,弗里达,你能锻炼,或者不吃饭。〃
她耸了耸肩。
〃另外还有芝娜和波兰呢。她们不也被毁了吗?可是她们并不胖啊。〃
〃那是因为她们喝威士忌。妈妈说威士忌耗人。〃
〃你也可以喝威士忌。〃
〃我上哪儿去找威士忌啊?〃
我们想了一会儿。没人会把威士忌卖给我们;何况我们也没钱。我们家里从来不存那东西。谁会有呢?
〃佩科拉,〃我说道,〃她爸老是喝酒。她能给我们找。〃
〃你觉得行吗?〃
〃行,乔利老是醉醺醺的。我们去问她要。不用告诉她干什么。〃
〃现在就去?〃
〃当然啦,现在就去。〃
〃怎么跟妈妈说呢?〃
〃什么都不说。我们从后门走。一个一个走。这样她就不会发现。〃
〃好吧,你先走,克劳迪娅。〃
我们打开后院的栅栏门,朝街上跑去。
佩科拉住在宽街的另一头。我们从未去过她家,可我们知道她家在哪儿。一幢灰色的二层小楼,原先楼下是商店,楼上是住家。
我们敲前门没人开门,于是就走到边门。快走近时听见从收音机里发出的音乐声。我们四处张望想发现声音来自何处。我们头顶上是二楼的阳台,木栏杆已经倾斜并开始腐烂。坐在阳台上的正是玛杰诺·兰本人。我们抬头望去,不约而同地拉起对方的手。小山似的一堆肉,与其说是坐在摇椅上不如说是躺着。她没穿鞋,两只脚丫子伸出栏杆:脚掌肥大而脚趾却小得像婴儿似的;两条大腿粗得像树桩,膝盖以下是分开的,而往上就像两条粗马路在裙子深处肉挨着肉连成一片。她那带肉坑的肥手里拿着一瓶深棕色饮料,像一截烧焦的手臂。她从栏杆缝里往下朝我们看了看,打了个低沉的气嗝。她的眼睛清澈如雨,又让我想起瀑布。我们俩谁都没说话,都在想像弗里达可能会变成什么模样。玛杰诺·兰朝我们笑了笑。
〃你们找人吗?〃
我费力地将舌头从喉咙口拉出来问道:〃佩科拉她是住在这儿吗?〃
〃是啊,可是她现在不在家。她到她妈干活的地方取衣服去了。〃
〃谢谢,太太。她很快会回来吗?〃
〃会的,她必须在太阳下山之前把衣服晾上。〃
〃噢。〃
〃你们可以等她一会儿。想上来吗?〃
我们俩对视了一下,我又看了一眼她裙子深处两条肉桂色大粗腿的汇合部。
弗里达说:〃不啦,太太。〃
〃那么,〃玛杰诺·兰显然对我们的问题感兴趣,〃你们可以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