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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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第4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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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有人读佛经,甚至有师兄修过佛,但如果真要往最深处看去,后山里没有一个人信佛,甚至没有人瞧得起佛宗。

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起始于小师叔,然后在二师兄处发扬光大。

宁缺追随小师叔,崇拜二师兄,又继承了把佛宗看成乌龟的莲生大师的遗泽,所以哪怕他在烂柯寺里学了佛法,修了真言手印,被歧山大师感动,但骨子里依然不可能信佛,依然保持着轻蔑的态度。

便是真有佛敢拦在他面前,也要一箭射了,一刀砍了,更何况,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这尊煌煌佛像,只是个假佛。

世间一切有为法,信便是基础。

不信便是破法的基础。

宁缺回头望向虚弱伏在自己肩上的桑桑。

如果有佛,这才是真佛。

然后他望向自己手中。

他手里握着的不是屠刀,而是一把铁弓。

于是他站直身体,再次挽弓。

在这个世界的最深处。

隐隐传来莲生大师满意的笑声。

铁箭之前,那尊庄严佛像渐渐消失。

……烂柯寺内,只过了刹那。

宁缺微微一顿,第五箭终究还是射了出来。

七念神情微异,然后想明白书院弟子都是些疯狂的无信者,不由无声一叹。

宁缺的第五箭,没有锋利的箭簇,而是小铁罐。

在红莲寺前的秋雨里,小铁罐已经用了太多。

先前在殿内,为了对付宝树大师,他又用了一个。

这是最后一个。

……气浪喷溅,轰鸣如雷。

后寺石坪上的僧人们,被气浪震的东倒西歪,却依然保持着合什的姿式,不停颂读着经文。

佛殿前梁再受冲击,喀喇声响,渐有坍塌的迹像。

空中那道极厚的无形山门,终于被轰破。

无数片锋利的铁片,在七念的身上呼啸而过,啸鸣而入。

破旧的木棉袈裟,变得愈发破旧。

七念的身上多出无数道血口,鲜血淋漓。

然而他的神情依旧平静坚毅。

宁缺再次拉弓,他的手已经开始有些颤抖,但声音没有一丝颤抖:“我不信邪,自然不信佛,如果你不肯真正出手,那我想试试看能不能射死你。”

而就在这时,马车后方忽然响起铃声!

断了一臂的宝树大师,在血泊里艰难膝行,手指触到了盂兰铃!

烂柯寺内钟声大作。

那道自瓦山顶峰降落的佛光,变得愈发粗壮,落在黑色马车上。

马车里,大黑伞伞面变得越来越薄,伞骨都开始颤抖起来,吱呀作响。

无上佛威之下,便是黑伞都第一次流露出了畏惧的情绪。

桑桑再次吐血。

宁缺脸色苍白,霍然转身,一箭向着殿内射去。

然而这一箭,却射在了七念的身上!

七念不知何时入了佛殿。

他盘膝坐在宝树大师身前,目光微垂,神色慈悲。

那枝黝黑的铁箭,正深深地刺在他的胸口里。

箭尾还在高速的颤抖摆动,发出嗡嗡轻鸣。

七念却是神情不变,仿佛感受不到痛苦。

更令人不解的是,强大的元十三箭,竟然无法射穿这名僧人的身体!

“不动明王法身!”

歧山大师靠在观海僧的怀里,看着七念胸口的那枝铁箭,显得虚弱至极,眼神却极度震惊,喃喃说道:“宁缺,他修成了明王法身……放弃吧。”

七念抬起头来,静静看着宁缺,摇了摇头。

他依然没有说话,宁缺却听懂了他的意思。

“你比传闻中要强大很多,但你射不死我。”

……宝树大师箕坐在血泊里,脸色苍白而坚定,用剩下的手臂,不停地摇动铜铃。

佛光大作,宁缺背上的桑桑,不停地吐着血,她体内的鲜血似乎已经吐完了,现在吐出来的血竟是黑色的,浓稠的像墨汁一样。

宁缺拉弦瞄准宝树,脸色苍白,手指微微颤抖,紧贴着嘴唇的弓弦随之轻颤,在他的的嘴唇上割出了一道极细的血口。

在他与宝树之间,盘膝坐着一个叫七念的僧人。

刚刚晋入知命境,便能把佛宗天下行走逼到这种境地,逼出对方不惜佛心受损请出法身,是值得任何人骄傲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今天这场战斗,最终证明书院战胜了佛宗,他没有给书院丢脸。

但如果结局无法改变,那么所有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第九十七章枝蔓

佛性不断注入盂兰铃内,宝树大师的眼眸变得越来越黯淡,随着一口心血喷出,他再无力摧动,把铜铃搁在血泊里,搁在自己的断臂旁。

清脆的铃声消失,佛威仍然在持续,烂柯寺前后十七座殿旁的古钟,依然在不停回荡,那道佛光稳定地罩着黑色马车。

桑桑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眉尖皱的仿佛要碎了般,显得极为痛苦,一道黑色的血迹从她的唇角,一直淌落到胸前。

宁缺很清楚就算桑桑没有生病,与自己和莫山山联手,也不可能真的击败七念,所以他有些不理解,为何这名佛宗行没有继续出手。

“你这时候可以动手杀了我们,给我们一个痛快。”

他看着七念说道。

七念缓缓摇头,沉默看着黑色马车上那道佛光。

宁缺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是他要杀桑桑,而是佛祖要灭桑桑。

“难道佛祖不会觉得这很残忍吗?”

