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诗人的目光投向家乡的田野、海面,他的情绪缓和下来:甘蔗饱浆了,稻子成熟了,“种田的兄弟们哟!/想你们镰刀早已准备?”怒涛山般地涌起,声浪排空,震耳欲聋,“啊!樯欹、船破,/那些讨鱼的人们归来未?”自己的同胞世世代代在这块土地上耕种、打鱼,他们的温饱、安全都让人揪心。一只飞鸢翱翔云里,它的神态准是让诗人想起了统治者及其鹰犬的形象,他才会有“那傲慢的睥睨,/真是无些顾忌”的表述、形容。在它的威慑下,小生灵们慌慌忙忙地奔逃、躲避,连对“自然的震怒”都“一些也不知恐惧”了。
暴风雨就要来了,世界显得更可怕了:
云似受到了命令,
一层一层地向中空屯积,
云隙中几缕光明,只剩些淡淡阴影;
日头已失尽威光,
天容变到可怕的浓黑。
风亦具有服从的美德,
只听到自然一叱,
就突破了树林的屏障,
飞越过山峰的阻隔,
踢翻碍脚的甘蔗稻仔,
拔倒高楼掀去屋脊。
嘘嘘地开始着回旋,
唬唬地激动了一切,
这么大的世间,
已无一块安静之地。
然而,就在这行将毁灭一切的暴力下面,还有屹立不倒的东西:
在这激动了的大空之下,
在这狂飙的回旋之中,
只有那人们树立的碑石,
兀自崔嵬不动,
对着这暗黑的周围,
放射出矜夸的金的光亮,
那座是六百九十三人之墓,
这座是铭刻着美德丰功。
这墓,埋葬着彰化保卫战阵亡将士的忠魂;这碑,是人们为纪念这些抗日英雄而立。它们搏击狂风,“兀自崔嵬不动”,象征着台湾人民抗日驱虏的信念不灭。诗人在非常恶劣的现实环境下,追念三十多年前的抗日英灵,赞美为捍卫民族尊严视死如归的崇高精神,既表现了他与殖民者的不共戴天的仇恨、坚决抵抗的决心,也孕育着他对新生未来的展望——“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诗的最后部分,进入了情绪的高潮。诗人斩钉截铁地预言了殖民统治必将灭亡之后,大声呼唤着抵抗力量的暴风雨,荡涤人类积恶,带来一个新世界:
…………
我不为这破毁哀悼,
我不为这灭亡悲伤。
人类的积恶已重,
自早就该灭亡,
这冷酷的世界,
留它还有何用?
这毁灭一切的狂飙,
是何等伟大凄壮!
我独立在狂飙之中,
张开喉咙竭尽力量,
大着呼声为这毁灭颂扬,
并且为那未来的不可知的
人类世界祝福。
诗里震撼的激昂之情令人感奋,读之仿佛能够看到,高高的八卦山头,阴云密合,狂风大作,诗人独立于狂飙回旋之中,高振双臂激情呼喊,“大着呼声为这毁灭颂扬”。毁灭,孕育着再生的希望。
这首诗“表达了赖和长久郁积于心的深沉激奋的感情和雄浑坚定的气魄。诗里融合着一个爱国主义志士对家乡历史,现实和未来的复杂、深厚的激情”,(白少帆等主编:《现代台湾文学史》,辽宁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25页。)七十多年后的今天读起来,犹有巨大的感人力量。
二、浓浓的爱心与真诚的关怀
赖和是坚定的文化抵抗战士,对敌人一贯是不妥协地横眉冷对,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性情中人。他爱着国家、民族、人民,也爱着自己的父母、兄弟、妻儿、师长、朋友,乃至自己的病人。在这方面,他的新诗也有真实的展现。
他关爱自己的朋友们,他与他们志同道合,互相勉励。《欢迎蔡陈王三先生的筵间》呼唤朋友们醒来,为促进同胞的文化向上,为把“尚闭置在真空里”的“我可爱台湾”解放出来而奋起,莫让“这几位早起来的弟兄们,/说破了唇儿,喊破了喉咙儿”的苦心白费。《代诸同志赠林呈禄先生》与前一首意思相仿,先督促兄弟们认清台湾人的生存现状:“背地里抛弃了/天赋的人权!/成日家却做了被人/驱策的马和牛!”疾呼:“奋起奋起!!”然后表达自己愿意追随社会运动的先锋林呈禄先生之后,“完成我们/正当的要求”。诗人殷殷叮嘱:“愿先生努力加餐/保健身体/作我们的先锋/排除前途的障碍,做成了完全的基址”。《送虚谷君之大陆》,对才华横溢的陈虚谷赞赏有加,直言不希望他远游“那要将陆沉的锦绣河山”,而切盼:
——汝——早日归来,
为同胞洒几点热血,
