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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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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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顺着原路回去。迪涅的城门都已关上了。迪涅城在宗教战争①中受过围攻,直到一八一五年,它周围还有那种加建了方形碉楼的旧城墙,日后才被拆毁。他便经过那样一个缺口回到城里。 
  ①指十六世纪中叶法国新旧两派宗教进行的战争。 
  当时应已是晚上八点钟了,因为他不认识街道,他只得信步走去。他这样走到了省长公署,过后又到了教士培养所。在经过天主堂广场时,他狠狠地对着天主堂扬起了拳头。 
  在那广场角上有个印刷局。从前拿破仑在厄尔巴岛上亲自口授,继又带回大陆的诏书及《羽林军告军人书》便是在这个印刷局里第一次排印的。 
  他已经困惫不堪,也不再希望什么,便走到那印刷局门前的石凳上躺下来。 
  恰巧有个老妇人从那天主堂里出来,她看见这个人躺在黑暗里,便说: 
  “您在这儿干什么,朋友?” 
  他气冲冲地、粗暴地回答说: 
  “您瞧见的,老太婆,我在睡觉。” 
  那老太婆,确也当得起这个称呼,她是R侯爵夫人。 
  “睡在这石凳上吗?”她又问。 
  “我已经睡了十九年的木板褥子,”那人说,“今天要来睡睡石板褥子了。” 
  “您当过兵吗?” 
  “是呀,老太婆。当过兵。” 
  “您为什么不到客栈里去?” 
  “因为我没有钱。” 
  “唉!”R夫人说,“我荷包里也只有四个苏。” 
  “给我就是。” 
  那人拿了那四个苏。R夫人继续说: 
  “这一点钱,不够您住客栈。不过您去试过没有?您总不能就这样过夜呀。您一定又饿又冷。也许会有人做好事,让您住一宵。” 
  “所有的门我都敲过了。” 
  “怎样呢?” 
  “没有一个地方不把我撵走。” 
  “老太婆”推着那人的胳膊,把广场对面主教院旁边的一所矮房子指给他看。 
  “所有的门,”她又说,“您都敲过了?” 
  “敲过了。” 
  “敲过那扇没有呢?” 
  “没有。” 
  “去敲那扇去。” 
    
    
    
  
 
 
 
 
 
 
 
 
 二 对智慧提出的谨慎

    

