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者 刘醒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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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者 刘醒龙-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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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英才一看,上面赫然写着“张英才”三个字。
  张英才结结巴巴起来:“余校长,你怎么能把转正名额让给我呢?”
  万站长说:“我劝不转他,就看你的了!”
  余校长说:“谁来劝也没有用,这是校务会决定的。”
  张英才不相信:“真的么?”
  孙四海说:“是真的,从上次李子出事后,我就一直在想,假如自己一走,李子和王小兰怎么办?我的一切都在这儿,转不转正,已经无所谓了。”
  邓有米接着说:“明老师这一死。我也彻底想通了,不能把转正的事看得太重。人活着能做事就是千般好,别的都是空的。张老师,你不一样,年轻,有才气,没负担,正是该出去闯一闯的时候。”
  张英才仍说:“我不信,这不是你们的真实想法。”
  余校长正色道:“张老师,你这样说太伤人心了。邓校长和孙主任的确是自愿放弃的。只有一点,大家希望你将来有出息了,要像万站长一样,不管到哪里,都莫忘记还有一个叫界岭的地方,那里孩子上学还很困难。”
  张英才听不下去,大叫一声:“我不转正!”转身钻进自己屋里。
  万站长随后进来,打开凤凰琴拨了几个音。
  张英才说:“你不要乱弹琴。”
  万站长不听他的,又拨了几下:“你上山时,问过这琴的主人是谁——就是我。”
  张英才一惊:“那你干吗要送给明爱芬?”
  万站长只顾说自己的:“转正的事我不强迫你,我讲个故事,你再决定。十几年前,界岭小学只有两个民办教师:一个男老师和一个女老师。那年,学校也是分到一个名额。论转正条件,女老师比男老师明显要强。男老师就想别的门路。迅速和另一个女人结了婚。那女人已离了两次婚,但她有一个在部队当将军的叔叔做靠山。女老师当然明白这一点,她为了证明比男老师强,明知转正无望,又刚生孩子,还是硬撑着要去参加考试,想在考分上压倒男老师。”
  张英才说:“我明白,男老师就是你,女老师是明爱芬!”
  万站长面色苍白地说:“结果就是前几天余校长所说的,明爱芬将自己弄废了。我一转正就调到乡教育站。走之前。我不敢见明爱芬,就想将凤凰琴作为礼物送给她,让她躺在床上有个做伴的。写好字后,又怕自己的名字会刺激她,就用小刀把它刮掉。我将自己的东西全拿走了,只留下凤凰琴。”
  张英才听完了说:“这叫有所得必有所失!”
  万站长说:“你真聪明,我就是要你明白这个道理。”
  张英才坐在桌子前不说话。
  “我累了。先睡,你想好了就喊醒我。明天回去,还不知道李芳怎么跟我吵。还有蓝小梅和蓝飞,不知他们会如何想呀!”万站长躺下后又补充说。“这次转正的两步棋得反着走。明天你就随我下山。先到省教育学院报到,回头补办别的手续。别人都是九月份入的学,晚了赶不上考试,拿不到学分就麻烦了。”
  万站长一觉醒来,天已亮了,屋里不见张英才。
  他开门一看,张英才正独自靠在旗杆上出神。
  天上开始纷纷扬扬地落雪了。第一片雪花落在脸上时,张英才情不自禁地抖动了一下,他想不到这是落雪,以为是自己的泪珠。待到他明白真的是落雪了,抬头往高处看过一阵,还是不愿认可,这些从茫茫天际带来清凉与纯粹的东西,不是泪花而是雪花。
  界岭小学依然举行升旗仪式。余校长让张英才亲手升一回国旗,张英才在笛声中一把一把地拉动绳子,身后忽然响起凤凰琴声。张英才回头一看,万站长和余校长正在合作,弹奏着国歌。仰望
  国旗的张英才觉得自己满脸冰凉,这时候,他又希望那是因为天上落了太多的雪。雪花还在飘落,然而,张英才脸上堆积着的主要是泪花。
  张英才离开界岭小学时,大部分学生还未到校。这种天气,余校长、邓有米和孙四海都要到半路上去接学生,大家都为不能为张英才送行而感到惭愧。
  张英才将那副四百度的近视眼镜送给了孙四海。
  余校长将凤凰琴送给了张英才。
  然后,大家握手道别。各走各的路。
  张英才和万站长下到半山腰时,遇见了邮递员。邮递员又给界岭小学送来一麻袋信,还给了张英才一张汇票,是报社寄来的一百九十三元稿费。
  万站长感叹地说:“城里的待遇就是高,一篇文章的收入,比我一月工资还多。”
  这时候。张英才听到身后有人喊。回头一看,是叶碧秋的父亲,他要到乡里的铁匠铺将自己的砌刀修理一下。叶碧秋的父亲说,余校长在为明爱芬举行葬礼时,还抽空同那些不让孩子上学的家长谈话,大部分家长都表态说,不管家里如何苦,过了年,一定会让孩子到学校里来。张英才和万站长走累了,想歇歇,就让叶碧秋的父亲先走。
  叶碧秋的父亲有些不舍地说。早上同女儿一道去学校,听说张英才要离开界岭小学,叶碧秋为了忍着不哭,将自己的嘴唇咬破了。叶碧秋的父亲在前面越走越远。
  雪越落越大,几阵风硁硁地吹过,天空就乱舞起来。转眼之间,地上没白的地方就白了,先前白了的地方变成了雕塑。
  张英才望着雪景,不免说了句:“瑞雪兆丰年。”
  万站长说:“别浪漫了,快走吧,大雪就要封山了。”
  没走几步,万站长自己却停了下来,怔怔地往回看。
  张英才难得叫声舅舅,问他是不是有东西丢在界岭小学。
  万站长说:“我好像听到凤凰琴在响。”
  张英才说:“怎么会哩,凤凰琴在我背上背着哩!”
