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赖和是不是复元会或同盟会的成员,赖和的思想和作为与两会的宗旨都是一致的。不可否认,他的爱国主义思想在医学校时代大大地垒实了,发展了,并且终生不变。
第三节 “彰化妈祖”——人格修养与魅力的深刻体现
据考证,1914年4月,赖和从医学校毕业后,留在台北实习,1915年由学校推荐,始到嘉义医院工作。报到的当天,赖和的自尊心就受到严重的打击。医院竟然不承认台湾籍的毕业生有完全的医生资格,只让他们担任笔生(笔录病历的见习医生)和翻译的职务,薪水不及同时到任的日本人的一半,且不配给宿舍,得自己去租房住,津贴也比日本人少得多。他感到侮辱,想提出抗议,见其他人都表示十分的满足,只好认了。
同年11月,二十二岁的赖和回到家乡,与西势仔庄王浦先生的四女儿王氏草结婚,婚后,仍返嘉义。干了差不多有一年,赖和见自己毫无半点升迁的希望,忍无可忍,就向院长和主任陈述自己的要求,结果不仅没有得到什么改善,反而不见容于院方,遭到更冷酷的对待。他终于明白,自己理想的事业是不会变成现实了,在殖民地的医院里,不可能给他这个被殖民的台湾人提供进行医学研究、救死扶伤的机会。于是,他愤然辞去医院的职务,回到自己的家乡。
赖和本想要求家人再给自己提供几年学费,打算出去留学,但周围的人都劝他自己开业,说一年至少也有几千块钱赚。他看继续求学是不可能了,便顺从了家人的意愿,在家乡彰化开了家诊所。他原以为,自己开业,自己给自己打工,一定比给日本人干自由得多,谁知道诊所开起来才发现更加不自由。殖民政府给台湾籍的开业医生制定了一系列不平等不合理的法律、法规,“什么医师法、药品取缔规则、传染病法规、阿片(即鸦片。)取缔规则、度量衡规则。处处都有法律的干涉,时时要和警吏周旋。他觉得他的身边不时有法律的眼睛在注视他,有法律的绳索要捕获他。他不平极了”
。(赖和自传体小说:《阿四》,《赖和全集》第1卷,(台北)前卫出版社2000年6月版,第268页。)这种不平,也是他日后从事文化抗日斗争的动力之一。
此后,赖和基本上都在家乡彰化行医,只有三四次短暂的离开。第一次是1918年2月,他渡海去厦门,于设在鼓浪屿的博爱医院任职,1919年7月返台。第二次是1923年12月,因治警事件入狱,初囚台中银水殿,后送台北监狱,次年1月获释。第三次是1939年3月,因有病人感染伤寒初期症状;未依法定传染病规则向有关当局申报,竟遭重罚,被迫停业半年。其实这是表面的理由,真相正如赖和之孙赖恒颜在《我的祖父懒云先生》一文中所说:“他的文章和作为相当为当时的有关单位头痛,被停止行医半年,两次入狱。”利用停业的空闲,赖和赴日本,转东北,到北平游历。最后一次是1941年12月8日(珍珠港事件次日),殖民者以“莫须有”罪名,再次将他投入囹圄。此时他已身染沉疴,但仍气贯长虹,力拒逼写“反省录”。狱外盛传他将凶多吉少,家人们忧心如焚,其弟赖通尧多方奔走。次年1月病重,终获保释就医,入狱约五十天。出狱后数日,于1943年1月31日病逝。
赖和虽然活了还不到五十岁,可他崇高的人格修养与魅力,深为时人与后世所感佩:
一、悬壶济世——仁医本色
赖和行医,真正做到了悬壶济世。他仁医的声名,在他的家乡彰化是数一数二的,最孚人望。他医术精湛,医德很高,四邻八乡的人都来找他看病。他每天看的病人都在百余名以上,忙得不可开交,但收入却比每天看五十名病人的医生还少。原因是他伤民疾苦,收费低廉,而贫苦百姓来就医,他常常是分文不取,“有些病人请赖医师赊下药钱。但对于看来根本不可能还钱的病人,是连账都不记下的”
。(杨逵:《忆赖和先生》,《台湾文学》3卷2号,1943年4月28日。)有些穷苦的病家不过意,送来鸡鸭等农副产品,赖和也婉言谢绝。所以,台湾一般的医生都能成为当地的富户,而赖和的身后,不但没有什么遗产,还留下一大笔债务。
赖和对病人可以说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自己无论怎么身体不适,哪怕是身染重病,只要有人来请,他总是一概出诊。直到最后,他病得都不能起床了,心里还念念不忘病人。
赖和生前,人们送他一个尊称“和仔先”,当地的民众还称他为“彰化妈祖”,可见他在百姓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他去世的时候,家人并没有到处发讣闻,但“参加葬礼的人众,多达五百多人”
。(杨云萍:《追忆赖和》,《民俗台湾》3卷2号,1943年4月5日。)出殡的场面相当感人,杨逵在《忆赖和先生》一文中有如下记载:
送葬的行列开始通过街巷的时候,我首次看见了路祭。在送葬的行列所要通过的道两边,摆着致祭的香果,插着香火。
一般的路祭,是为了藉此从豪富的丧家取得一点赏钱的。但对于先生的路祭,却全然不同。
我看见有些老太太,躲在街角,一边拭泪,一边对丧葬的行列揖拜。
是没有足够的钱摆出路祭呢?或者以为惯俗的路祭,无从表达自己的心意呢?