  那天晚上,迪涅的主教先生从城里散步回来,便关上房门,在自己屋子里一径待到相当晚的时候。当时他正对“义务”问题进行一种巨大的著述工作,可惜没有完成。他起初要把从前那些神甫和博士们就这一严重问题发表过的言论细心清理出来。他的著作分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大众的义务,第二部分是各个阶层中个人的义务。大众的义务是重要义务。共分四种。根据圣马太的指示,分作对天主的义务(《马太福音》第六章),对自己的义务(《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九、三十节),对他人的义务(《马太福音》第七章第十二节),对众生的义务(《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二十五节),关于其他各种义务,主教又在旁的地方搜集了一些关于其他各种义务的指示和规定,人主和臣民的义务,在《罗马人书》里;官吏、妻子、母亲、青年男子的义务,是圣保罗明定了的;丈夫、父亲、孩童、仆婢的义务,在《以弗所书》里;信徒的义务,在《希伯来书》里;闺女的义务,在《哥林多书》里。他正苦心孤诣地着手把所有这些条规编成一个协调的整体,供世人阅读。 
  八点钟他还在工作,当马格洛大娘按平日习惯到他床边壁柜里去取银器时,他正在一张小方纸上勉强写着字,因为他膝头上正摊着一本碍手碍脚的厚书。过了一会,主教觉得餐具已经摆好,他的妹子也许在等待,他才阖上书本,起身走进餐室。 
  那餐室是一间长方形的屋子,有个壁炉,门对着街(我们已经说过),窗子对着花园。 
  马格洛大娘刚刚把餐具摆好。 
  她尽管忙于工作,却仍和巴狄斯丁姑娘聊天。 
  桌子靠近壁炉,桌上放了一盏灯。炉里正燃着相当大的火。 
  我们不难想见那两个都已年逾六十的妇人:马格洛大娘矮小、肥胖、活跃,巴狄斯丁姑娘温和、瘦削、脆弱,比她哥稍高一点,穿件蚤色绸袍,那是一八○六年流行的颜色,是她那年在巴黎买的,一径保存到现在。如果我们用粗俗的字眼来说(有些思想往往写 还说不清楚,可是单用一个俗字便可表达出来),马格洛大娘的神气象个“村婆”,巴狄斯丁姑娘却象“夫人”。马格洛大娘戴顶白楞边帽,颈上挂个小金十字,算是这家里独一无二的首饰了。她身穿玄青粗呢袍,袖子宽而短,领口里露出一条雪白的围脖,一根绿带子拦腰束住一条红绿方块花纹的棉布围裙,外加一块同样布料的胸巾,用别针扣住上面的两只角,脚上穿双马赛妇女穿的那种大鞋和黄袜。巴狄斯丁姑娘的袍子是照一八○六年的式样裁剪的,上身短,腰围紧,双肩高耸,盘花扣绊。她用一顶幼童式的波状假发遮着自己的斑白头发。马格洛大娘的神气是伶俐、活泼、善良的,她的两只嘴角,一高一低,上唇厚,下唇薄,使她显得怫郁和躁急。只要主教不说话,她总用一种恭敬而又不拘形迹的态度和他谈个不休;主教一开口,她又和那位姑娘一样,服服帖帖唯命是从了,这是大家都见过的。巴狄斯丁姑娘连话也不说。她谨守在听命与承欢的范围以内。即使是少年时期她也并不漂亮,她的蓝眼睛鼓齐面部,鼻子长而曲;但是她的整个面庞和整个人都含有一种说不出的贤淑气度,那是我们在开始时谈过的,她生性仁厚,而信仰、慈悲、愿望,这三种使心灵温暖的美德又渐渐把那种仁厚升为圣德了。她天生就是一头驯羊,宗教却已使她成为天使。可怜的圣女!不可复得的甘美的回忆! 
  巴狄斯丁姑娘曾把当天晚上发生在主教院里的那些事对人传述过无数次,以致几个现在还活着的人都还记得极其详尽。 
  主教先生走进来时,马格洛大娘正在兴高采烈地说着话。她正和“姑娘”谈着一个她所熟悉而主教也听惯了的问题,那就是关于大门的门闩问题。 
  好象是马格洛大娘在买晚餐食料时,在好几处听见了许多话。大家说来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宵小,一个形迹可疑的恶棍,他大约已到了城里的某个地方,今晚打算深夜回家的人也许会遭殃,而且警务又办得很坏,省长和市长又互不相容,彼此都想惹出一些事故,好嫁祸于人。所以聪明人只有自己负起警察的责任,好好地保护自己,并且应当小心,把各人的房子好好地关起,闩起,堵塞起来,尤其要好好地把各人的房门关上。 
  马格洛大娘把最后那句话说得格外响些,但是主教从他那间冷冰冰的屋子里走进来坐在壁炉面前烤着火,又想着旁的事了。他没有让马格洛大娘刚才说的话产生影响。她只得再说一遍,于是巴狄斯丁姑娘为了想救马格洛大娘的面子而又不触犯阿哥,便冒着险,轻轻说道: 
  “哥,您听见马格洛大娘说的话没有?” 
  “我多少听见了一点。”主教回答说。 
  随后,他把椅子转过一半,两手放在膝上,炉火也正从下面照着他那副笑容可掬的诚恳面孔,他抬起头对着那年老的女仆说: 
  “好好的。有什么事?有什么事?难道我们有什么大不了的危险?” 
  于是马格洛大娘又把整个故事从头说起,无意中也不免稍稍说得过火一些。据说有一个游民,一个赤脚大汉,一个恶叫化子这时已到了城里。他到过雅甘·拉巴尔家里去求宿,拉巴尔不肯收留他,有人看见他沿着加桑第大路走来,在街上迷雾里荡来荡去。他是一个有袋子、有绳子、面孔凶恶的人。 
  “真的吗?”主教说。 
  他既肯向她探问,马格洛大娘自然更起劲了,在她看来,这好象表明主教已有意戒备了,她洋洋得意地追着说:“是呀,主教。是这样的。今天晚上城里一定要出乱子。大家都这样说。加以警务又办得那样坏(这是值得再提到的)。住在山区里,到了夜里,衔上连路灯也没有!出了门就是一个黑洞。我说过,主教,那边的姑娘也这样说……” 
  “我,”妹子岔着说,“我没有意见。我哥做的事总是好的。” 
  马格洛大娘仍继续说下去,好象没有人反对过她似的: 
  “我们说这房子一点也不安全,如果主教准许,我就去找普兰·缪斯博瓦铜匠,要他来把从前那些铁门闩重新装上去,那些东西都在,不过是一分钟的事,我还要说,主教,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夜也应当有铁门闩,因为,我说,一扇只有活闩的门,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从外面开进来,再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加以主教平素总是让人随意进出,况且,就是在夜半,呵,我的天主!也不用先得许可……” 
  这时,有人在门上敲了一下,并且敲得相当凶。 
  “请进来。”主教说。 
    
    
    
  
 
 
 
 
 
 
 
 
 三 绝对服从的英勇气概

    