  万站长说:“有些声音你现在听不见,也许将来会听见。”
  张英才故意说:“谢谢领导提醒!”
  万站长不与他说笑:“想说界岭小学是一座会显灵的大庙,又不太合适,可它总是让人放心不下,隔一阵就想着要去朝拜一番。你要小心。那地方,那几个人,是会让你中毒和上瘾的!你这样子只怕是已经沾上了。就像我,这辈子都会被缠得死死的,日日夜夜脱不了身。”
  说话时,万站长的神情格外忧郁。
  张英才想起一件事,下山之前,别人都送了礼物,只有万站长没送。万站长问张英才想要什么。张英才指着山沟,要万站长想一想,当初送自己上山时,将什么东西扔到山下去了。见万站长终于想起那枚硬币,张英才就说,自己想要他将那枚硬币还回来。万站长往路边走了几步,然后弯下腰做了一个捡东西的动作,回来后,手心里真的出现一枚硬币。张英才拿过硬币,看了很长时间。
  12
  落雪的时候,鸟都不飞,云也不飘,只有界岭小学的笛声还能与雪花一道轻舞飞扬。那些住在界岭深处的人家,从未听过这样的笛声。那一天,他们正在火塘边昏昏欲睡,忽然听到一种声音,正以为是火星溅响,冬天到来时贴上的窗纸,像笛膜一样抖了几下,将一串悠长的颤音送到被白雪映照的老屋里。这些人家的孩子,全都高兴地提醒父母,是孙老师或者邓老师吹出来的笛声。大人们往往只是嘟哝一句,一根细细的笛子,还能响得这么远!笛声飘得如此遥远,的确难得一见。同样,明爱芬去世时的那场大雪,也是界岭一带山区近年来所罕有。
  雪多得要用三天三夜才能全部落下来。融雪总比落雪慢,从雪停后到学生们能够在山路上平安行走,又用了七天七夜。放在往年,落雪成灾,只要一天一夜,就会有房顶垮了,压死人或猪牛羊等。村长余实后来在竞选连任时说,这场大雪是其政绩的最好证明,房屋没有压垮一间,家畜没有少一只。这说明家家户户的房屋比以前结实了,更说明家家户户收人增加了,温饱没问题了。
  那场大雪中。只死了一只野兔。
  那只野兔,被几只狗从厚厚的积雪中撵出来,蹿上一处石崖,或许是被白雪晃了眼,野兔再次纵身一跃,居然跳上村长余实家的屋脊。
  界岭之事,哪怕是刚发生的,隔几天就会成为传说。比如那次余校长送学生回来的路上将老村长的墓碑当成了人的事,在这一带山里流传一阵,再回到余校长耳朵里,那块墓碑已经变成了人,还朝着余校长三鞠躬。
  有了雪,天地间就会安静许多。平时十分响亮的狗吠,一到大雪天就变得如同老猫在叫。加上村长余实家进出的人多,那几只无计可施的狗叫得再凶,也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若不是村长余实的儿子在作文里饶有兴趣地描写了野兔蹿上自己家的房顶,外人也无法得知这件蹊跷事。
  村长余实的儿子将这事写得很细致。刚开始家里人还不知道是野兔在头顶上跑来跑去踩得积雪吱吱响,以为是房梁被大雪压得直喘气。村长余实很有自信,既然邻居家那种破房子都没事,就不必庸人自扰了。野兔在村长余实家的房顶上与几只狗对峙了一天一夜,才被发现。村长余实的儿子想到外面去玩雪,主动要求到菜地里拔几棵白菜回来煮吊锅。他在菜地里扒雪时,望见自家瓦脊上蹲着一只兔子,连忙回去报信。村长余实气不打一处来,操起一只竹竿,爬到屋后的山崖上,冲着瓦脊胡乱挥舞。俗话说,竹竿再长也够不着瓦脊。可是野兔没见过世面,慌乱之中,居然对着瓦脊上的烟囱,一头钻了进去。野兔从高高的烟囱里摔进灶膛,因为贪恋一时的温暖而失去从灶屋后门逃走的机会,被村长余实轻易地逮住,用干辣椒加酱油红烧吃了。村长余实的儿子最后写道:爸爸一边吃兔子肉,一边对我说,这是我家最特殊的一次特殊化。
