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日本人教授日文。此人能看中国书,因为受教期间甚短,而且事隔五十余年,已经忘其姓名。我不但要学看书,而且要学写文章,常把中国文句,例如“岂……哉”,“况……乎”,“尚且……何况……”,“不但……而且”等句,请先生译为日文。
一天郑某告我,你下学年要学平面几何,学几何,是要背诵的。“背诵”,除古文外,这是何等苦痛的事。我即赴神保町书店,买了一本小林鹤太郎(?)所著的平面几何学,来自修。最初什么叫做点,什么叫做线,什么叫做面,也用诵读之法,暗记心上。读至“两直线相交,其对角相等”,“一直线与两平行线相交,同位角相等”之后,我就领悟几何学不是暗记的,而是理解的。我不去诵读了,然每天仍自修一二习题。过了数天,那位教日文的先生,介绍一位日人教我数学,每天下午一小时,先教代数,代数教了一个月之后,一天教平面几何,一天教代数,他很佩服我数学之才。
此时吴毅已热心下围棋了,每天下午,他特请一位日人教他下棋。我未曾学过下棋,一天他问我会下不会下,我以为既名围棋了,只把对方的棋子围住,即算胜利。我们坐下对弈,他让我先下,我把棋子放在绿边线上,他问我这是什么手法,我说: 四方沿边都给我占领,你的棋子不是围在中央么。他知道我不会下,即教我如何占角,如何作眼。第二天我们开始赛棋了。我先将黑子放在棋盘中央黑点之上,即在10十之处,他愕然一下,把白子放在左上角4三之处,我就把黑子放在右下角16十七之处,他又把白子放在3四之处,我复把黑子放在17十五之处,即每子都与他所下的子成为对称之势,这样,下了七八子之后,他觉到不妥,知道我还不会下,不过学他下法,即宣布中止。其实此际我已经眼花缭乱了。他又教我如何做眼,眼先由角做起。我最初只做一眼,他说两眼方活,一眼便是死眼。这样教了数天,我渐渐知道下棋秘诀,先由他让我二子,二子不活,再让三子,三子活了,进至两子,再进至平手,但我常败,而他常胜。他是学法律的,他每天都在依棋谱,独自下棋,下至能够暗记第一谱为止,而后再来暗记第二谱。他毕业回国之时,带回日本棋谱不少,这就是吴清源能够成为国手的原因。
吴清源来到日本之时,我尚未毕业。他对于日本围棋,有极大影响。第一,在他以前,每次本因坊比赛,往往延长至一两个月,甚至半年以上,一天只下一二子,令人看了讨厌。吴清源来日之后,渐渐露出风头,终而扫尽群豪,称霸一时。称霸之后,提议每次比赛以十小时为限,为期两天。第二,在吴清源以前,比赛均注重四角,几乎有各占二角之势。吴清源改为中原战争,这是否中国人生在陆地,自古有逐鹿中原之语。日本人生在岛国,故只注意一角之胜负。第三,吴清源以前,双方可把吃来的对方棋子填在对方所占领的空隙,看哪方空地大,决定哪一方胜。现在此种决胜方法,依报纸所载,大约已不采用。
我不但喜欢看下棋,也喜欢看角力,“角力”的人都是胖胖的,也是一种专门的职业。角力最好的叫做“横纲”,分为两派。当时一派横纲名“大刀山”,一派横纲名“凤”,大刀山的实力似比凤高,他称霸很久。每年角力,我虽然有时没有去看,第二天也必细阅报纸,看谁胜谁负。人类都有同情弱者之念,所以我总希望“凤”胜。以后“大刀山”及“凤”都退休了。“凤”之弟子“锦”也成为横纲。
暑假过了之后,我又进入成城中学。此时我的日文及数学在校外已经补习不少,我只注意英文一课。英文需要暗记生字,我了解力虽强,记忆力却不甚佳,以后买了一本《英语单字记忆法》一书,依书中所言方法,才会记得。中学生活不过如此这般,我总希望暑假来临。我又决心不能考上帝国大学,绝不回国。所以在成城中学三年,我均留在日本。
第二年暑假,我似与侨生梁贻隆同住一个“下宿屋”之内。“下宿屋”与旅馆不同,旅馆是营业的,客人很多,下宿屋是居家将其余室租给人住,而收取租金及伙食费。下宿屋比较清静,伙食亦比旅馆好些。我同梁君各住一室,除了补习之外,常常下棋,往往由早餐后开始,一直下至夜里熄灯时为止。然一盘棋最多不出一小时,因为我们均不能深思,因之下棋也不会进步。
第三部分 赴日船中第14节 看电影