但不论如何,我却看见那珍贵的眼泪。
那并不是要让别人看见的眼泪,
那涌自永不涸干的心泉的眼泪……
赖和虽然死了,却活在人民心里,常有人到他的墓地去祭扫。这是人们感谢他、怀念他的行为,本不足为奇。可令他的亲友们感到奇怪的是,他的墓上竟然不生杂草,始终是光净的。后来才弄明白,群众中有一种传说,说他的墓草可以治好人的病,所以草一长出,就被人拔去当药服用,“他的墓草多被景仰他在生的人格和医术的人们,取作医用。墓门常洁,野草常绿”
。(黄邨城:《谈谈〈南音〉》,见李南衡所编《日据下台湾新文学·明集》(文献资料选集),(台北)明潭出版社1979年3月版,第343页。)更有甚者,还传说他做了高雄的“城隍爷”,“彰化市近乡的神棍,并且利用他,庙里的童乩‘举’这‘和仔先’(他本名赖和)的乩,大医人病,大赚其钱”
。(一刚:《懒云做城隍》,《台北文物》3卷2期,1954年8月20日。)其中的迷信色彩固然不足取,“地下的懒云倘若有知,定必苦笑,而作他慈祥而不形于色的愤慨”,(同上。)但也充分显示了赖和崇高的人格力量。试想,若不是他在人们心目中有如圣贤般的威望,神棍们也不会想到要利用他。不是随便树个什么神明,都有群众长期膜拜的。
二、孝悌诚信——文人操守
赖和的相貌十分平常;他的好友陈虚谷有诗为证:“看来不过庸夫相,那得聪明尔许多。”(陈虚谷:《虚谷诗选》,(台湾)中华诗苑1950年6月出版。)王诗琅(王锦江)也说:“他不是那种才气焕发的才子型人物。他不苟言笑,是一位温厚的长者。他常常会不断地左顾右盼,有一种时常担心会不会妨碍了别人的谦逊。”(王诗琅:《赖懒云论——台湾文坛人物论(四)》,《台湾时报》201号,1936年8月。)杨逵则说:“让人觉得他有若小乡下的读书人似的,淡淡漠漠,把一切都付托于人。”(杨逵:《忆赖和先生》,《台湾文学》3卷2号,1943年4月28日。)黄邨城的描绘更加细致传神:“我在庄宅初见他时,误为焕珪兄或垂胜兄田庄上的管家。穿本地的短衣裤,留几根八字须,举动是质朴而有礼貌,说话更是谦虚而得体,在表面上看他,是一位货真价实,有修养的乡下佬。”(黄邨城:《谈谈〈南音〉》,见李南衡所编《日据下台湾新文学·明集》(文献资料选集),(台北)明潭出版社1979年3月版,第343页。)
从这些与赖和同时代的人的追忆中,约略可见他的性情容貌:温厚、谦和、质朴、淡漠,一派有文化的乡下人模样。
赖和在立身处事上很传统,孝悌诚信,他恪守不爽。对病人,他是个好医生;对青年,他是个好师长;对亲朋,他则是个好儿子、好兄长、好丈夫、好父亲,好朋友。
赖和夫妇生过九个孩子,但只有两男两女长成,其余的都患病夭亡,对身为医生的赖和来说,确是一个个非常残酷的打击,这在他的诗文中多有反映。如新诗《思儿》,思念他早夭的爱子“芳儿”,满纸是声泪俱下的呼唤;散文《圣洁的灵魂》中,对“自己的儿子药杀了三个”充满了自责。对那几个活下来的儿女,诗文中常常流露出慈父的深爱,如用方言写成的新诗《呆囡子》,副标题是“献给我的小女阿玉”,一声声薄怒轻嗔,谁都能读出其中的钟爱之情。另一首没命名的诗歌,对“孩子的可爱”赞不绝口,请看其中一段:
儿子的可爱
是做过父亲的谁都经验来
别没有什么期待
不望他来显扬父母
不望他来光大门楣
却也不晓得可爱在什么所在
只是爱他的可爱
赖和有一部作品《狱中日记》,是他于1941年12月8日,即珍珠港事件爆发当天被捕入狱后所作。据说这是赖和“献给新文坛的最后的作品”,是“血与泪染成的日记”
。(杨守愚:《狱中日记·序言》,《赖和全集》第3卷,(台北)前卫出版社2000年6月版,第6页。)在这部日记中,赖和记录了自己的牢狱之苦,但对这些并不怎么在意。使他忧心如焚的,是家将破灭,年近七十的父母无人奉养,儿子的教育无以为继。他对新近因病去世的弟弟无比地痛心,充满后悔、自责,而对弟弟的遗孤说不尽地挂念。
