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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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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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上场以后,依然是一天接一天一月连一月的炸红的天气,割过麦子的麦茬地里,
土地被暴烈的日晒得炸开镢把儿宽的口子,谷子包谷黑豆红豆种不下去。有人怀着
侥幸心理在干燥的黄土里撒下谷种,迟早一场雨,谷苗就冒出来了,早稻迟谷,谷
子又耐旱;然而他们押的老宝落空了,扒开犁沟儿,捡起谷粒在手心捻搓一下,全
成了酥酥的灰色粉末儿。田野里满都是被晒得闪闪发亮的麦茬子,犁铧插不进铁板
似的地皮,钢刃铁锨也踏扎不下去,强性人狠着心聚着劲扎翻土地,却撬断了锨把
儿。旱象一直延续下去,持续不降的高温热得人日夜汗流不止喘息难定。村里的涝
池只剩下池心的一洼墨绿色的臭水,孩子们仍然在泥水里浆洗,不几天就完全干涸
了,旱象一直僵持到八月十五中秋节日。这是播种冬小麦的节令。人们无心赏月无
心吃团圆饼全都陷入慌恐之中。白鹿原的官路上,频频轰响着伐神取水的火铳,涌
过披蓑着衣戴柳条的雨帽的人流。白鹿村的乡民纷嚷嚷起来,白嘉轩心里也急了毛
躁了,让二儿子孝武在村巷里敲锣告示:伐神取水,每户一升。

白鹿村西头有一座关帝庙俗称老爷庙,敬奉着关公关老爷。关羽升天后主动请
求司管从间风雨为民赐福,村村寨寨无论大小都修建着一座关帝庙;原上自古顺应
西风雨,因之关帝庙一律坐落在村子的西首。白鹿村的老爷庙是一座五间宽的高大
宽敞的大殿,东西两面墙壁上彩绘着关羽戎马倥偬光明磊落一生中的几个光辉篇章;
桃园结义单刀赴会刮骨疗毒出五关斩六将等;而正殿上坐着的司管风雨的关老爷的
雕塑,面颜红润黑鬤如漆明目皓齿神态安祥慈善如佛了。庙宇四周是三亩地的一片
空园,一株株合抱粗的柏树标志着庙宇的历史。庙前的那棵槐树才是村庄的历史标
志,经过无数人的手臂的度量,无论手臂长短,量出的结果都是七楼八作零三指头。
槐树早已空心,里头可以同时藏住三个躲避暴雨袭击的行路人;枝叶却依然郁郁葱
葱,粗大的树股伸出几十步远,巨大的树冠浓密的树荫笼罩着整个庙宇的屋脊,形
成一派凝聚不散的仙气神韵。

白嘉轩跪在槐树下,眼前是常年支的槐树下废弃的青古碾盘,蜡架上插着拳头
的大红蜡烛蹿起半尺高的火苗儿,香炉里的紫香稠如谷苗,专司烧纸的人把一张张
金黄的黄表纸连连不断扔进瓦盆里,香蜡纸表燃烧的呛人的气味弥漫在燥热的庙场
上;他的身后,跪倒着白鹿村十二岁往上的全部男人,有的头戴柳条雨帽身披蓑衣,
有的赤裸着膀子,木雕塑似的跪伏在大太阳下一动不动。碾盘的一侧置放着一张方
桌,别一侧临时盘起一个大火炉,三个精壮小伙子穿着一件短裤,轮流扯拉着一只
半人高的特大号风箱,火焰在阳光里像万千欢舞的精灵,火炉烘烧着三只铁铧和几
支钢钎儿。锣鼓家伙在大殿里头敲着。一个伐马角的小伙子从庙门里奔跃而出,跃
上方桌。锣鼓家伙班子也跟随出来,在方桌周围继续上劲地敲着。侍守火炉的人用
