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身世背景右派运动时的劫难(1)
启功到北师大以来,生活一直是比较安定的。不料,1957年以后,启功的生活就像突然间作了一场恶梦一样,一场劫难降临了,先是莫名其妙地被划成“右派”,接踵而来的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文革”。当初,他的确不知道,这档案子的由来。后来,他被揪到中国画院开批斗会,才把事情的原委慢慢地弄明白了。
当时,周总理为筹办建立画院事,从香港请来一位画界的名人叶恭绰,任政务院文化教
育委员会委员,受命组建中国画院,任院长,并招揽了一批中青年画家到画院工作,也邀请启功到中国画院去。但启功想:“我是师大的人,主业是教书,再说,校长陈垣是他的知己,怎能抛弃师大这一摊事业,转去搞画院呢?”就对叶说:“我有封建感情,老记着陈垣先生的知遇之恩,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完的,他活着一天,我就不会离开师大!”两人来回纠缠了几天,还是陈垣说了话:“这样吧,师大这边不要离开,但你可以拿出半天去画院,权当帮忙!”老师的话,启功只得服从。
到了画院,他确实帮了不少忙,所有的公文报告都是他起草的。到了“反右”运动时,画院的人忽然想起了他,说他是叶恭绰的“狗头军师”。
其实,启功在画院的问题,最后也没几条像样的“罪状”,查所有档案记录没有任何言论,因为是搞运动,后期不得不照此例划几个“右派”,启功就这样被划进来啦!
不过,启功对“右派”两个字是无所谓的,只是后来加“分子”两个字,他就受不了啦!因为一加“分子”,他这个具体的人就突现出来了。当时他的心情不是很沉重的,而是一种无可奈何。他想,既然是搞运动,好比发一次大水,把多少房子和人都给冲了,命好的,可能逃出来,命坏的就要溺于水下,我就是那个倒霉的,这能怨谁呢?
划了“右派”,课也不能上啦!亲朋好友几乎不来往了!家里清净得很,这倒给他写作、思考提供了极好的条件。启功慢慢地从倒霉中品出其中的滋味来。每天开批斗会,他就优哉游哉,他就计划着写几本书,他的“脑力劳动”一天也没有停止过。当他被拉去陪斗,被抓去给造反派抄大字报的时候,台上哇哩哇啦大喊大叫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却变成了古诗文平仄的声律;当年在课堂上给学生们讲课的情景在脑子里一幕幕地影现出来。他非常惊异地发现,自己的脑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好使,这么灵便,写得很快,每一个句子,都是那么清楚。他自己备了一个小记事本,还有一根铅笔头,一有奇思妙句,便记下来。半夜里睡觉,忽得一妙句,就爬起来匆匆记下来。第二天早晨一看,竟是逻辑性很强的、很精彩的见解,自己也不相信这是出于自己的手。
因为怕人家看到,批他“不好好改造,走白专道路”,所以他在这个时期的著作大部分写在香烟盒、旧信封、小学生作业本的背面。写好后,就塞到房屋的一个布口袋里,到1962年,宣布摘掉“右派”帽子的时候,已经装满了四个口袋。
老伴深知启功的为人,每天回家的时候,便摸一遍启功的口袋,凡是有字的纸便掏出来,用手理平藏到后屋里的布口袋里边。在被划入另类的日子里,这个一向老实巴交的人,就是用这样“虚与应付”的法子,到1974年宣布解除他的管制的时候,完成了他的第二部著作———《诗文声律论稿》。当时一个“右派”出书,不是一帆风顺的。
当时中华书局的一个造反派头头,煞有介事地说,启功书稿中有不健康之处,他回答启功,你的书我们“不要”。启功回答也干脆:“不要就不要。”因此,这本书一直拖至1977年才得以问世。
