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
张老先生不再问将来如何,只说:“令尊还差些火候。”
贺瑶芳低头道:“差的怕不是一些吧?”
张老秀才道:“失望了?”
“没期望过啊……上一回是不懂事儿的时候就……这一回……”
张老先生猜了一猜,心说,难道她爹早亡?可我看她这言谈举止,可不像是家计艰难能够养出来的呀,必得是锦衣玉食的王公府第,使奴唤婢才得。便是她祖母,细看起来,这举止之间还略有些不如她。只是她如今还未长开,这才不显罢了。老先生被新鲜事情吸引了过去,便将养老的事儿放到一旁,连东家可能早死,没人发他工钱的事儿都顾不上了,决定留下来继续观察。顺便分析一下,不同的变化是怎么造成的。
贺瑶芳看这老师走神儿了,便自去桌前临字,有了张老先生的猜测,再配上那根签,以她对于祖母的判断,这事儿十成里已经有了九成的把握了。师生二人再不发一言,徒留满室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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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瑶芳胸有成竹,罗老安人母子却一夜没有睡好。老安人担心的是,现在贺敬文还不曾做官,势单力薄,柳推官是进士出身的官员,有些开罪不起,希望柳推官大度一点。最好是贺敬文也很好,但是就是不投他的眼缘儿。这事儿掰也就掰了。等贺敬文中了进士,自然又是抢手的女婿人选,万事不用愁了。
贺敬文则是惊怒,深觉得这朝廷真是风气败坏,与他印象中的完全不同!他必要努力攻书,早日得中进士,入朝为官,一振风气!不对,等他与推官的事了,便要上书!一定要揭露他们!就算上书现在不能呈奏御前,这世上,好人终究还是有的,交给取中他做进士的那位老师,也是可以的!
既有了这样的想法,贺敬文便打起了腹稿,晚上也不要洪氏陪她,自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如何开头,如何结尾,如何用词。一直到梆子敲了二更,还是没有睏意。
第二天一早,他睡得正香,便被平安给唤醒了。贺敬文有点起床气,他头天晚上太兴奋,睡得晚,才睡着没多久,被叫醒了就黑了脸。平安吓了一跳:“老爷,你的眼睛!”
黑眼圈出来了,脸也黄了,活像个在赌场里熬了一夜的烂赌鬼。
平安慌得去打水,又往厨下要煮熟了的鸡子,剥了壳儿,给贺敬文去敷眼睛。一面敷一面说:“这可怎么好?今天还要去见客呢。叫老安人看见了,又免不得一顿训诫了。”
贺敬文嫌他烦,等听到“老安人”三个字,这才闭了嘴。
罗老安人见了,却没训诫他,只说:“瞧你,这么在意做甚?小莲呢?将我的粉拿来给老爷擦擦眼下。”
贺敬文就带了一脸的粉去见柳推官,打着请教文章的名号——柳推官是进士出身。母子俩备了四色礼物,大大方方地过去。
柳推官家里上下知道老爷在为姑娘择婿,冷不丁来了个年轻男子,心眼儿活泛些的已经猜着了几分。只是碍于赵氏御下极严,下手又黑,都不敢议论。
这贺敬文远远看起来也是一表人材,个头儿放到御前那么个挑剔的地方都不显矮,样貌也极佳。柳推官远远看着就很满意了,且媒人讲,这举人祖上出过进士,父亲也是官身,母家也是官宦人家。他原本还怕贺敬文长得丑陋,女儿不喜。这样一看,倒也样样齐全。唯一的遗憾是还没有中进士,这倒也不算什么,毕竟年轻,有的是机会。
不想近前一看,脸上居然还擦了粉!以柳推官的经验来看,这粉是用来掩盖痕迹的。细往贺敬文脸上一瞧,这货眼下一片青黑,脸色还不好,很像是酒色过度的样子——十分可疑!
贺敬文被他这么打量,已经不耐烦了,心里又有气,又不想成事,他的表情就很不好。柳推官又不似容尚书,以他是故人之后,肯哄他两句,两人一问一答,不过说些:“何时中的举?”、“座师是哪个?”之类的话。
贺敬文还记得母亲的嘱咐,有问有答,自以为表情还好,只是这柳推官面目可憎,见了他之后,面皮都不曾动一下,只看到他的胡须一上一下,惜字如金地吐出几个问题来。他便也答:“承平五年。”、“姜老大人。”
然后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柳推官被贬了官,实则是避难,心里本来就不痛快,再看贺敬文这样儿,明显是不乐意,心头升起一股怒火来——原是你家来求娶我女儿,到了来却给我摆脸子看!真道我不做知府便治不了你了么?!