铁钳夹住一只烧成金黄色的铁铧送到方桌跟前,伐马角的小伙拈来一张黄表纸衬在
手心去接铁铧,那黄表纸呼啦一下子就变成灰白的纸灰,小伙尖叫一声从方桌上跌
滚下来,被接应人搀扶走了。第二个马角从庙里奔到槐树下,一只脚刚跨上方桌沿
儿就仰面栽倒下来。第三个马角和头一个如出一辙,刚抓住铁铧就从方桌上跌翻下
去。锣鼓家伙班子第四次从庙里送到祭台上来的马角是鹿子霖,他跳上方桌时浑身
扭着,双臂也扭舞着,大口吹出很响的气浪;他一把抓住递到脸前的铁铧,手心里
的黄表纸完好无损;当他再去接一只筷子粗细的钢钎时,从桌上落马跳下了。白嘉
轩霍地一声从地上站起来,膝头上沾着两坨黄土佝偻着腰趟进了老爷庙的大门。

白孝武监守在大殿里,看见父亲走进门来,迎上前企图劝他出去。白嘉轩一甩
手走到关公神像跟前,点燃三支香插进香炉,作揖长拜之后,就跪伏下去一动不动。
他的周围跪倒了一大片男人,等待神灵通传自己。锣鼓家伙更加来劲地爆响起来,
在庙堂里嗡成一片,香蜡纸表的气味令人窒息。白嘉轩起初觉得鼻膜涩疼,随之就
得清香扑鼻,再后来就嗅不出任何气味了;锣鼓家伙的喧嚣充耳不闻,只见那些鼓
手锣手家伙手使劲地挥动着胳膊,却敲不出一丝声响来。大殿里就得异常清静;他
觉得手足和身躯渐渐变得轻如一张黄表纸,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胸腔里残留着凡
人浊气,需要张大嘴巴连续吐出去;那一瞬间似乎是最后一口污浊的胸气喷吐出来,
他就从关公坐象坐前的砖地上轻轻地弹了起来,弹出了庙门。人们看见,佝偻着腰
的族长从正殿大门奔跃出来时,象一只追袭兔子的狗;他奔到槐树下,双掌往桌面
上一按就跳上了方桌,大吼一声:“吾乃西海黑乌梢!”他拈起一张黄表纸,一把
抓住递上来的刚出炉的淡黄透亮的铁烨,紧紧攥在掌心,在头顶从左向右舞摆三匝,
又从右到左摆舞三匝,掷下地去,那黄表纸呼啦一下烧成粉灰。他用左手再接住一
根红亮亮的钢钎儿,“啊”地大吼一声,扑哧一响。从左腮穿到右腮,冒起一股皮
肉焦的的黑烟,狗似的佝偻着的腰杆端戳戳直立起来。槐树下的庙场上锣鼓家伙敲
得震天价响,九杆火药铳子(九月)连连爆炸,跪伏在庙场上地上的男人们一起舞
扭起来,疯癫般反覆吼诵着:“关老爷,菩萨心;黑乌梢,现真身,清风细雨救黎
民……”侍候守护马角的人,连忙取出备当的一根两头系着小环的皮带,把两只小
环套住穿通两腮的钢钎儿,吊套在头顶,恰如骡马口中的嚼铁。白嘉轩被众人扶上
抬架,八个人抬着,绕在他头上身上的黄绸飘飘扬扬。火铳先导,锣鼓垫后,浩浩
荡荡朝西南部的山岭奔去。所过村庄,鸣炮接应,敲锣打鼓以壮声威,腾起威武悲
壮的气势。
走进秦岭峪口,沿着一条越走越窄的山路绕着山梁行进,路边的青草被络绎不
绝的取水的人马踩踏倒地,拓宽了道路。天麻黑时,白嘉轩和他的族人村民终于走
到黑龙潭了。潭约一丈见方,深不可测,蓝幽幽的潭水平静不兴,上无来水,下不
泄流,黑龙潭是从地下连通东海西海南海北海的一只海眼,四海龙王每年都通过这
条通道到山里来聚会。潭的四周全部是石崖青石,西边凸出前扑的石崖上,稳稳当
当蹲踞着一座铁铸的独庙,铁顶铁墙浑然一体,没有谁能解释这铁庙是在崖上就地
铸成的,还是在平原上铸成以后抬上崖顶的。锣鼓家伙围着潭沿敲着,火铳子又是