宁缺顺着那道佛光,望向遥远的瓦山顶峰,看着秋云里的佛祖石像。

坐在血泊里的宝树大师轻宣一声佛号,脸色苍白说道:“残忍即是慈悲。”

宁缺说道:“他人的慈悲,就是对我们的残忍?”

…………“虚伪。”

烂柯后寺里,忽然响起两道声音,说的是一模一样的两个字,当这两道声音响起时,悠远回复的钟声,仿佛都被惊的顿了一顿。

身着薄衫、背负木剑的叶苏,和穿着皮袄、神情漠然的唐,从殿前的石坪间走了过来,姿态从容,却没有一名僧人敢去拦阻。

走到殿前石阶下,叶苏看着宝树大师说道:“杀便是杀,佛祖杀人也是杀人,哪里来的慈悲?佛宗果是外道,失了本心。”

七念看着叶苏和唐出现,似乎并不意外,平静如前。

程立雪从廊间闪出身来,对着叶苏下跪。

叶苏看都不看他,只是专注看着黑色马车里,看着宁缺背后的那名小姑娘,神情变得有些奇怪,说道:“居然真的是透明的。”

宝树大师知道来人身份,艰难一笑,说道:“既然我佛虚伪,叶先生可以杀。”

叶苏摇头说道:“你们这些和尚不敢动手,只期望佛光降世,杀死冥王之女,不外乎是想着若要动手,便要杀死宁缺,事后不好对书院交待。”

宝树大师用左手按着右肩断臂处,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我佛门向来沉默隐忍度世,确实不想得罪书院,难道道门也害怕书院?”

叶苏说道:“此乃昊天之世界,道门统驭世间,何惧之有?只是……你们佛门可以把慈悲拿出来当不要脸的借口,我自然也有不出手的理由。”

宝树大师问道:“敢请教叶先生,是何理由。”

叶苏看了宁缺一眼,说道:“我妹妹和他关系不错。”

宝树大师没想到这位以骄傲冷漠著称的道门天下行走,如今竟然也学会了这等行事法子,微微一怔,说道:“果然是好理由。”

然后大师望向那名身穿皮袄的强大男子,说道:“魔宗行走又为何来此?”

唐面无表情说道:“来看看。”

宝树大师问道:“看什么?”

唐说道:“看你们中原人怎么杀人。”

宝树大师艰难笑说道:“魔宗虽说受尽排挤,但毕竟是世间的一分子,值此世界毁灭之前夜,行走愿意来此,想来也是愿尽一分心力,你为何不动手?若你杀了冥王之女,想来定然立地成佛。”

唐看了宁缺一眼,说道:“要杀冥王之女,便要先杀宁缺,但我妹妹和他关系也不错,而且听说我妹妹和冥王之女的关系更好。”

宝树大师叹息说道:“那你们何必出现在这里?”

“因为他们也很虚伪。他们虽然很想杀死桑桑,但不想杀死我,从而得罪书院,他们虽然是道魔两宗天下行走,但还是害怕书院。”

宁缺在黑色马车里说道,然后他望向叶苏,问道:“道门怎么看这件事?”

叶苏摇头说道:“不知道。”

宁缺问道:“你相信吗?”

叶苏看着黑色马车上的那道宏大佛光,说道:“不得不信。”

“你不觉得这件事情透着古怪?”

宁缺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佛宗发现了冥王之女,道门却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就算西陵神殿层次不够,那你们知守观呢?而且你不要忘记,桑桑是道门的光明之女,怎么就忽然变成了冥王之女?”

他说话的语速很快,又很清晰,没有什么太过强烈的情绪起伏,但听到这番话的人都明白他的用意,却不得不按照他的用意思考。

叶苏想了想,然后摇头说道:“我不明白。”

宁缺依然没有死心,望向唐,问道:“书院对你们怎么样?”