  事情之有趣,吸引了第一个读到这篇作文的孙四海,他用红笔将一些不通顺的句子改正后,让村长余实的儿子在班上站起来朗读。还没下课,邓有米就将孙四海叫出来,提醒他这样做不妥。兔子尾巴长不了——兔子跑到村长余实的房顶上,可不是什么好事。孙四海不高兴地说,野兔上他家房顶难道是民办教师的责任?为此事,余校长认真地查找过词典,他发现,兔子虽然长相可爱,但与之相关的词汇都是负面的,如兔死狗烹、兔死狐悲、兔起鹘落、兔角龟毛、守株待兔、狡兔三窟、东门逐兔等等。于是,余校长也要孙四海慎行。从明爱芬去世,张英才被他们推荐转为公办教师后,孙四海变得更加深沉,他没有做任何分辩,就将这篇作文埋进语文作业堆中。
  不过,这件事还是通过班上的学生传开了。等到他们听到传说时,已变成野兔站起来,将两只前爪抱在一起,冲着村长余实作了三次揖。第一次作揖是要村长余实注意野兔可能有特殊才能,否则很难上到他家房顶。第二次作揖是要村长余实深思全村人都没吃野兔肉,他却独享美食会不会脱离群众。第三次作揖是要村长余实考虑就野兔的生与死开一次村委会,哪怕是假模假式,让别人举手表决一下,也能体现界岭地区政治生活的进步。野兔作揖可以再三,不能再四,最终还是被剥皮抽筋,下了油锅。
  传说传到学校,孙四海在余校长面前说:“界岭的土皇帝要换人做了。”
  邓有米也说:“一只小兔子,还是野的,传来传
  去变成这个样子,肯定是有别的原因。”
  余校长摇了摇头说:“在界岭没有人斗得过余实。你们还是安心教书吧,不要想别的。”
  融雪之后,界岭一带有选举权的人全都集中到学校的操场上,乡政府的几个干部坐在临时摆成一排的课桌后面,用很大的嗓门说一些大家并不喜欢听的话,只有坐在前排的村长余实与他的竞争对手叶泰安一个字也不敢漏听,还经常带头鼓掌。
  村长余实和他的竞争对手叶泰安也要上台发表竞选演说。抽到二号签的叶泰安,上台没说几句,就让村长余实满脸通红,一边擦汗,一边用目光重重地盯着余校长他们。
  余校长心知肚明,叶泰安的演说稿,是由孙四海推敲过的。为了不让村长余实发现,他俩每次见面都是在老村长的墓地里。万一被人碰见,也能用怀念老村长来做掩饰。他俩这样做,也是为了老村长。老村长生前有过培养接班人的计划,在他之后由叶泰安当村长,叶泰安之后则是孙四海当村长。这件事在界岭从没公开谈论过,私下传说却一天都没断。只是老村长死得太突然,没来得及安排叶泰安接班,被余实一杠子插进来,打乱了布局。
  孙四海帮忙推敲的是一些与大家贴心的话语,同村长余实的高调相比,这样的实在,肯定能让底下坐着的人,有比较强烈的反应。
  余校长了解这件事,是因为孙四海曾经自鸣得意地对他说出“村阀”这个词。孙四海这样说时,有种掩盖不住的兴奋。正是这种兴奋让余校长有所警觉,追问之下,孙四海说了实话,“村阀”是他和叶泰安想出来专门针对村长余实的杀手锏。孙四海以为,只要将这种极具乡村政治概念的东西拿出来,肯定能够引起多数人的共鸣。没想到还没公开喊出来,就遭到余校长的反对。余校长反对的理由是,既然有“村阀”,就会有“乡阀”“县阀”“省阀”,如此联想,肯定会生出歧义。所以,叶泰安最后发表的演讲,是听从了余校长规劝的结果。
  每次选举都是由余校长带着几个老师唱票计票。这一次也不例外。余校长表面上心如止水,其实直到计票完毕,乡里来的干部认可了这场选举,当场宣布了新的村委会组成人员名单;他才长出一口气。余校长也有让村长余实落选的想法,通过这样的选举给那些只想当村长却不愿发展教育事业的人一个深刻教训。
  因为比对手少三票,村长余实落败了。
  余校长觉得,村长余实少三张票,是自己和邓有米、孙四海将票投给叶泰安所致。余校长坚持说,他不相信村长余实就此兵败如山倒。别的地方。新村长上台,村里的人会大肆放鞭炮庆贺。界岭这里,新村长上台发表施政演说,下面坐着的人,非要等到余实拍巴掌之后,才跟着拍巴掌。
  有一天,落败后改任副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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