九声连响,人们择地而跪,一律面对铁庙。白嘉轩早从架上下来走到潭边,口咬嚼
钎把住上边抖下来的绳索,脚踩石壁上的凹窝爬上崖头,一步一拜一个长揖一个响
头,一直磕进铁庙,点蜡烧香梵表。四面铁壁上铸塑着四条龙,白嘉轩面对西边铁
壁叩拜在地:“弟子黑乌梢拜见求水。”就连叩三个响头,从腰里解下一只细脖儿
瓷罐,在燃烧着的香蜡表里绕过三匝,退出铁庙,用细绳吊放到潭里飘着。白嘉轩
背对铁庙,其余的人了都一律改换拜跪方向背向水潭,锣鼓家伙也收了场,不准说
话不准咳嗽不准放屁,一片屏声敛息的肃穆气氛,等待西海龙王赐舍给西海黑乌梢
珍贵的水,星全以后,交过夜半,山里梢林掀起一阵骚啸,静跪在地的人全都冻得
抖抖嗦嗦牙齿磕碰,猛然听得潭里传出“咕咚”一声水响。白嘉轩朗声诵道:“龙
王爷恩德恩德恩德!”跪伏在地的人一齐跳起来,丢弃了头上的柳条雨帽和蓑衣,
把身上的衣裤鞋袜全部剥光,表示他们全都是海中水族是龙王爷的兵勇,围着龙潭
足起来蹦起来唱起来:“龙王爷,菩萨心;舍下水,救黎民……”铳声撼震静寂的
山谷,铁铸独庙发出铮铮嗡嗡的回声,锣鼓家伙再次敲起来。白嘉轩抽动绳子从潭
里吊起瓷罐,抱在怀中,众人把摆在铁庙里的供品,用细面做成的各种水果和油炸
的麻花做子一齐抛进潭中。

取水的人回到白鹿村已经是第二天早饭时间。白嘉轩走进关帝庙,把盛满清水
的瓷罐儿双手敬献到关老爷足下,刚作完揖拜跪下一条腿扑倒在地人事不省。众人
慌忙从他腮帮上抽下钢纤儿,用香灰和黄表灰塞住穿透的两个窟窿,抬回四合院里
去,用刚刚吊上来的井水擦洗了手心脚心心窝和后心,又给灌下一碗凉丝丝儿的井
水,白嘉轩呼喇一下睁开眼睛,奇怪地瞅着围在炉上炕下的家人和族人,似乎刚刚
从西海龙王那里归来而不晓尘世发生过什么。白嘉轩猛然瞅见站在他身子后首的鹿
三:“三哥!你把牲口喂饱了没?”

直到取回来的那只细脖瓷罐里的潭水在关老爷的脚下完全干涸,雨却仍然没有
下。人们再也无法忍受等待的焦虑,怀着最后的希望把麦子撒进干裂的土地,犁铧
翻起干裂的上层,蹿起一股股黄色法烟。麦粒比谷粒更快的粉化了,真正出现了一
亩一苗的奇观,那一棵希罕的麦苗是在牛尿里侥幸出土的,干旱延续到腊月,落下
一场多年不见的大雪,冻死了白鹿原上的柿子树,老树新树几乎无一幸免。原坡楞
上和庄稼院里的柿子,有的个大如碟,有的人四棱突起,更有给皇帝进贡久盛名的
火晶柿子,现在全都在一个冬天里绝杀断种了。大雪后接着是持续的冬旱的奇寒,
积雪不经融化而逐渐风干了。当春天到来的时候,原野上一片精赤,不见麦禾也不
见青草,满眼是枯死的柿树枝干。想种点萝卜也不进籽儿,柿可当食,萝卜亦可救
生,老天爷连一丝儿生存的机缘都不给白鹿原上的乡民。干旱僵持过春天又延续过
夏天,当一场隔年不见的透雨降下的时候,人们已经不大关心或者无心操持秋田播
种的事了,种籽没有了,耕牛也没有了。旷年持久空前未遇的大旱造成了闻所未闻
旷日持久的年经,野菜野草刚挖出地皮被人们连根挖去煮食了,树叶刚绽开来也被
捋去下锅了。先是柳树杨树,接着是榆树构树椿树,随后就把一切树叶都煮食净光
了,出一茬捋一茬。榆树叶是所有树族中的佼佼者,捋了树叶又扒了树皮,剔掉粗
皮留下内瓤,剁成细未儿和水熬煮,就变成又粘又稠的绝佳的糊糊。白鹿原上的榆
树是继柿树之后来的又一个家族。饿死人已不会引起惊慌诧异,先是老人后是孩子,
老人和孩子似乎更经不住饥饿。饿死老人不仅不会悲哀倒会庆幸,可以节约一份吃