我在出国以前,已经看过电影,第一次看到的为日俄战争之电影,是拍成么,是画成么,我不知道。当时我大约六七岁,我记得有一队日本兵行至河边,看见没有渡船,均投身河中,积尸成桥,后来者便踏尸过河。又有两个日本兵坐在短垣之上,将枪作杠,将其他日本兵运至垣上,而后跳到垣的外面。电影只映二三十分钟,继以“天胜娘”的魔术,我记得有一个足球能在天上飞来飞去,又记得有一骸骨,随音乐之声而舞。
到了日本之后,最初一年,我不看电影,一次同杨允修、林振成同往浅草电影院去看,他们数人看得津津有味,我却觉得模糊不清,盖不知道自己“近视”之故。到了配了眼镜之后,才知道电影是鲜明有趣。
我非暑假,绝不往看电影,因为学校设在牛込区若松町,电影院集中于浅草,两地距离较远,神田区神保町有一间锦辉馆,距离牛込町亦远。暑假之时,我们均搬在神保町一带之旅馆或“下宿屋”去住,到锦辉馆看电影,不必多花时间。日本电影院每次放映电影都是四小时,每星期六换片一次。当时日本电影极其幼稚,“电影”在日本译作“活动写真”,“写真”乃相片之意,“相片”既是活动,当然需要动作,而与舞台戏之注重说白者不同。但是日本电影,往往两人相对而坐,交谈了二三十分钟,当时尚是无声电影时代,日本电影院固然有一“辩士”说明,但亦无聊之至。
锦辉馆的观众以中国留学生为最多,它为迎合中国人胃口之故,均映西洋片。每天由七点开始,至十一点散场,即共演四小时。四小时中,先演笑剧片一种或两种,费时一小时,次演文艺片一小时,而后再演压台戏两小时。
先从笑剧片说起,笑剧片均由美国输入,此时卓别林才出风头,日人称之为“酒精先生”,另有一位“威士忌先生”,其体形、脸形、须形、服装以及走路方式完全与“酒精先生”(卓别林)相同,观众不能分别孰是“真正陆稿荐”。两者演技,观众一样欢迎,不久之后,不知何故,这位“威士忌先生”忽然不见了。有人以为卓别林以其妨害商标(指服装、须形及走路方式),告到法院,卓别林得到胜诉,所以“威士忌先生”不再见面。除卓别林所演的笑剧之外,又有一位极胖的人(日人称之为“デブ先生”)演的笑剧,复有一位又高又胖及一位又矮又瘦的人共演的笑剧(似就是吾国称之为劳来、哈台者)。这种笑剧颇受观众尤其小孩子的欢迎。
说到卓别林,又想到“罗克”来了。此两人均演笑剧,但两人之戏路不同。罗克所演的是胡闹,看了之后,没有一点印象。卓别林所演的是幽默,看完之后,尚有余味。抗战以前,我在南京,看过卓别林的《城市之光》,幽默之中含有悲哀之意。即人非盲女,不会同穷人讲爱情;人非醉汉,不会与穷人做朋友。盲女目明了,她就视你如路人。醉汉酒醒了,他就与你断绝友谊。这是多么看破世情的事,而卓别林演来,却令人捧腹不已,技术高妙,堪称绝顶。
次说文艺片,文艺片大率出品于意大利,我犹记得两片,一片之名为《火》,分做上中下三卷,上卷为《焰》,说明男女爱情刚刚发生之状。中卷为《火》,说明男女爱情如火燃烧到了顶端之状。下卷为《灰》,说明“从此萧郎是路人”。另一片为《威尼斯之梦》,说明一个男人,坐在船中,看见桥上一位贵妇,向他一笑,取下胸前所挂之花,向船中掷去。这个男人急急弃舟登岸,而贵妇已经不见了。是晚男人做梦与贵妇相会,醒时,不知昨天舟中所见者为梦乎,抑或现在醒时之情况为梦。“庄生梦为蝴蝶乎,蝴蝶梦为庄生乎。”此情此景有些相似。所以到了今日,尚能记得。
最后说明压台戏。此时美国的侦探片甚受观众欢迎,每片甚长,多者至一百余卷,当演廿四小时以上,所以每星期只演八卷。我最初看到的是Broken Gold,即欧洲有一小国王,崩时,遗下金片。金片分裂为二,必须两片合起来,才会知道宝藏所在。于是就发生了侯爵、强盗及一位美国女记者的斗争。忽而此一半为侯爵所得,忽而那一半又为强盗夺去,忽而女记者又得到了这一半,当一方得到两片之时,窗外又来了一个手枪,令对方将金片交下。每次情节达到最高潮之时,都闭幕不演,“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大家都要知道最后结果,只有等待下星期六换片,用此引诱观众,观众亦愿意受其引诱。又有一片,名称为Black Box,有一位科学家发明一种药水,药水涂在衣上,别人就不会看见。某日此位科学家忽然为人勒毙,而衣裳也复失掉,这样,便展开了侦探与强盗的斗争,最后发现强盗就是科学家之女的爱人。
