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的短信又唤起了她不快乐的联想,于是赶紧打住。
之后,我独自一人躺在床铺上辗转反侧,唉声叹气,心里头空得很,也乱得很。正当我百无聊赖的时候,我听到金巧儿在擂我的墙壁。
我很生气,我没有心情和她玩这种游戏。
咚,咚,咚……墙壁再次被擂响,比先前更猛。
我躺到床上,将两眼合上。
咚咚咚……节奏更快,没完没了。
我愤怒地从床上爬起来,朝墙壁狠狠地打了两拳。金巧儿听到声音,就像地下工作者突然找到了党组织,马上兴奋地把电话打了过来。
第四章一言为定(2)
我说你省省力气好不好,再关你几天,看你还有没有精神。
她委屈地说,我闷得慌,想找人聊聊嘛。
我说你不能找别人吗?
没有别人,只有你。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的鼻子莫名其妙地发酸。我说有什么好聊的!
她说,关在这个鬼地方,像坐牢似的,没病也要被关出病来。再这么过几天,我估计得打车直接拉疯人院去!
那又能怎样呢?我说。
要是有台电脑能够上网就好了。她说。
我用鼻子笑了一下,不冷不热。
她却兴致盎然。如果那样的话,她说,无论外面世界多么精彩,也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而且我们还可以昼夜不停地聊天,说我们想说的一切话,唱我们想唱的一切歌。如果再安上视屏系统就更加妙不可言了,睡觉我都可以看着你。
女人是天生的幻想家,只要给她插上翅膀,她一瞬间就能飞出十万八千里。我说,那样你不累吗?
她说有你陪着,累啥!
我说,这儿没有上网的电脑,一切都是无稽之谈。
她叹口气,不过有电话也不错呀。
那不是给电信局作贡献吗?我说。
不就是花钱吗?她说,留钱干啥?真要是染上非典活不成了,钱就成了王八蛋!
我说那是那是。说着,我们就都沉默了,好像真的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一种恐惧的感觉从心底油然而生。
过了好半天,巧儿问我:秦哥,这次害得你这样子,怨我吗?
这是天意,有什么可怨的!我用一种很开明的口气说。
她说,你越是不怨我,我心里越发难过。
我嘘口长气,说别想那么多了,说不定根本就没事。就算有事,咱们也要快快乐乐地活几天。说着说着,不知怎么的我的语气竟然由生硬变得温柔起来了。
巧儿有些得寸进尺,顺势攀谈不停。她说,秦哥我想问你一件事。
我说问吧问吧。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她说,这次你若真的染上非典了,临死之前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我不加思索地回答,我首先要让人们知道,我是清白无辜的。
巧儿听了半晌无言,顿了好一会儿她说,证明你与我的清白真的很重要吗?
我说难道不重要吗?
她说人死了,其实任何名呀利的都是多余的了,谁还会拿两个平凡的死人当回事呀!
也许……你说得也有道理。我说。
巧儿笑笑,说你想知道我临死前最想做什么吗?
你想……做什么?
她说说出来怕吓着你。
说吧说吧没事。我突然变得很随和起来。
我想……我想……我想真真正正地……躺在你的怀里,让你抱抱我……
手机像只烫手的山芋从我耳边滑落,掉到床上,自然地关上了。我的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巧儿细微的喘息声,同时感觉到自己的喉结骨碌碌转了几下。然后,我的整个思维就处于昏厥状态了……
儿子早晨打来电话向我问好,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很不对劲儿。
我说儿子,你在哪儿跟我打电话?弄得像被人绑架了似的,嘴巴封住了吗?
儿子笑笑,说我戴着口罩呢,我现在比被绑架还难受,每天起床之前要量体温,起床之后大口地喝药,上学路上要戴厚厚的口罩,你没看到我乘坐的公汽吧,人人都被口罩遮得严严实实的,只剩下一双眼睛,看上去像装着一车怪物!如果有人咳嗽打喷嚏,周围的人就像见到魔鬼似的,避之唯恐不及。
儿子你小心点,我说,回家的时候干脆就走着回去吧,千万不要在车上挤来挤去的,多危险呀!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碰到一个“非典”病人,他脸上又没写字,谁都发现不了,等到发现的时候,一切都晚了。你可是爸唯一的儿子,爸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全靠你了,你知道吗?
知道了老爸。儿子说,我不会有事的,就是担心你。你可要保重身体呀!