结成集子前,启功做了些修改、补充,然后用小楷写成大32开给了中华书局。出版社提的这些意见,说修改后才能出版,启功先按出版社的意见进行了修改,又用小楷重写成小32开,之后,交给了出版社,这才给出版了。
《诗文声律论稿》一书,是启功教古典文学的一些经验所得,是古典诗、词、骈文、韵文、散文等文体中的声调特别是律调的法则,启功先生很谦虚地认为,现在只能指出它们的“当然”,还不能讲透它们的“所以然”,这些初步的结果,仅能说是进一步研究的阶梯和材料而已。
《启功丛稿》是启功继《古代字体论稿》、《诗文声律论稿》之后出版的第三本书,这一年启功50岁。
稿子是20世纪六十年代写的。启功带着稿子去陈垣先生家,请他题签。这时老师已经病了,身体虚弱,看起来是禁不住劳累的。陈垣一见有这么一大叠稿子,心情兴奋,非要看看不可,启功见了老师这般情景以后特别感动,又怕加重老师的病情,就想了个法子说:“这稿须修改,等改完以后再拿给老师看,先只留下书名,请老师给写一下!”启功心里明白,以后恐怕连这样简单的几个字,也不易多写了。于是,想出“启功丛稿”四个字请老师先写出来作为大题,长篇出来,再分别用在各篇名下。1967年政治空气正紧张之际,启功去看老师,老师口诵他最近给一位朋友题的小诗两首,现在启功只记得老师捋着胡须念:“老夫也是农家子,书屋于今号励耘。”抑扬之声调至今如在耳旁。
第一部分:身世背景右派运动时的劫难(2)
这段时间内,带给他的最大困难是经济上的拮据。他本来是北师大教授,划“右派”以后,工资只剩30元生活补助费,原有的积蓄也只能变卖一空,不得不打自己心爱的书画的主意啦。
一次,陈垣去逛琉璃厂,发现了展出在“荣宝斋”的一些书画,马上就认出这是启功家里的,就喊来秘书辨认。秘书一看说:“没错儿,这是启功家里的!”陈垣便把书画买下,
回校后送到启功家里,还兑了100块钱,给他贴补家用。启功拿了钱,不好意思地对老师说:“我家里地方太小,实在没办法,卖了它们图个清爽、干净。”老师的关怀让启功心里头很感激,使他在逆境中坚持下来,并在学术上有所建树。
“反右”结束后,想不到一场更猛烈的“文革”来了!启功再一次成了被审查批判的对象。这时启功实在感到绝望了,他对老伴说:“‘反右派’我熬过来了,可是看来这次恐怕实在熬不过去了,不如死了算了!”老伴慌了,赶忙去找一些亲朋好友劝他。他一看老伴这么认真,倒笑了,说:“你们放心,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没工夫自杀!”
他提笔写了两句诗,上联是“草屋八九间”,下联是“梨桃松柏树”。启功曾引用陶渊明诗句中的“草屋八九间”写过一副对联:“草屋八九间,三径陶潜,有酒有鸡真富庶;梨桃数百树,小园庾信,何功何德滥吹嘘。”恰好“八九间”有双关寓意。这两句诗并不是启功当时的真实处境。他一直寄居在小乘巷内弟的两间草屋里。这里所说的八九间,是说他自己是排列在地富反坏右或知识分子间的八、九之间。
“文化大革命”时期,学校把所有被审查的对象分为三类人:一类是关起来;一类是挂起来;再一类是靠边站。启功被列入挂起来的一类中,处境稍微好一些,还可以参加运动,跟造反派一起讨论和学习。他还有一个众所周知的特长———抄大字报,晚上可以回家,不过有事时,得随叫随到。他对这仅有的自由,已经很满足了。
那时候大字报如潮,造反派都喜欢找启功抄,因此他写的字一时成了学校有名的大字报体。启功对这件事,乐此不疲,他总结出抄大字报有五大好处:一是写起来不心疼纸;二是写好以后挂在墙上好坏能一眼看出来;三是他们这些有学问的“分子”每天都必须看这些大字报,优缺点都得到他们的品评;四是有些重要段落,他必须站着在墙上写,从而练起了悬腕和悬肘的功夫;五是不择笔,不管什么笔拿起来就能写。一次在绍兴开笔会,我去探访他,问他的字是怎么练出来的,他哈哈大笑说:“是写大字报练出来的!”
