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瑞抬起头。她发现自己已经屏住了呼吸。
“以前我从未对别人提起过。我不知道那是真的发生过,还是我在做梦,还是……”
他闭上了嘴。
“什么?”
“也可能只是我的想象。”
“什么事?”
“我想我看见你母亲杀了一只小羊羔。”
她有些困惑地摇摇头。“我……我不太明白。你看见我母亲在屠宰场里杀了一
只羊羔?”
“不。那羊羔在我的房间里。我不知道为什么。而且不是在晚上。是在白天。
不过房子里总是很暗,所以区别不大。我刚从外面进来,打算……不知道,也许是
从箱子里拿本小人书。我是跑着上楼的,因为我想尽快赶回爸爸妈妈身边。那只羊
羔就在我的床上。就站在床垫上。它站在那里看着我,咩咩叫着。”
“接着,你母亲从我的衣橱里走了出来,跟我说对不起,这羊羔不该在这里,
然后她从床上抱起羊羔,把它……摔在了地上。”
劳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她把羊羔举过头顶,就像举重运动员那样,然后把它狠狠地摔在地上……就
这样杀死了它。它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再叫了。你母亲抱起羊羔,冲我笑了
笑,说声对不起就抱着它走出了房间。它的嘴角在淌血,但地毯就是深红色的,所
以你也看不见上面的血迹。我说过,我不知道是做了个噩梦,还是真有此事。但我
从来没对爸爸妈妈或任何其他人说过。”劳瑞捡起那张照片,凝视着上面那张严肃
的脸。这曾是她的母亲。
她似乎可以看见她举起一只羊羔把它摔死。
“我梦到过多恩和一个屠夫。而你看见我母亲屠杀了一只羊羔。这太巧合了。”
约瑟点点头。“我也这么想。”
“我想去看看那幢房子,”劳瑞说。“我想去。你说如果你看见那小镇的名字
你会想起它?”
“我只需要一点东西来帮我回忆。”
“那我们去找张地图。”
“好的。”约瑟看着她。“去找张地图。”
黎明前他们就动身了。九点左右,他们就到了松溪镇。
这里风景优美。古木参天,远处的山岭白雪皑皑。低沉的云层似乎给树林加上
了华盖。但劳瑞却对窗外飞逝而过的景色视而不见。她仍在努力回想父母是如何被
杀的。这一点她很确定,但具体细节却一片模糊。她只有一种朦胧的感觉,多恩和
这件事有关系,而且她父母的死很可怕、很不自然。
当她看见那幢房子时,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
他们驱车离开松溪镇,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开去。约瑟说这么多年后一切都变
了。城里当年没有麦当劳,也没有假日旅馆,当然也没有马路两边林立的店铺。
但当他们驶出城区来到郊区时,他变得沉默了。他说他认得这条路。还有这片
地区。汽车在遮天蔽日的树林间穿行。劳瑞知道他像自己一样,都感到了压抑和恐
惧。
他们在树林间寻寻觅觅,在尘土飞扬的路上颠簸了一个多钟头。历尽千辛万苦,
他们终于找到了它。
那幢房子。
仿佛记忆中的一扇门被打开了。过去像潮水般涌来。她想起了饭桌旁的仪式:
双手合十,饭前祈祷。黎明时的早餐和太阳落山时的晚餐。她想起了比林顿,那个
和他们住在一起的男人。他似乎应该是父亲的朋友,但父亲显然很怕他,而他也丝
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她想起了她父母的死。
她在和多恩一起玩耍,不是在多恩想去的树林里,而是在同样是禁地的仓库里。
她们在玩举行婚礼的游戏。像以往一样,多恩既是牧师也是新郎。他们用可乐的拉
环做戒指,并将杂草编织成花环。劳瑞装出一副很快乐的样子,可心里却感到不安。
多恩似乎对这一切太认真、太执著了。
多恩刚刚宣布两人已为合法夫妻,并且准许新郎吻新娘。正在这时,外面的院
子里传来一声低声的咒骂“他妈的!”
“快藏起来!”多恩命令道。
劳瑞急忙钻进工具棚,把门关上。那是她父亲。他警告过她不要走近仓库,如
果让他逮住,她一定会吃鞭子。
她以为多恩也会像她一样找个地方躲起来,但她居然站在原地没动。门开了,
她父亲走了进来。
“你好,拉尔夫,”多恩说。
拉尔夫!她居然敢叫他拉尔夫?
奇怪的是,她父亲似乎并没有介意。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让劳瑞感到震
惊的是,他居然笑了,并且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语调说道:“多恩。”
接下来是喃喃耳语,再接着似乎是她父亲的皮带扣被解开的声音。
难道多恩要挨鞭子了吗?