食延续更有用的人的生命。只有莫名其妙的流言才会引起淡弱的兴趣,一个过门一
年的媳妇饿得半夜醒来,再也无法人睡,撞摸身旁已不见丈夫的踪影,怀疑丈夫和
阿公阿婆在背过她偷吃,就蹑手蹑脚溜到阿婆的窗根下偷听墙根儿,听见阿公阿婆
和丈夫正商量着要杀她煮食。阿公说:“你放心度过馑爸再给你娶一房,要不咱爷
儿们都得饿死,别说媳妇,连香火都断了!”新媳妇吓得软瘫,连夜逃回娘家告知
父母。被母亲哄慰睡下,又从梦中惊醒,听见父亲和母亲正在说话:“与其让人家
杀了,不胜咱自家杀了吃!”这女人吓得从炕上跳下来就疯了……危言流语象乌鸦
的叫声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当这场年馑刚刚注定要来的先一年初冬,白鹿村在渭北以及在当地邻村熬活儿
的长工汉们纷纷回到自家屋里来,即使不大仁义的主家也都提前付给他们全年的工
价,让他们在离年终之前的二个多月就下工回家了,起码可以省下一个人的口粮。
鹿三在街巷里看见这些提前下工回归的兄弟哥们就想到自己。在麦子断定不能出苗
以后,瞧着牲畜市场日渐下跌的行情,白嘉轩果决地卖掉了青骡和犍牛,只留下一
匹骒马。这不算是多么聪明的举措,谁也能谋划得出来,一头牛或一匹骡子一年间
吃下的精料——豌豆和夫皮,也许可以换回五头牛和五匹骡子。除了粮食集集冒涨,
其余百物牲畜棉花木料布匹杂货以及土地天天往下跌价,女子订亲的聘金也跌过大
半。在可怕的饥荒年刚刚露出暴虐先兆的时候,各色粮食一下就被推到至高无上的
权威地位,任何东西包括人本身都不得不俯首臣不得不跌价再跌价了。小麦无苗,
冬天不用上粪了;棉花旱死了,轧花机也甭招徕弹花主顾了;牲畜卖掉了,剩下一
匹马浮不住一个人专门喂养;整个一个冬天和春天都将闲适无活儿,自己闲吃静坐
在人家屋里怎么好意思呢?他深信白嘉轩绝不会象村中那些长工的主家那样打发他
提早下工,需得自己说话辞别而不能赖着主家来撵出门去。晚饭后,鹿三抹了抹嘴
巴点燃旱烟袋,爽声朗气他说:“嘉轩,我今黑回去呀。”白嘉轩平和地说:“回
你回喀!有啥事你尽管办。今年冬里没啥紧活路喀!”鹿三料定主家理会错了自己
的原意,就挑明了说:“我明日再不来咧!”白嘉轩依然平和地说:“我刚才说了
嘛!何止明日?三天五天你尽管走。”鹿三更透彻他说:“从明日往后,我再不来
了我下工咧!”白嘉轩这才从椅背上欠起身子:“那咋么了?半路上你就走了不来
了?离过年还远着哩嘛!”仙草听见了也凑到桌边问:“三哥你犯了俺屋谁的心病
咧?你倒是明说怎么能走哩?”鹿三连忙解释:“地里也没啥活儿屋里也没啥活儿
了,我白吃闲坐着不自在喀!”白嘉轩说:“你走了倒是自在了,可把不自在丢给
我了!”鹿三愣怔一下。臼嘉轩接着说:“为了省一份口粮撵你出门,人会说我啥
话哩?我心里能不自在吗?”鹿三忙说:“不是这话!是没活干了闲下,这谁都看
得见的事,不会胡说的。明年春上要是落下透雨地里活儿开场了,我不用你叫就来
了。”白嘉轩冷下脸说:“三哥你听着,从今往后你再甭提这个话!有我吃的就有
你吃的,我吃稠的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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