对待朋友,赖和以诚相交。从他大量酬和贺悼的诗词中可以看到,他关心朋友们的点点滴滴,总觉得“相见时难别亦难”,为他们的喜事而高兴,为他们的痛苦而悲伤,为他们的远游而牵挂。杨云萍在《追忆赖和》一文中,回忆赖和去世前他们最后一次相见。在病房里,他们执手交谈,是那样知心、默契。杨云萍家里的书房名“习静斋”,藏书很多。赖和说:“一等病好,一定到你家打扰一个礼拜,好好读读那些书。”杨云萍在文中叹道:“赖和先生为人的客气,使他一生几乎从来不曾去‘打扰’过任何一位朋友。……啊,吾友,习静斋的藏书,竟永远不得你的阅读啊……”字里行间,掩饰不住他对赖和“身后的我们的哀愁的万一”。
王诗琅认为赖和“还保有大量的封建文人的气质”,(王诗琅:《赖懒云论——台湾文坛人物论(四)》《台湾时报》201号,1936年8月。)这个说法在个人操守层面上大抵是不错的。
正是由于赖和深深地热爱自己的祖国、家乡、人民、亲人,才激起他对殖民者无比的仇恨。他至死不渝、不屈不挠的抵抗精神就来源于此。
三、诲人不倦——良师风范
赖和每天医治百余名病人,直到晚上10点钟以后,洗过澡,吃完了饭,才能坐下来为刊物编稿,自己还要抽空创作,但他从不因此而推卸培育新人的责任。对文学青年,他是个称职的导师,几乎是“拼着老命”去照顾提携他们。
据杨逵在《忆赖和先生》一文中回忆,大概是为了向赖和求教方便,他在“赖和医院”附近租了一个茅葺的小房间。为了租这个小房间,赖和还帮了许多忙。杨逵和文友们把赖和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一样随便出入。赖和的客厅里放着好几种报纸杂志,文友们就随意阅读,随意发着议论,又随意地走了,完全不必理会主人存在与否。大多数时候,赖和都在忙着病人,仿佛不理会文友们的存在。“然而,只要有一点空隙的时间,先生仍然会从他的诊察室到客厅来。但不论先生之来、先生之去,都至极飘然,不引起我们或者先生的特别注意”。杨逵觉得:“这就像一家人在家中起居,并不互相在意一样吧!”每当文友们身体不舒服,只要往赖和面前的小圆凳上一坐,把衣服解开,不待开口,听诊器就伸了过来,查明病情,一等药方开出,药就送来了,医患双方谁都没想到医药费的问题。
后来,杨逵以种花谋生,带着妻儿住在远离街市的地方,赖和还专程前去探望,关心他日子是否过得去。杨逵回忆道:“虽然我接受先生物质上的援助的事并非再三,但现在每想起当时的情况,总是眼热心塞。先生是断然不将他的好意强加于人的。当他向人施其善意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地做得一点也不显眼;不增加对方精神上的负担。”
赖和还成为杨逵的“命名之父”。杨逵本名杨贵,他对这个“贵”字深感厌恶,但也不曾深思起个什么样的笔名,就在呈给赖和的文章上漫不经心地署了个“杨达”。赖和认真地用红笔圈去“达”字,清楚、明白地改成了“逵”字。从此,台湾文学史上就有了“杨逵”这个不朽的名字。
杨逵初登文坛时所写的文章,总是得到赖和认真地批阅、润改。杨逵开始学着用白话文写小说,有一篇中的一段是描写一个贫农衣衫褴褛,用以表现其穷苦的状况。作品寄到赖和那里,不几天就被寄了回来,上面有许多精心的删改和亲切、热情的评语。描写贫农衣衫褴褛的一段,被赖和全部用红笔画去,只改成一句“破了又补”。杨逵看了,“雀跃而喜”,明白自己“所想表现的那个贫农,并不是个不三不四的乞丐啊!我所想要写出的,是一位不为困苦所屈,坚决地想工作下去,想自己站立起来的贫农。对于这样的主人翁,‘破了又补’的一句话,便增加了仆而再起的千斤的重量”
。(杨逵:《忆赖和先生》,《台湾文学》3卷2号,1943年4月28日。)
杨逵的处女作《送报伕》的前半部是经赖和之手,得以于1932年5月19日至27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