唐说道:“如果不算轲先生灭我明宗,还算不差。”

宁缺无奈一笑,继续说道:“你们明宗祭拜的是冥王。”

唐看着他身后的桑桑,沉默片刻后说道:“祭拜不代表信仰,更多的时候,那代表恐惧。”

宁缺说道:“所以你们不会帮我。”

唐说道:“我也不会帮他们。”

叶苏说道:“如果哑巴留不住你们,我还是要出手的。”

…………听到叶苏和唐的回答,宁缺的身体放松了下来,松开手中的铁弓,解开绳子,把桑桑抱在怀里,撑着大黑伞,沉默坐在佛光里。

一观、一寺、一门、二层楼。

这个世界一共有四处不可知之地,便有四位天下行走,四名天下行走,今日齐聚烂柯寺,而宁缺毫无疑问是最弱小的那一个。

在这种局面下,他就算是小师叔的战意附体,也没有任何可能带着桑桑逃出去,所以他反而放松了很多,抱在桑桑,撑着大黑伞……虽然知道大黑伞撑不了太久,但他只能沉默地等待着,等待着变化的发生。

便在这时,歧山长老在观海僧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走到殿前。

长老在修行界的辈份太高,即便与知守观观主也平辈论交,以友相称,所以无论是叶苏还是唐,都微微侧身,表示恭敬。

歧山大师没有理会这两名强大的天下行走,只是怔怔看着七念,情绪变得非常复杂,说道:“原来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七念沉默不语,神情平静。

歧山大师身体微微摇晃,面容显得愈发苍老,伤感说道:“为冥王之女治病,本就是大先生和你达成的约定,所以才会有后面这些故事的发生,然而谁能想到,堂堂佛子居然会背信毁诺!”

“难怪宝树他能够拿着净铃离开悬空寺,难怪今天烂柯寺里来了这么多人,难怪转眼之间,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小姑娘就是冥王的女儿。”

“我本可以治好她。”歧山大师看着七念,伤感说道:“你也答应了大先生,让我替她治病,结果最终你还是破不了自己的执念,非要她死去。但你想过没有,你在骗之前能骗过所有人,一旦开始骗,你又如何骗得过大先生?”

叶苏听着烂柯寺里的钟声,看着寺院上空那道隐而不见的佛门大阵,若有所思。

他转身望向七念,说道:“哪里是执念便能解释?这一切,都发端于去年冬天长安城湖畔雪林里你与大先生的那场谈话吧?”

七念依旧沉默不语。

“知道大先生看似木讷,实则聪慧至极,稍一推算,便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自去年冬天至今,你一直隐而不发,直至宁缺和那丫头来到烂柯寺才动手,你想要的就是这道佛光和这座大阵,因为你已经算清楚,就算大先生此时发现事有变故,也没有办法入寺阻止你。”

叶苏看着七念缓缓摇头,看不出是赞叹还是惋惜,说道:“没想到,自莲生之后,佛宗又出了你这样一位大阴谋家,真是可惜可敬可叹。”

…………长安城南,书院后山。

绝壁之前,流云如丝渐碎,寒冽秋风依崖而上,吹得廊间未落尽的紫藤枯果不停晃动,看上去就像是佛寺檐下悬着的铜铃。

一身黑色罩衣的夫子坐在崖畔,看着东南方向,忽然说道:“那处有事。”

大师兄今日随侍老师前来后崖迎风酿酒,正在做准备工作,听着这话,不由心头微凛,算着今日正是盂兰节正日,而小师弟和桑桑姑娘正在烂柯寺里。

秋风轻拂黑色罩衣,夫子欲起。

大师兄以夫子身后跪下,焦虑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又道:“一切由来,皆是弟子愚钝嗔痴而不自知,我一定把小师弟带回来。”

说完这句话,崖上秋风再起。

夫子看着远方缓声说道:“我一直都是个很懦弱的人,因为看不明白某些事情,所以始终在两边摇摆,因为冥冥中那丝不安,所以不想与那个小姑娘的命运纠缠在一起,慢慢啊,你当年大违本性也要针对一个弱女,如今更是以命相逼不让我出手,想必你也看到了那抹阴影?”

崖坪之上早已没有大师兄的身影,夫子觉得有些孤单。

他回头望向廊上悬着的紫藤果和那些牵缠在一起的枝蔓,忽然笑了起来,说道:“然而其实不早已经纠缠在一起了吗?”

第九十八章风落烂柯寺

今日长安无风。

高耸入云的城墙上,一面旗帜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忽然,这面旗无由振起,猎猎而舞,似告诉这个国度的人们,将要出征。

城墙青石间的鹰巢内,一只雄鹰正在给雏鹰喂食,忽然感应到一道极恐怖的气息,鹰羽乍乱惊恐回头望向空中,但除了秋云,它什么都没有看见。

大唐南方那道青翠峡谷里,一辆马车正在官道上寂寞地行走,忽然道路上有数十颗圆形的石砾滚动起来,险些惊着马匹。

穿过峡谷,掠过清河郡的溪桥,广漠无垠的大泽忽然起了大风,半在水中的白色秋苇纷纷偃倒,似在对着某种力量表示臣服。

齐国都城道殿里的老神官,站在石窗,看着碧蓝秋空上那道显眼的白线,脸上的皱纹里写满了惊恐,在心中不停默默祈祷。

南晋剑阁,幽暗的山腹空洞底部,幽静的小潭边,寻常的草庐前,那名世间最强的男人,缓缓抬起来,望向天空,草庐里的那把剑开始嗡嗡轻颤。

遥远的南海上,翻滚着岩浆的火山岛边缘,海浪不停地拍打着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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