我说我会的,你放心好了。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真的很严重吗?
说不准,还需观察几天,这种病是有潜伏期的。
儿子说,幸亏你这次跟妈闹了矛盾,不然的话,我们全家都要被隔离起来。想起来真是可怕!
我禁不住笑了一下。
你被隔离的那一天,我们学校点名叫我不要上学了,同学们都喊我“非典”危险分子,我差点儿急哭了。后来,我跟他们说,我爸跟我妈正在闹离婚,我跟我爸根本不住在一起,他即便真的染上“非典”,也不可能传染上我。为了证明我说得全是真话,我当时还把赵雅拉出来为我作证。这样我才幸免于“难”。
学校这样做也是对的,你不要怪学校无理。
我知道!儿子说,套用老式电影里的一句话叫做“宁可枉关一百个健康人,也不能放过一个病人”!因此呀,我也曾经想到过对你说,即便人家把你关错了,你也不要怨天尤人。怪只怪你行为不检点,在外边滥交情人。
听到儿子这话,我心里像被什么抓了一把,揪心地难受。我说儿子,你怎么这样说呢?难道你也不相信你老爸吗?
儿子说不是我不相信你,确实是我相信不了你。原来你在我心目中还算不错的,工作刻苦,非常恋家,也挺有责任感,可自从过了那个狗屁情人节,我就越来越不认识你了。不过话说回来,你千变万变毕竟是我爸,只要你痛改前非,我还是一样认你的。
说实话,我有点想哭,但我竭力克制住了。我说儿子,你误会我了,请你无论如何要相信我,我是清白无辜的,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好吧,儿子说我暂时相信你,不过你要用事实证明给我看。我看得出来,我妈还是挺在乎你的,你要再让她伤心,你就不是人!
第四章一言为定(3)
看来我对巧儿说的话还是对的,死也应该留个清白,再也不能给老婆和孩子落下什么把柄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继续给老婆发短信,一条接一条,只管发出,不求回报——
风铃的浪漫在于勾起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驼铃的深沉在于激起人们对美好憧憬的渴望;手机的铃声让你知道你的老公虽然身陷“囹圄”,但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关心你!
日出+日落=朝朝暮暮;月亮+星星=无限思念;风花+雪月=柔情蜜意;流星+心语=万千祝福!我希望今天的你是快乐的,今晚的你是舒心的,今夜的你是甜蜜的,今年的你是顺利的,今生的你是健康的,今世的你是幸运的!此时此刻的你是幸福的!
吻你的感觉酥酥的,抱你的感觉柔柔的,爱你的感觉甜甜的。想你的感觉苦苦的。
想你是我每天必须的功课,爱你是我一生中不变的承诺。在我想你爱你的同时愿你有份阳光般的心情。
老婆老婆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
我把我能够想到的最动听的语言,用最简短的文字编成最美丽的花环,一次又一次抛出去,戴到老婆的脖子上。我知道,我那颗滚烫的心,也通过那些文字一遍又一遍地穿越时空,撞击着老婆的胸膛。我相信,它们就像激情燃烧的火焰,老婆即便是铁石心肠,也总有被熔化的那一刻。
巧儿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电话来,要跟我聊天,都被我婉言拒绝了。我说我很累,我想安安静静地呆着,你不要打扰我。可巧儿不管你什么态度,她老是来纠缠我。我不愿接她的电话,她就接连不断地发些乱七八糟的短信来捣乱,弄得我总以为是老婆发来的回信,结果一看就是她写来的胡言乱语,把我气得半死。
她写道:
没有了你,我很寂寞,看不见你,我很失落,想说爱你,我没资格,多么想你,有点过火,看到了你,狠狠地摸——
看到这里,我正要在心里骂她不知廉耻,可往下边一翻,长长的破折号之后竟还有四个字南风!和了!原来,她“狠狠”要“摸”的居然是麻将,重读一遍,其实无伤大雅。
不理她,坚决不理她!我在心里暗自发誓。
可不一会儿,她的短信又来了——
没有你的天,不蓝;
没有你的日子,心烦;
没有你的精神,失常;
没有你的生活,真难;
啥时才能拥有,我心爱的人……
读到这儿,作为一个男人,我实在是有那么一点儿心动了。可是再往下翻,长长的省略号后,竟又出现两个字民币!与前面连起来一看,居然是我心爱的人……民币,她要拥有的其实是心爱的“钱”,并非心爱的“人”。这娘儿们,真会搞笑!