替乡里出一臂气力。
这才算——是
吾们莫大的事业,正当的理由。
意思是像陈虚谷这样有作为的青年,应该以拯救同胞、造福乡里为自己最大的事业。诗稿上有友人的批注:“朋友相规劝,饶有古人风。”《祝吴海水君结婚》对朋友的新婚诚挚地祝福。这桩婚事非比寻常,吴海水亦是台湾社会运动的积极参与者,他与新娘是自由恋爱而结合。赖和由衷地称赞他们不避“俗世议论愚顽指摘/有那奋斗的精神/坚决的毅力/始获从旧惯的范围里/解脱出来”,并表达殷殷祝愿:
更希望造成理想家庭
来光大新人名声
把悲天悯人锄强扶弱的德性
遗传给子孙
好扩张我族的繁荣
赖和意识到这是两个勇敢的青年斗士的结合,体现了时代的精神,如果能发扬光大并遗传给子孙,就能改变他所深恶痛绝的殖民地性格。所以,他的贺诗,一是朋友式的祝福,二是革命者的激励。
赖和有一首诗《生的苦痛》表达了对病人的关怀。作为一个医生,他常年与生老病死打交道,以他的悲悯情怀,不忍见人受病痛的折磨和死亡的威胁:
人世间
都说着生的幸福
奈多数人们
尽彀受生的束缚,这可不是社会罪恶
教士们虽赞美死的快乐
但是到了那个时候
人们已别的没有希望了
思想至此吾不禁为人们放声大哭。
充满了人道主义精神。做医生亦有做医生的乐趣,《山仔脚》写他又到了六年前行过医的地方,道路房屋已被洪水破坏得不成样子了,但:
有了几家旧相识的田夫
瞪着眼儿木立相顾
似怪我长得几茎须,欲认又恐误
就是我手里接生的孩子
见面亦解相呼
怎奈无知小狗,欢迎似的
狺狺吠出篱落,向我拦住去路,尔道可恶不可恶。
看见他手里接生的孩子长大了,“见面亦解相呼”,心里的喜悦溢出言外,连我们几十年后的读者都能感受到。
赖和是一位慈父,非常疼爱自己的儿女,视他们为自己生命的延续。他写道:
孩子!我的乖乖!
你是生命的承续人,
你是生命的扩展者,
你一脱下胞衣,也就会,
倦来眠,饥来吃,
不管它自然的摧残,
活活泼地日就成长,
唉!你的啼声笑貌,
很够使我忘尽了,
一切烦闷苦恼!
——《现代生活的片影》(节选)
他还说:
生命的烛不断地燃着
照耀着生的光明
勿教运命的风吹息
那儿子!就是永远的明灯
——《生命》
这种爱是无私的,不问所以,不存杂念,亦不求回报,是义务,是责任,也是本能:
孩子的可爱
就是人谁都承认
爱护孩子
原是人类的事业里一个实在
不因为他是未来世界的主人
不因为他是生命的相续者
纯然的没有杂念在内
这就是人类的伟大
儿子的可爱
是做过父亲的谁都经验来
只是爱他的可爱
别没有什么期待
不望他来显扬父母
不望他来光大门楣
却也不晓得可爱在什么所在
只是爱他的可爱
咳!那可爱的儿子
——《未命名(孩子的可爱)》
儿女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在父亲眼里都是可爱之极。《儿语》记录了小儿的稚语。《儿歌》一写小儿看别人挨骂受罚的幸灾乐祸,二写小儿骗钱买玩具的小小伎俩,三写小儿分不出甘苦,喂牛奶喂药水都哭。“是啊!是他不愿意的啊!/可是妈的乳汁已经断了!”父亲心疼地叹道。《呆囝仔》副标题是“献给我的小女阿玉”,用台湾话文写成,满纸的轻怒薄嗔:光知道玩啦,不看顾小弟;嘴馋贪吃零食啦,总向大人讨钱;爱美要穿好的啦,把粉涂抹得到处都是;还没事总是哭啼啼的,哄也哄不住。“呆囝仔无拍勿会改变”——傻丫头,不打你就改不了——父亲怒喝,但我们听得出来,他佯怒的假面之下是满满的笑意,那份爱,浓得化都化不开。
可是,命运女神是相当吝啬的,她给人一份幸福的时候,总喜欢让痛苦相伴。赖和一生养育了六儿三女,活下来长大成人的只有三儿一女,其余的都在幼年时就因病夭亡了。无论作为父亲还是作为医生,他都痛感人生的失败。作为一个父亲,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儿女走向死亡而无能为力,那种痛苦用撕心裂肺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而作为一个医生,他连自己的儿子都医不活,还谈什么救死扶伤?他在《思儿》一诗中写道:
每当我见到人家的小孩,
总禁不住要激起一阵阵悲哀。
嗳哟!我心爱的芳儿哟!