劳瑞知道这很危险。她知道自己应该呆在原地别动,但她无法抑制看一看的冲
动。于是,她将门推开一条小缝,向外望去。
她没想过会看到什么,但肯定不是眼前的景象。
父亲正站在仓库的中央,裤子已褪到了膝下。多恩跪在他身前。他的手抚摩着
她的头,他的小弟弟却放在她嘴里。
劳瑞恶心得险些吐了出来。只是由于害怕,她才没有叫出声。她并不明白外面
正在发生什么,但那让她恶心。她紧紧抓着门,一点点慢慢关上。
她突然意识到,多恩早知道会发生什么,她知道她父亲会到仓库来。
并且想让她看到这一切。
工具棚还有一扇门通往院子。劳瑞小心翼翼地闪开靠在墙上的铲子、斧子,朝
那扇门悄悄挪去。她父亲正在喃喃地说着什么。她不想听。她也不想知道他在说什
么。
粗糙的木门上没有锁,也没有门闩。她小心地一点一点把门推开,尽量使它不
发出任何吱嘎声,然后慢慢地蹭了出去。
她急急忙忙穿过院子,快到家时,她看见了从车库里出来的母亲。她手里还拎
着那桶拖拉机用的汽油。劳瑞正打算开口叫她,但母亲脸上那义无反顾的表情又让
她改变了主意。
她内心的震惊和厌恶已被恐惧所代替。她明白,她母亲一定知道仓库里发生着
的事,并且下定决心要做些什么。
劳瑞想藏起来,躲到自己房间去,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直到母亲喊她去吃午
饭。但她知道,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会使事情变得更糟,而且她相信母亲也不会去做
什么午饭。
她不知道,到吃午饭时,母亲——或者父亲——还会不会活着。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母亲大步走到仓库前,猛地把门推开。
劳瑞飞也似的穿过草地朝仓库跑去。母亲已冲进仓库,打开汽油桶,把汽油往
多恩和父亲的身上浇着。他们两个已经脱光了衣服躺在地上。父亲愤怒地大喊着,
而多恩却在笑着。那尖利的笑声使劳瑞冷彻骨髓。
“不!”劳瑞哭喊道。“住手!”但没有人听见她的喊声。母亲将汽油桶扔在
一边,掏出火柴盒并点燃了一支火柴。她愤怒地尖叫着,将火柴扔向那两个浇满汽
油的身体。
“你这畜生!”她喊道。“她是我的!她是我的!”
火焰冲天而起。“妈妈!”劳瑞大叫。
母亲将她推开,面无表情地走出仓库,穿过院子朝房子走去。
劳瑞看见多恩的头发着了起来,她脸上的皮肤开始变黑。卷曲。父亲的后背开
始起泡、开裂,鲜红的血液眨眼就变得焦黑。两人在地上拼命地挣扎着,想逃离火
海。但火焰已完全包围了他们。他们无处可逃。
劳瑞跑到仓库另一边,拿起水管子,将水量开到最大,向那两个燃烧着的身体
喷洒着。但是没有用,火焰不见丝毫减弱。她哭着跑回房子去叫比林顿,让他去叫
消防车。但她知道一切都已经太迟了。谁也救不了她父亲、多恩和那个仓库。
“比林顿先生!”她凄厉地哭喊着。“比林顿先生!”
可哪儿也找不到她父亲的朋友。但她看到了母亲。她正躺在厨房的地上,裙子
高高撩起。
还有多恩。
那女孩一丝不挂,活生生的,身上没有任何烧焦的痕迹。几秒钟前,她刚刚被
烧死在仓库里,可眨眼间却又跑到了这里。劳瑞惊呆了。
接着,她才看清了眼前的事。
母亲急促地喘息着,多恩的头埋在她两腿间,慢慢地转动着。突然,她母亲兴
奋地叫了起来。可就在这时,女孩变成了一只山羊,胳膊变成了蹄子,身上长出了
灰色的毛发。它躁动不安地跳跃着,凶猛地向前顶去。尖利的角刺穿了母亲的胸膛。
她脸上的快乐表情刹时变成了痛苦和恐怖。
“妈妈!”劳瑞大叫。
这次,母亲似乎听到了她的喊声,并认出了她。她痛苦地尖叫着,想把那山羊
推开。她的眼神充满绝望和懊悔,看看劳瑞,再看看大门。劳瑞明白了母亲的暗示,
撒腿便跑。
她不知道该到哪儿去。仓库的火势并没有扩大,而且已经熄灭。劳瑞想也没想,
便朝与仓库相反的方向跑去。她想找到比林顿,但在内心深处,她知道他和这件事
多少有联系。于是她没有叫他的名字,只是拼命地跑着。
树林里不能去——这一点劳瑞知道一一但她又不想呆在房子附近,于是她便沿
着车道旁的树林朝公路跑去。她听见比林顿在喊她的名字,但她仍继续向前跑着。
那天晚上,她睡在路旁的一条水沟里。第二天,她来到了松溪镇。她跌跌撞撞
跑进警察局,诉说了发生的一切。
当然,没有人相信她,至少没有全部相信。但他们还是找到了她父母的尸体—
—父亲已被烧焦,而母亲则被开了膛。劳瑞在孤儿院住了几天。后来,约瑟的父母