  门开了。 
  门一下子便大大地开了,好象有人使了大劲和决心推它似的。 
  有个人进来了。 
  这人我们已经认识,便是我们刚才见过,往来求宿的那个过路人。 
  他走进来,向前踏上一步,停住,让门在他背后敞着。他的肩上有个布袋,手里有根木棍,眼睛里有种粗鲁、放肆、困惫和强暴的神情。壁炉里的火正照着他,他那样子真是凶恶可怕,简直是恶魔的化身。 
  马格洛大娘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大吃一惊,变得目瞪口呆。 
  巴狄斯丁姑娘回头瞧见那人朝门里走,吓得站不直身子,过了一会才慢慢地转过头去,对着壁炉,望着她哥,她的面色又转成深沉恬静的了。 
  主教用镇静的目光瞧着那人。 
  他正要开口问那新来的人需要什么,那人双手靠在他的棍上,把老人和两个妇人来回地看着,不等主教开口,便大声说: 
  “请听我说。我叫冉阿让。我是个苦役犯。在监牢里过了十九年。出狱四天了,现在我要去蓬塔利埃,那是我的目的地。我从土伦走来,已经走了四天了,我今天一天就走了十二法里。天黑时才到这地方,我到过一家客店,只因为我在市政厅请验了黄护照,就被人赶了出来。那又是非请验不可的。我又走到另外一家客店。他们对我说:‘滚!’这家不要我。那家也不要我。我又到了监狱,看门的人也不肯开门。我也到过狗窝。那狗咬了我,也把我撵了出来,好象它也是人似的,好象它也知道我是谁似的。我就跑到田里,打算露天过一宵。可是天上没有星。我想天要下雨了,又没有好天主阻挡下雨,我再回到城里,想找个门洞。那边,在那空地里,有一块石板,我正躺下去,一个婆婆把您这房子指给我瞧,对我说:‘您去敲敲那扇门。’我已经敲过了。这是什么地方?是客店吗?我有钱。我有积蓄。一百○九个法郎十五个苏,我在监牢里用十九年的工夫作工赚来的。可以付账。那有什么关系?我有钱。我困极了,走了十二法里,我饿得很。您肯让我歇下吗?” 
  “马格洛大娘,”主教说,“加一副刀叉。” 
  那人走了三步,靠近台上的那盏灯。“不是,”他说,仿佛他没有听懂似的,“不是这个意思。您听见了没有?我是一个苦役犯,一个罚作苦役的罪犯。我是刚从牢里出来的。”他从衣袋里抽出一张大黄纸,展开说:“这就是我的护照。黄的,您瞧。这东西害我处处受人撵。您要念吗?我能念,我,我在牢里念过书。那里有个学校,愿意读书的人都可以进去。您听吧,这就是写在纸上的话:‘冉阿让,苦役犯,刑满释放,原籍……’您不一定要知道我是什么地方人,‘处狱中凡十九年。计穿墙行窃,五年。四次企图越狱,十四年。为人异常险狠。’就这样!大家都把我撵出来,您肯收留我吗?您这是客店吗?您肯给我吃,给我睡吗?您有一间马房没有?” 
  “马格洛大娘,”主教说,“您在壁厢里的床上铺上一条白床单。” 
  我们已解释过那两个妇人的服从性是怎样的。 
  马格洛大娘即刻出去执行命令。 
  主教转过身来,朝着那人。 
  “先生,请坐,烤烤火。等一会儿,我们就吃晚饭,您吃着的时候,您的床也就会预备好的。” 
  到这时,那人才完全懂了。他的那副一向阴沉严肃的面孔显出惊讶、疑惑和欢乐,变得很奇特,他好象一个疯子,低声慢气地说: 
  “真的吗?怎么?您留我吗?您不撵我走!一个苦役犯!您叫我做‘先生’!和我说话,您不用‘你’字。‘滚!狗东西!’人家总那样叫我。我还以为您一定会撵我走呢。并且我一上来就说明我是谁。呵!那个好婆婆,她把这地方告诉了我。我有晚饭吃了!有床睡了!一张有褥子、垫单的床!和旁人一样!十九年我没有睡在床上了,您当真不要我走!您是有天良的人!并且我有钱。我自然要付账的。对不起,客店老板先生,您贵姓?随便您要多少,我都照付。您是个好人。您是客店老板,不是吗?” 
  “我是一个住在此地的神甫。”主教说。 
  “一个神甫!”那人说。“呵,好一个神甫!那么您不要我的钱吗?本堂神甫,是吗?那个大教堂里的本堂神甫。对呀!真是,我多么蠢,我刚才还没有注意看您的小帽子!” 
  他一面说,一面把布袋和棍子放在屋角里,随后又把护照插进衣袋,然后坐下去,巴狄斯丁姑娘和蔼地瞧着他。他继续说: 
  “您是有人道的,本堂神甫先生。您没有瞧不起人的心。一个好神甫真是好。那么您不要我付账吗?”“不用付账,”主教说,“留着您的钱吧。您有多少?您没有说过一百○九个法郎吗?” 
  “还得加上十五个苏。”那人说。 
  “一百○九个法郎十五个苏。您花了多少时间赚来的?” 
  “十九年。” 
  “十九年!” 
  主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人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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