启功的解放多亏了毛主席当时的一句话:二十四史还得出。这下可把造反派难住了,他们哪懂二十四史呢?造反派不得不放启功到中华书局去搞注释。
他到了中华书局,如同鱼归大海,浑身有一种满足感。他把几年遭遇的不幸,一古脑儿都抛在脑后,全心全意地干起来。他分到的任务是负责《清史稿》的标点注释,由于他对清代历史、人物、典章、制度、文化艺术各方面都有比较丰富的知识,任务完成得很好。从1971年至1980年,这项长达10年的艰苦工程使他逃脱了乱世。
平反后回到家里,他思绪万千。此刻他最思念的是他的老师和老伴。他面对他们的遗像,眼眶里盈满了泪水,他抬头看了看家中墙上挂的那副“草屋八九间,梨桃松柏树”的对联。在这时,启功把这副对联撕下来啦,他说:“我得有良心!我不能再挂这个八九间啦……这不成讽刺了吗?那个时候讽刺可以,现在不能讽刺了。”于是他兴奋地研好墨蘸上笔写了一副对联,然后踏在凳子上贴在墙上。
现在他一心一意掂记着的是后屋里的四口袋材料,那里装着他毕生为之奋斗的事业的心血结晶。他打算在有生之年,摒去一切杂务,写成几本关于书法、汉语语法、古代文学、文物鉴别的书。
启功摘掉“右派”帽子以后到如今,据我个人所知,目前已经出版的书有:
论语言文字的有《古代字体论稿》、《诗文声律论稿》、《说八股》;书画创作有《启功书法选》、《启功书画作品集》、《启功书法留影集》、《千字文》;书法理论有《书法概论》和《书法概论参考资料》、《论书绝句》等;论述金石文物的有《启功丛稿》;诗歌创作有《启功韵语》、《启功絮语》和《启功赘语》。
就从以上这些著作而论,启功先生涉猎的学术范围之广,功力之深以及才情之高,已至无需评论的境界。
第一部分:身世背景一代书圣的自谦
在当今书法界谁是书圣?以我的拙见,非启功莫属。启功著有一本书法论丛,其中谈到他幼年学写字时的经历时说:
我上过小学,小学有一门书法课,我写的成绩虽不算最糟,也不够中上等。同学中有人写得好的有几位,他们有临华世奎的颜体字的,有学魏碑体的,有一位叫白志铭的师兄,他在家中受到一定的文化教育,写的字很有成熟的风貌。听几位优秀师兄们谈起他们自己的心得,什么方笔啦,圆笔啦,愈听愈糊涂,感谢白师兄说了些执笔不要死,手腕不要有意悬空,临帖不要死描点画,等等,我才算初步开了窍。后来离开学校,从戴绥之先生学经史词章,写字也不那么专心了。
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受教于陈垣先生门下,初到初中教书,批改学生作文,又有字迹像样的要求了。这时影印碑帖已较风行,看到赵孟的《胆巴碑》和唐人写经的秀美一路,才懂得“笔法”不是什么特别神秘的方法,而是按照每笔的点画在结字中的次序先后、长短、肥瘦、左右、圆转,顺序摆好,那么笔法、结字,都会好看了。此后才明白“方笔”是刻字工人在字迹上直接按每一笔画四周用刀直刻的刀痕,“圆笔”是刻字工人注意字迹点画的每笔边缘,婉转用刀锋去刻出的。后来到了辅仁大学教书,陈校长非常重视学生的文笔,尤其重视学生作文卷上的批字,常说如果学生卷上的字比教师批的字好,教师应该如何惭愧!一次命我作一场关于书法的演讲,用幻灯片放映许多碑帖的样本,命我按照碑帖的字迹作文评论。陈老师拿着一个长木板条(预备教师在黑板上画直线用的)在地上拍打,指挥应该换一个碑帖样片了。看到、讲到好的字样,观者大都赞叹,看到龙门造像中那些难看的字,都有表示难看的笑声。这次小讲演之后,大家练写字的风气为之一振。我怎么知道,因为常有师生拿写的字给我看,我才得知是那次讲演的效果。
当启功先生看到我的采访提纲上写着:“你怎样成为书法大师”的字样时,便立刻提笔把“大师”两个字勾掉,换上了一个“家”字,并说:“这就够了,其实我写字是臭名远扬,也算不了什么家。”
启功先生说:“我的书法和陈垣校长有关。我在大学教国文,批改作业,陈先生对我说:‘学生的字比你的字好,你怎么给学生批作业呀!’”启功先生也爱画画。一次,表舅请他画画,但预先却郑重嘱咐画好后,别在上面题款,画上的字找你的老师给题。这件事,对启功是一个莫大的刺激,从此发奋写字。
古人说,“书法以用笔为先”,于是他用了很多时间,临碑读帖,苦练用笔,一笔一笔地琢磨,如何转变,如何点撇。练了许久,他发现光是练用笔还不行,平着写还可以,一挂起来就“完了”。经过反复研究,他发现问题在字的“结体”。于是,把唐人写经以及很多名家碑帖用透明方格纸一次放大,用心描笔,从名家的笔画结构距离上,找到了结字的规律。
一般人学书法总是写“九宫格”或“米字格”,把方格分为若干等份。他发现问题就出在这“等份”上,因为每个字的重心不一定在中心,不能上下左右都定三等份。他采用了一个更符合字形结构的划分方法,就是“五三五”的不等份,上下左右的份儿较大,中间的份儿较小,而不是九等份。他还发现,字形结构存在着先紧后松,左紧右松,内紧外松的规律,而历来的“横平竖直”之说也不可尽信,平、直之中其实是有变化的,否则写出来的字就“傻”了。他体会到,所谓形似、神似之别首先在于字的结构,结构精神,就是神似。其次,才是用笔的肥瘦方圆。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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