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珠楼主沦陷时期除继续撰写巨著《蜀山剑侠传》外,还创作了《青城十九侠》、《边塞英雄》、《天山飞侠》等。论者多指责还珠作品“荒诞不经”,用现实主义标准一棍打死。若依此例,《庄子》、《楚辞》、《山海经》、《西游记》,李白、李贺之诗,佛经道藏之语,尽可废矣。还珠所作,本是神怪武侠小说,读者自当在阅读时假定神怪世界的存在。“艺术世界是假定的世界”费定《作家·艺术·时代》p337。,即使对现实生活最逼真的摹仿,也仍然是假定性契约主宰着叙事者和接受者的关系。“如果置假定性于一旁,那末在假定性之后则是赤裸裸的真实性。”钱中文《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p226,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艺术世界中的剑仙们是否可以翻江倒海、借尸还魂、长生不死,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假定的故事在多大程度上表现了“生活的本来面目”,浓缩了人生的真情实理。《蜀山剑侠传》开笔于伪满政府成立之后,第一回便借书中人物之口发出慨叹:“那堪故国回首月明中!如此江山竟落入了满人之手,何时才能重返吾家故园啊!”抗战爆发,万民涂炭,国运艰危,还珠楼主因拒绝周作人等要他出任伪职的劝说,被捕入狱七十余日,受尽酷刑,一身武功大损。见《回忆父亲还珠楼主》,连载于《人民日报》海外版1988年3月15日至4月3日。而他的《蜀山剑侠传》此时从第六集起,忽然如有神助,越写越奇幻精彩。其中尤其突出正邪两道的斗法,一边是妖魔横行,杀人如草,民不聊生,另一边是正道剑仙苦修正果,拯救苍生。作品贬斥了弱肉强食、尔虞我诈、欲壑难填的邪魔外道,颂扬生命的伟大、道德的尊严。这些固然不能简单看成“抗战思想”,诸如“邪不压正”等宿命观念也表现出一个传统文化虔诚信徒的迂腐,但起码可以说明,这位神仙世界的缔造者的内心是十分“入世”的,他以特有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时代性”和“人民性”。如果联系还珠楼主的整个生平来看,他从来就不是“出世”的。1956年他参观延安后赋诗道:“匹夫应有兴亡责,恨我迟来十九年”见《回忆父亲还珠楼主》,连载于《人民日报》海外版1988年3月15日至4月3日……应该说,19年前,那兴亡之责就寄寓在他那“荒诞”的大作中了。比起一部活生生的百年魔怪舞翩跹的中国近现代史,又有哪部小说称得上“荒诞”呢?
还珠楼主作品的另一雅化之处是其“文化味”。作者并不掉书袋、卖典故,却到处谈玄说偈、指天论地,涉及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方方面面,这与40年代新文学小说的新趋向存在着一定的呼应。“蜀山谜”中有许多高层知识分子,他们的兴趣恐怕主要在此,就像今日学者多推崇40年代的骆宾基、端木蕻良、萧红、师陀、废名、钱钟书一样。文化味从此成了武侠小说不可缺少的“味之素”。
在笔法上,还珠楼主最擅长从各个角度进行精描细绘,尤其描写雄奇险怪的自然风光,动辄上千字,令人时而心神俱醉,时而须发皆张,这明明是新文学所主张的小说笔法,但新文学小说家中却无人可与匹敌。像朱自清《荷塘月色》、老舍《在烈日和暴雨下》那样的段落,在还珠作品中随便可以抽出不下几十处。
但是还珠楼主往往沉溺于笔下的诗情画意而忘了小说更重要的任务在于人物和结构,这两点正是还珠楼主的“气门”和“软肋”,它们在其他武侠小说作家那里被练成了“上乘武功”。
白羽的武侠小说虽也是章回体,但人物和结构都已是新文学式的。他所写的人物,“没有神不神人不人的所谓剑仙奇侠,也没有飞檐走壁杀富济贫的夜行人,更没有为什么忠臣保镖的‘义士’,而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仅仅与一般人不同者是有一身武艺而已。”吴云心新版《十二金钱镖》序。
反英雄化、反理想化,甚至反武侠本身,是白羽创作精神的核心。他十分“狠心”地直面现实,笔下的侠客世故、懦弱、愚腐、倒霉……威震武林的大侠,一遇官府便做小伏低;沽名谦让的高手,被小辈偷袭击毙;比武招亲的英雄,只招来地痞流氓的轻薄欺辱。白羽“取径于《魔侠传》,对所谓侠客轻轻加上一点反嘲”。《话柄》。他冷峻地刻画出一个世态炎凉、人心险恶、坏人当道、好人受罪、想救人者反被所救者伤害的现实社会。他的作品每每令人联想到鲁迅。白羽在《话柄》中承认:“鲁迅先生所给予我的影响很大,尤其是他的文艺论。”鲁迅曾为白羽的处女作《厘捐局》改动两个字,将“可怜这个老人,两手空空的回去了”一句中的“可怜”改为“只是”,这样一改,便隐去了叙事评判,成为不动声色的冷观。鲁迅还对白羽讲自认为最满意的小说是《孔乙己》,“这一篇还平心静气些”。白羽的小说正是充满了鲁迅式的外冷内热的“死火”风格。