当时电影都是天然色的无声片,固然片上时时现出字幕,然写的是英文,又复简单,需要一人说明。说明之人叫做“辩士”,他站在银幕之旁,依幕上人物之动作,用各种口吻或声音,说明幕上所演。影片能否招揽观众,不但要看影片之内容,而且要看“辩士”之口才。所以“辩士”的地位,在日本颇见重要。我还记得锦辉馆有一位说明笑剧的辩士,姓名为“柳如是”。这好像中国人的姓名,极受观众欢迎。一次有数星期之久,不见他出场说明。某星期六他又出场了,楼下小孩大叫“ヂ——ヂ——”(Gi——Gi)“ヂ——ヂ——”为“公公”或“叔叔”之意,我们中国人都愿意多花一倍钱坐在楼上,也鼓掌欢迎。由此一端,可知在默片时代,“辩士”之重要。
毕业回国之后,我先在上海。上海电影院只演两小时,我觉得不过瘾。以后习惯了,又以两小时以上,时间太长,所以今日凡演至三小时以上的电影,或分做上下两集,而演两次的电影,不但我,就是一般人也不愿意去看。我奉告国内制片商,拍电影,不要拖得太长,太长使人厌倦,不如精彩一点还好。
此时日本出版了许多电影杂志,我都买下来看。要拍电影,必须知道文学、美学,还要知道心理学。我敢说一句话,我做导演,也许比任何导演都高明。电影拍得好不好,演员固然重要,剧本更见重要。自梁祝以后,国产时装及古装影片,黄梅调的歌剧电影,观众都不甚爱看。为什么呢?剧本写得太差,而在歌剧,词坏,音乐没有变化,导演复有问题。梁祝电影的来源值得我们研究。
音乐,听得顺耳的都是好音乐。图画,看得顺眼的都是好图画。文章,念得顺口的都是好文章。民族性不同,一个民族认为美的,别个民族也许认之为丑,披头的歌唱,我听得极不耐烦。西片中男女拥抱,深深的长吻,我认为有关风化,应该剪去。印象派的图画,我更看得不顺眼,不知好在哪里。
第三部分 赴日船中第15节 进入三高
三高设在京都,即在西京。以我的成绩,本可留在一高,但东京太过热闹,西京寂静,适于读书,我第一志愿是三高。果然如愿以偿。
与我同赴三高报到的,是一位四川人陈某,他是第二部学生,最初住在三高邻近吉田町的“下宿屋”,除我与陈某两人之外,尚有一位帝大学生马洪焕君。马君现在台北。
西京果然寂静,其市区,据说是模仿唐代长安,共有九条大街,街名为一条、二条,而至九条。三高则靠在比山附近,京都帝大在其对面。当时三高校舍,还是木板造的,就是京都帝大,文科、法科也是木屋。日本办学,先致力于购买图书仪器,而后才来建筑华丽的校舍。贫穷国家只得如此,投巨金于校舍之建筑,图书空空如也,仪器又空空如也,只于讲堂之内,挂了一个黑板,排了数十椅桌,这种办学,我不赞成。
这是少有的事,当时与我同班的,竟有中国学生四人,即除我之外,尚有韩树业、吴瀚涛与杜国兴三人。韩树业是比我前一年考入高等的,大约是因病休学一年,杜国兴虽是与我同年考入一高,但当时他在二部。只唯吴瀚涛与我在一高时同班。
高等学校一部,又分英、德、法外国语三组,入英文组的,以德文为第二外国语,其他两组均以英文为第二外国语。高等学校课程不多,三年之中,据我记忆,只有英文、德文、汉文、日本古文、西洋历史、论理学、心理学、伦理学、哲学概论数种。其中以英文、德文之授课时间最多。
英文三年都有,第一学年及第二学年每星期八小时。第三学年减少至六小时,因为英文在中学都已学过。奇怪得很,第一年之英文乃用最难解的文章,而我所花的时间亦最多。因为日本学校之教英文,注重阅读,不是由老师讲给同学听,而是每课指定一二学生译为日语,讲给老师听。学生讲了之后,再由老师指其误译之处,询问学生,如何翻译。别的学生解释之后,才由老师从头至尾,细加解释。每位学生均怕老师指定他,所以须先准备。我们是中国人,更怕日本学生看不起我们,所以每天放学之后,翻字典,翻英文熟语字典,翻个不休。三年之中,英文字典似翻坏了三四本之多。
德文也是三年都有,第一年每星期竟然多至十二小时,第二年十小时,第三年八小时。中国学生在一高预科之时,均已学过德文,日本学生则均初次学习。德文是由文法开始教的,而要记忆文法,又须把日文译为德文。名词之“性”及“格”,动语形容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