☆、第23章结怨的功力
柳推官一看贺敬文那个德行,就看出来这小子对这门亲事并不热心。非但不热心,还很有几分不乐意。
自己的女儿,又是爱妻所出,心肝宝贝儿,落到一个鳏夫碗里,做爹的心里已经是有些遗憾了,这个死鳏夫居然还不乐意?!看他那个死样子,搞不好头前老婆就是被他给晦气死的!我的闺女,不嫁了!柳推官完全忘之前对贺敬文的种种满意,对这个“酒色之徒”起了恶念,立意要寻个机会,让贺敬文倒个大霉,顶好这辈子在科场上再无寸进。
贺敬文成功地用一张鳏夫脸了结了一桩儿女们都不喜欢的婚事,也给自己结了个麻烦的仇家。柳推官对于朝上诸公来说是小虾米,对于贺敬文来说,不是条鲨鱼,也是条凶狠的黑鱼。只不过这条黑鱼还不熟悉情况,且不好动手罢了。
罗老安人并不知道,才一会儿的功夫,儿子就能得罪一个推官。她在后堂与赵氏母女两个相谈甚观,赵氏也是有敕命的夫人,罗老安人亦是,单凭这一条儿,赵氏便很有些热情。再听说罗老安人是京城嫁出来的,一口官话十分漂亮,说话也极讲道理,看柳氏的眼神儿也很慈祥。赵氏愈发的欣慰了起来:这样通情达理的婆婆好,免得再多浪费精力。
这样的官家小姐,赵氏是知道的,有些个家里乱些,便极精明,而家内平静的,生活又优渥,便很好说话,又好拿捏。
柳氏见这老安人,也是满意的,这老安人看起来清清爽爽的,眼神也慈祥。柳氏再如何,还是个未嫁的姑娘,家里又早被她母亲掌握,要她对上个难缠的婆婆,她也有些怵。现在可以放心了。
一时之间,女人们谈笑风声,罗老安人又问赵氏些京中的见闻,一路的风景,还叹息:“从京里回来,好有十几年了,做梦都想回去呐。我是不成啦,要指望儿子带我去了。”
赵氏道:“看您的面相,是个有福气的人,必会心想事成的。”
两人交换了一个“你懂的”的眼神,赵氏便对罗老安人道:“新来这里,得了盆花儿,安人常在此地居住,给我指点指点可好?”
罗老安人欣然同意,两人起身移步,柳氏便趁机退了出来,再不跟上去。却又有赵氏身边信得过的心腹婆子过来,悄悄地将她引到了前厅纱窗外头,要去偷看贺敬文一眼。彼时贺敬文正在与柳推官相看两相厌,都没话讲,柳推官黑着个脸,很像是在考查要将自己女儿拐走的准岳父,而贺敬文抿着嘴,像极了腼腆不敢言的小男生。
柳氏一眼便看中了,却又不敢久留,一缩头,回到自己绣房里偷着乐了。过不片刻,便听说贺家的老安人与贺举人已经回去了。两家约了要合个八字儿,合完了,这事儿便定了。柳氏向镜内一望,两颊已经烧得像桃花颜色了。欲待要问,又忍住了,只盼着母亲与父亲早些说完话,好来告诉自己好消息。
正被她殷殷盼着的赵氏却要面对丈夫的怒火,听柳推官将贺敬文祖宗八代都骂尽了,赵氏还有些怀疑:“不至于罢?他家老安人极和气的。”
柳推官冷笑道:“摊上这么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子,她能不和气么?我看她那个儿子,未必是乐意的。哼,一个酒色之徒,我还看不上他呢。”
赵氏忙问:“莫不是你看错了?什么酒色之徒?”
柳推官道:“我怎么会看错他?脸上搽着粉呐!眼下一片乌青!问一句答一句,一个字也不肯多言,魂不守舍,像是着急回去补眠呢。还不知道哪里鬼混了。”
赵氏道:“是不是你看差了?不至于吧?”
柳推官猛然想起一事,问道:“他母亲很是急切?”
“是呀!”
“那就是了!”柳推官越想越可疑,双手一拍,“定是因为她晓得儿子不中用,打听得咱们女儿样样出色,这是要叫咱们闺女贴补她那个傻儿子呢!这样的火坑如何能跳?”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赵氏能与这柳推官一、二十年来琴瑟和谐,正因其心暗合。一想,正是这么个道理!当即便说:“老爷说的是!哎呀,不好!我答应将二姐儿的庚帖取与她家合八字了。”
“理他做甚?她家儿子那个样子,还指望着我看中了不成?将媒人唤来,尽力骂她一顿,叫媒人去分说!再有,去问那媒婆,贺举人前妻娘家是什么样人家。”
这主意不错,赵氏忙答应了。将媒婆唤了来,先问贺敬文前妻之事,媒人道:“要说他头前娘子,听说也是个贤惠的人儿,只可惜娘家不争气。”将李家之事择要说了,听得赵氏眉头紧锁,道:“原来如此!我道为甚他来见我家老爷,还要愁眉苦脸,十分不恭敬,原来是思念前妻呢。”顺手就将错儿推到贺敬文头上了,而后让媒人去回绝了罗老安人:“我是结亲家的,要欢欢喜喜的,不是陪着哭丧的。”
将此事回绝。
办妥了丈夫交待的事儿,赵氏才想起来还有女儿要安抚。柳氏在房里已经等得心焦了,猛听得丫环跑进来说:“来了来了!”柳氏一脸喜色地迎到门口,忽地变了脸色——赵氏的表情可不怎么美妙。待赵氏走近了,便上去掺着她的胳膊,轻咬一下嘴唇才问道:“娘?”