要是你还活在这世上,
不知现在会如何地长大!
每当我见到人家的小孩,
总禁不住要使我忆起仁慈底父爱。
嗳哟!我心爱的芳儿哟!
你怎么这样硬着心肠从爹娘的怀抱里挣开?
任我如何呼喊,
连一些影儿也不见回来。
每当我见到人家的小孩,
更禁不住要使我联想到过去的历来。
嗳哟!我心爱的芳儿哟!
你那憨笑的脸庞,
你那啼哭的声音,
到现在
还历历地在我眼前耳畔徘徊。
唉!我心爱的芳儿哟!
你哭时的可怜,
你笑时的可爱,
虽仅仅是如昙花一现,
也永不会从我的脑里跑开。
慈父心肠,令人叹息。
三、精神的追寻和生活的体悟
赖和的新诗,还记录了他本人的精神追寻和生活体悟,用说理明志或借景抒情的方法写出。前者有《寂寞的人生》、《感诗(白话)》、《破坏》、《生活》、《现代生活的片影》、《奉献》、《希望》、《忙》、《人心》、《日伞》等,后者有《草儿》、《晚了》、《黄昏的海滨》、《秋晓的公园》。
《寂寞的人生》据推测,当写于1923年至1924年之间,从诗中所写看,赖和的情绪当时处于低潮,没有像后来那样积极投入社会运动和文化运动,但已颇受当局的注意,诗中有“可是受尽指摘的身/朋友们虽不我厌弃/带着传染性的危险人/自己也应来回避”一说,赖和对自己的处境和作为不满意,他在诗中写道:
八
数一数眼前的同志
总感不着往日的情谊
疏疏漠漠冷冷淡淡
消散了热腾腾的和气
九
有人跑上了东京
有人守住在家里
京中有切磋的知己
守住家有爱的伴侣
我只孤单单在寂寞
寂寞得要死
死也尚自不忍心
也尚没有法子
任凭寂寞的权能
好在随意处置
利不与我往来
名不与我共处
十
慨然几次思奋起
跑向民众中间去
经过几次的筹划
总鼓不起这勇气
空立在十字街头
向着行人们注视
不知道路在何方,不知道与谁结伴,颇有鲁迅“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的意味。这是他的社会理想暂时受挫,急于求索出路时的心态的真实流露。他不仅把自己的寂寞归咎于外部社会,也归咎于自身的软弱。这绝对不是一般常人能够做到的,许多人即便真是自己的责任,还要推卸给外界,而赖和处于那样严酷的社会里,能够洁身自好已经是相当不容易了,若非智者和勇者决不可能有这样的胸襟和勇气。这一点在《感诗》中表现得更加突出:
我为什么?
甘做那金钱奴隶
牛马劳人
日日奔驰役使——跳不出——
十毒世界,万恶迷津
被那名缰利锁
梏丧了生来的美德天真!
好了今恰逢着岁星甲子
万物更新
偷得几日里清福
暂作世外闲人
试浴温泉
独可恨!不能洗我——被——
——污的形神——
《破坏》一诗富于哲理,述破坏与建设的辩证关系,得出“破坏是建设的成绩/建设是破坏的功力”的结论,而结尾还是落到现实上去了。作者说假使他有力,就“铲平了高山,填平了大海,/使那魑魅魍魉豺虎龙蛇无所依据,/始能够会其有极,疏其有极,我就享受了过激危险的荣名”。矛头所向,不言而喻。
《生活》和《现代生活的片影》对所处社会的各色人等(包括自己)的生活提出质疑:为什么贫富不均、苦乐不匀,创造财富的劳动者凭什么要把血汗所得,“供献做一部的牺牲/培养它横逆的威权/增长它凶恶的势力”,他们自己却“只尝着生活的苦痛/丧尽了乐生的希望”,而那些靠着不劳而获的物质过着奢侈淫纵生活的人,又有什么权利“还欺着小百姓抵抗/仗着没有出处的权威/肆意凌辱压迫/威风地/亦自/享受着无愁与安适”?这种社会现实,使诗人“怀疑!烦闷!愤懑!不平!”他感慨自己工作繁忙,没有时间“从事生存外的劳力”。
《希望》阐明了赖和成为诗人的目的,他希望做一个真实的诗人,表现出他自己,不是用文字来装点门面,附庸风雅,而是“仗它来滋养我的精神/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后一句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