白羽对武侠小说的提高是全方位的。人物塑造典型化,结构匀称,讲究布局、照应及视点控制,风景描绘优美含情,武打描写艺术化、视觉化,首创“武林”一词并发明大量武打术语,文字洗炼,人物对话逼真传神。叶洪生等谓之“中国的大仲马”,不为过誉。白羽志在新文学创作,“自以章回之体,实羞创作,武侠之作,更落下乘”《十二金钱镖》后记。,不料生活逼得他“落草为寇”,反而使武侠小说有幸获得了新文学一笔丰厚的馈赠。白羽和还珠楼主是中国武侠小说全面走向现代化的两位最大功臣,没有他们的卓然自立,就没有后来新派武侠的万紫千红。如果说40年代武侠小说是“汉魏气象”,那么梁羽生、金庸、古龙的时代则是“盛唐风采”。
与白羽私交甚厚的郑证因,在人物塑造、布局谋篇等方面,学习白羽,但因文学功底不足,未能超越。郑氏特长在于发挥自己精通武术、熟悉江湖的优势,进一步光大“纸上武学”,把姚民哀的帮会、平江不肖生的佚闻,还珠楼主的想像、白羽的文采融为一炉,形成一种地道的“江湖文学”。天津方言的直接运用,是文学史上的创新尝试。新文学小说的种种技巧,到郑证因这里已经进入“守成”时期,不再新鲜也不再被特别重视,而是变成了当然的“习惯”。武侠小说的进一步发展更需要来自文类本身的“绝活儿”。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郑证因和还珠楼主、白羽一起,为后来的武侠小说作者提供了取之不尽的“武学”宝库。
沦陷区武侠诸大家中,要数王度庐“武艺”最低。其代表作“鹤铁系列”五部曲中一无绝险打斗,二无这帮那派。学界目前对王度庐的一致定位是“悲剧侠情”。王度庐多年旁听于北京大学,熟读中西文学名著,深通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理论,他笔下的爱情悲剧多是人物自身造成的性格悲剧,人物在可以自掌命运的情况下,由于某种心理情结而放弃了幸福。这种爱情观念比之五四时代的新旧冲突模式已经有了相当明显的发展,业已接近了爱情和悲剧的本体,因此正像金庸的《神雕侠侣》和《白马啸西风》,去掉武打部分仍然是优秀的爱情交响曲。王度庐对象征手法的成功运用也留给后人以深刻印象,如柳树、宝剑、金钗等。大量情致深婉的心理描写和景物描写,使王度庐的武侠小说在语言层面上成为“雅化”之最。
朱贞木向新文学靠拢突出表现在一些具体方面。一是抛弃传统章回体的对仗回目,改用新文学式的随意短语。二是喜用现代新名词。这对武侠小说的发展是利弊兼有的,要依作家具体才华而定。
水涨船高,其他武侠作家也各有擅长。沦陷区武侠小说的雅化幅度是各类型中最大的,无论观念、题旨、技法、格调,都比上一时期有了质的飞跃。内在原因除了这一代作者皆是成长于五四新文化哺育下之外,武侠小说读者审美水平的提高也是一个强有力的制约。这使得武侠小说这一古老的叙事文类得以焕发青春,走向再一次的辉煌。
在武侠小说衰落的南方,侦探小说填补了市场空缺。但是民国初年那般百花齐放的繁荣局面已经不可再现。创作实践证明,侦探小说作为通俗小说中惟一的舶来品,对雅化的要求是最高的。它最难取巧,最费心血,是作家全面技巧的试金石。因此大浪淘沙,几十位作家都玩玩票后知趣引退。范烟桥评述道:“写侦探小说大概需要一种特别的才能,不能随便可以下笔的,即使有人试写也不易显出特色,站不住,因此市上流行的仍以翻译居多。”《民国旧派小说史略》,魏绍昌编《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p337,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到了沦陷时期,知名作家中只有程小青和孙了红这一对“青红帮”在苦苦坚守,抗战胜利后才又迎来一度短暂的繁荣。而从程小青不断登载卖画广告,“敢托丹青补砚田”,以及孙了红不断生病,《万象》杂志为其募捐,可以看出程、孙二人“润笔”欠丰,侦探小说这碗饭是很难吃的。