我笑。我不能不笑。我独自躲着拼命地笑!可是,我就是不给她回复。我必须抵御这种诱惑,用行动向她表明,我们之间是不可能发生什么事情的,最好让她死了这份儿心。
可巧儿并没有错,如果爱一个人也是错的话,那么,我对老婆的这种爱不也大错特错!所以,有时我也想,仅仅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就不给巧儿回复短信是不是太残酷了。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在巨大的精神折磨下,我继续翻看短信。我希望在短信的汪洋大海里,找寻到老婆给我的回复。
短信说:下翻!我就听话地按键下翻。
再翻!我就再翻。
继续翻!我就继续翻。
不停翻!我就不停地按动拇指。
努力翻!我加快速度。
再努力一把!短信说。于是我真的努力了一下。
快到了,请最后一翻!我十分卖力地翻下去。
翻到这儿,短信说:小朋友,别累着,你实在太可爱太听话了!祝愿你快乐成长。你的健康是我最大的心愿!后边署名:巧儿。
这条短信,先前看着让人气恼,可最后一句,实在令人从心底感到温暖。我被隔离好几天了,像巧儿这种拿我的健康当回事儿的人真还是凤毛麟角。我好想给巧儿回复一条短信,我写道:巧儿,谢谢你。你自己也要多多保重!可是,我迟迟没有点击发送键,直到新的短消息进来,一声铃响,我写的那句平平淡淡的话语,就像被海浪涌走了。
我打开来信,信还是巧儿写来的——
当行云恋着大海,他不惧风雨,只为一解相思之苦;当流星爱着大地,他不怕陨落,只为那一刻的亲吻。当俺想起你,俺不惜这一毛钱,只愿你快快乐乐!
这是巧儿在批评我,巧儿的批评竟然变得如此婉转,如此含蓄。这好像不是她的性格,倒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把手机埋在被子里,再也不想听到它发出的声音。我趴在地上,开始练俯卧撑,练完俯卧撑又练仰卧起坐,我希望通过折磨自己,一方面锻炼自己的身体,一方面忘记心中的烦恼。我一边练习,一边数数,当我完成三十个俯卧撑又三十个仰卧起坐之后,我已筋疲力尽,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气,浑身汗流浃背。这时候,我的手机铃声从厚厚的被子里传出来,一遍又一遍,那么执著,没完没了。我懒得理它,我料想那是金巧儿打来的,她发了那么多的短信我都没有回,想必她忍无可忍了,打来电话兴师问罪来了。
手机继续响着,尽管埋在被子深处,但听起来,还是真真切切。
我的双眼盯住天花板一眨不眨。那天花板是用白色泡沫材料做成的,有一些陈旧,已经不那么平整了,看上去布满模糊的图案,有的像山,有的像水,有的像动物,也有的像人。其中有个人,几分像老婆,几分像巧儿,几分像英子,还有几分像真真。她们的影子来来回回地在我的眼前飘忽不定,弄得我眼花缭乱。末了,我索性闭上了双眼。
手机仍在耳旁响起,似乎与我无干,直到打电话的人累了,它才停下来。
听不到手机声音的我,突然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了,要是平时,我这样不理不睬的,墙壁肯定要被人擂得震天动地,今天为什么没有动静呢?莫非……
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掏出手机,打开一看,不好,这个电话竟然是姗姗打来的。姗姗一般是不给我打电话的,此刻打来,一定有打来的理由。于是,我连忙给她回了过去。
你没事吧?姗姗说,我知道你是被隔离着的,不可能落下电话出去赴约会了吧。
我说姗姗你就给我留点面子好不好,就算我有那个精力和胆量,可我有那个心思吗?
姗姗说闲话少说,告诉你吧,你们家出事了。
我说出什么事啦?
她说你儿子放学回来没有坐公汽,她与一个叫赵雅的女同学结伴步行,为了走捷径,他们从一条偏僻的小路穿过,结果遭到抢劫,你儿子的手机被人抢跑了,那个女同学死死抓住歹徒不放,被歹徒打昏了头,现在正在医院抢救,生命垂危!
光天化日之下,什么人这么胆大。
第四章一言为定(4)
你儿子没有看清,因为那人戴着一副大口罩,只剩一双眼。
儿子不坐公汽改步行,全是我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