赵氏道:“娘一定给你找个好的!”
“怎么?”柳氏原是极不愿做填房的,迫于无奈才忍辱答应的。然自隔窗遥望一眼,却又对贺敬文的相貌十分满意,心里生出几分期盼来。哪知又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必要知道端地。
赵氏恨声道:“他对你爹很是无礼!看着又像是个酒色之徒,十分不好。”
柳氏肚里一权衡,道:“那便罢了。”轻轻放开母亲的手臂,奔回卧房埋进被子里便是一通哭。赵氏慢悠悠跟了进去,恰柳氏痛哭完了,起身坐在床上发呆。
不等赵氏开口,柳氏便道:“娘,事已至此,何苦再挑剔这些了?贺举人再好,若心不在我身上,也不值当我费那些个神了。如何请爹寻一得力的人家?我只要富贵荣华!一样是劳心费力,在这小门小院儿里争这三分二厘,不值当的!要争,我就争那大些的去!管他是老是少,是丑是俊,是贤是愚!我出了力了,就要拿到多些才好!”
赵氏静了片刻,展眉道:“我儿好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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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柳家生了一回气,这一头贺家正开心。罗老安人自以哄住了柳家,最后只消将八字不合的理由拿来搪塞便能成其事。贺敬文也以为了了一桩心事,明年要开恩科,不如等考中了,自然有贤良淑媛求嫁。竟然安心温书去了。
直到这媒人过来向罗老安人喊冤。
媒人原是等着拿谢媒钱的,没想到其事不谐,临门一脚没成,不但钱没拿到,还挨了一顿好骂。柳推官家她惹不起,贺举人家倒是可以小声抱怨两句,再有怨气,出了门儿再说。罗老安人听了这媒人说:“老安人,举人坑杀老身了!”就知道她儿子将事儿办砸了。难得的是,她儿子还觉得自己办得挺好。
罗老安人勉强撑住了,对媒人道:“既是柳家看不上小儿,强拧的瓜不甜,此事便作罢。”对宋婆子使一眼色,宋婆子使张红漆的托盘,托了个红封儿给媒婆。
媒婆见了红封儿,也是意外之喜,笑道:“不愧是老安人,府上真是积德行善的大户人家……”
罗老安人手中的数珠儿捏得咯吱咯吱响,勉强笑道:“拿去喝茶罢,生累你跑这些时日。”
宋婆子眼前掠过一道残影,一低头,托盘里的红封儿就没了。媒婆一面将钱往袖子里塞,一面说:“老安人放心,再有好的姑娘,我头一个来回您。”
宋婆子见老安人实在开心不起来,抢上前送媒婆出门儿,留下罗老安人将数珠捏得更响了。老安人生了一回闷气,再不叫儿子过来气自己,心道:先别说亲了,叫他读书吧,考个进士,自然有好妻,这二年我先累着些儿。忽又觉得单指望这儿子不保险,又命小丫头去看看孙子,总觉得孙子比儿子靠谱得多。她得有个双保险才成!等贺成章下了课,再命人请吴秀才过来,仔细叮嘱了,让吴先生用心教导,许诺再加一串钱。
一时又想,要是张老先生肯教授俊哥,那就好了。又怕强行安排惹张老秀才不喜,生气辞馆。一时间愁肠百结。
整个贺宅上下,唯老安人一个心中不痛快,除她之外,竟是人人开怀。贺瑶芳留意那本《志怪录》很久了,踮着脚尖偷觑了好几回,见张老狐狸没再往羊太傅那个条目下再添同类怪谈,也放下心来。
如此日复一日,到得贺成章从书本里抬头,操心费力地想起来小妹妹也该读书了,跑去与罗老安人说时,时间已进入了八月。罗老安人听孙子说:“三娘也要读书了罢?阿姐和二娘都读书了,剩她一个,怪孤单的。”
罗老安人道:“也是,好好的姐儿,总跟着个姨娘,像什么样子?”
于是汀芳身后便也跟着个乳母并一个八、九岁的丫环,过来张老先生已经收拾一新的书斋里开始读书识字了。
贺丽芳左手一个妹妹、右手一个妹妹,心理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颇有架式地对汀芳道:“你才开始学,学得慢不要紧,用心便好。”
汀芳有些胆怯,见大姐大包大揽的样子,觉得有了靠山,用力地点了点头,回了一个舒展的笑。
姐妹几个相视而笑,张老先生也不打扰,忽又听得外面有了叫嚷之声。贺丽芳猛地转头,对阿春道:“去看看,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