沦陷时期的程小青,成名已久,译著皆丰。上海世界书局从1941年至1946年陆续出版《霍桑探案袖珍丛刊》三十册。他在一些著名刊物上翻译美国范达痕的《斐洛凡士探案全集》(今译菲洛·万斯),英国杞德烈斯的《圣徒奇案》,美国艾勒里·奎恩的《希腊棺材》等世界优秀侦探小说。而他自己的创作,一是数量少、速度慢了,二是自我重复,突而不破。主要原因有两方面。首先程小青起点较高,无论作品中的现代法律精神、科学民主意识还是叙事技巧,都在新文学面前无须低头。这使程小青敢于放言:“小说的有没有文学价值,应当就小说的本身而论,却不应把体裁或性质来限制。”《论侦探小说》,《红玫瑰》第5卷11期,1929年5月11日。他不仅为侦探小说“争位置,说功利”,而且还以专家口吻“叙历史,谈技法”范伯群语……新文学的火力一向集中在张恨水、平江不肖生、郑逸梅等人身上,对侦探小说似乎碍于“转折亲”的关系另眼看待。所有这些造成“侦探泰斗”程小青长期处于无压力、无竞争、无批评、无引导的状态,艺术感觉渐渐定型和钝化,一直局限于并满足于“福尔摩斯——华生”模式,失去了进一步雅化的活力。其次,侦探小说阵地全部集中于上海洋场,实属世界侦探小说的一个分支,须随世界潮流而动。以柯南道尔《福尔摩斯探案》为代表的侦探小说属于经典式,讲究绅士风度、合情合理,迎合中产阶级口味,它们在20世纪的前三分之一备受欢迎。程小青恰是赶上了这一次浪潮。而30年代开始,“硬汉派侦探小说”崛起并走向全盛参见拉里·n。兰德勒姆《侦探和神秘小说》,《美国通俗文化简史》,漓江出版社1988年。,它们强调动作性、粗野性、非理性,迎合了科技进步所造成的大量市民读者。古典式侦探小说与之相比,人物不够生气勃勃,故事不够惊险刺激,充满牛顿式物理世界的僵化、机械和决定论,而且带有维护现存秩序的色彩。程小青的“霍桑—包朗”模式显然暴露出落伍之虞,关注世界动态的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名牌产品的更新换代诚非易事,尤其风头尚健之时。于是,程小青只能在维持现状的基础上略作调整,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丢开霍桑和包朗,以《龙虎斗》为题,写了两篇福尔摩斯与亚森罗苹斗法的探案。虽然仍以前者为正,后者为邪,但作品的光彩却尽落于后者。亚森罗苹狡狯百出地戏耍福尔摩斯、侮辱华生,处处占据上风,结尾失败并非败于福尔摩斯,乃是败于必须主持正义的作者而已。作品动作性强,“作案手段”高明,人物性格略呈复杂性,特别是开放式收场,打破了传统侦探小说“发生在封闭的环境中的神秘事件”参见拉里·n。兰德勒姆《侦探和神秘小说》,《美国通俗文化简史》,漓江出版社1988年。的惯例,正如日本电影《追捕》的最后一句台词:“哪有个完啊!”留给接受者联想的余地。这已经是程小青自我更新的最远极限了,再往前,便是孙了红的疆域了。
孙了红当时被誉为“中国仅有之‘反侦探小说’作家”见《万象》1942年11月p9……可以注意到,同一时期言情小说出现了反言情,武侠小说出现了反武侠,侦探小说出现了反侦探。这“三反”都与新文学现实主义精神的影响有关,都旨在打破定型落伍的乌托邦,重新与发生剧变之后的世俗沟通。孙了红早年便以侦探创作知名,但得享盛名却在此时,有的作品也是修改早年习作而获成功。他的主人公鲁平是中国式的亚森罗苹,玩世不恭,风流倜傥,身兼侠、盗二职,藐视法律,自掌正义。“他充当侦探,也从来没有事主委托聘请。或者是由于好奇、好胜,或者是为了‘生意上的利益’,他总是不请自至,主动地承担起侦探的职责。”冯金牛《孙子和他的侦探小说》,《中国现代通俗小说选评》p26,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年。他的为人绝对没有什么伟大的所谓‘正义感’,他并不想劫了富人们之富而去救济贫人们之贫;他只想劫他人之富以济他自己之贫。痛快地说:他是和那些面目狰狞的绅士们,完全没有什么两样的!”孙了红《囤鱼肝油者》结尾。然而,鲁平的实际行为总是惩恶扬善,合乎读者心目中的“正义”。在《紫色游泳衣》、《囤鱼肝油者》等篇中,也有一些“时代动荡”的隐喻。鲁平属于“硬汉派侦探”,他的形象表达了对现存秩序的嘲弄与否定,与新文学小说中的讽刺暴露派存在精神渊源。在技巧上,程小青保持纯正的古典特色,而孙了红更多地汲取西方现代派营养。曾有论者指出孙了红受后期浪漫派影响,并运用大量意识流手法冯金牛《孙子和他的侦探小说》,《中国现代通俗小说选评》p26,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年……此论有些夸张,孙了红的那些心理描摹还算不上真正的“意识流”,逻辑性很清晰,并且是叙事者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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