来到这里,带走了她。劳瑞扭头看了看约瑟,再次为自己被收养而感到庆幸。发生
在她生身父母身上的事就像是一场噩梦。没在他们的阴影下长大、远离这所房子、
和约瑟以及他的父母长大,对她来说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
不是约瑟的父母。而是他们两个人的。
是的。他们的。无论如何,是他们养育了她,是他们的爱、道德观和影响使她
成长为现在的她。
“你没事吧?”约瑟望着她,关切地问道。
她不想让声音泄露她的感情,只是点了点头。
约瑟把车停在了车库前。劳瑞默默地下了车,端详着她右边的车库和左边的房
子。多年来,它们没有任何变化。整个地方似乎已凝固在时间里,只等待着她的归
来。
她想到了多恩,不禁打了个冷战。
“我们从哪儿开始呢?”约瑟问道。在耀眼的阳光下,他眯起眼睛打量着这所
房子。“见鬼。这房子还是这么阴森森的。”
劳瑞向房子走去,来到照片上所显示的位置。
“这地方让你感到自己的渺小,”约瑟说。
劳瑞没有吭声。她现在不想说话。尽管她并不清楚自己想找到什么或想完成什
么,但她还是想在今天下午结束一切。
天黑以前,她一定要远离这所房子。
劳瑞深吸口气,向前走去。她来到了门口的台阶上,身子像筛糠似地抖个不停。
她手扶栏杆,一步一步走上这四级台阶。她知道,自己小的时候就是这样走上台阶
的。虽然大脑执意要埋葬一切,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对过去产生了反应。
约瑟紧跟在她身后。两人站在门廊上,望着下面的院子、车道和四周的树木。
一切都那么整饬,似乎一直有人在照看着这片土地。
比林顿先生。
不。这不可能。
但这念头还是让她浑身发冷。尽管在商战中她是一个勇敢的斗士,但她还是为
约瑟能在她身边而暗暗高兴。他可以保护她。
她转过身,凝视着房子的前门。深棕色的木门,上方是一扇很小的窗户。如果
门锁着怎么办?她和约瑟都没有钥匙。
可它肯定没锁。
她确信这一点。
劳瑞犹豫着。她想进去,但她想看到什么、发现什么呢?她真希望在这空空的
房子里找到答案吗?进去确实没有任何意义。也许和邻居们谈谈会更有收获。
她大脑中某处的警报器拉响了,告诉她呆在外面。但这也正是她一定要进去的
原因。房子里面肯定有什么东西。她不知道是什么让她这样想,但她知道自己必须
回到从前的家,找到她必须知道的东西。
她试了试门把手。门确实没有锁。她回头看了看约瑟。“我们进去吧,”她说。
她推门走了进去。
大门在她身后嘭地一声关上了。
“约瑟!”她大叫。
显然,在他进门的一刹那,门把他挡在了外面。门框上留下了一丝血迹,齐头
高的地方还留下了一缕头发。她的心一阵狂跳。隔着门,她听到了弟弟的尖叫。
“约瑟!”她大喊。她推了推门,但它锁上了。太阳穴上的血管蓬蓬直跳,几
乎盖过了她的砸门声。
“约瑟!”她大喊。“你怎么样?”
“我没事!”
他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乎隔在两人之间的远不只是一扇门。她不
断叫着他的名字,告诉他使劲推门,可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最后终于完
全消失了。
她最后一次推了推门把手,接着转过身惊恐地打量着四周。除了门上方的那扇
窗户,门洞里再也没有其它窗户。她无法看到弟弟。她转身朝客厅跑去,撩开窗帘、
打开百叶窗向外望去,但看不见车道、看不见院子。没有树木、没有门廊,也没有
约瑟,只有厚重的浓雾漂浮在窗前,模糊了外面的整个世界。
她感到自己就像个孩子,一个害怕、孤独、无助的孩子。她真希望自己和约瑟
没有到这鬼地方来。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是脚踩在硬木地板上的声音。她打了个冷战,但没有回头。
有人清了清嗓子。
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认出了这个声音。虽然不愿意,但她知道自己不得不转过身去。
她转过身,看着他。
不出所料,正是他。
“劳瑞,”他静静说道。“真高兴看到你回来。”
第13章 诺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