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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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 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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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道德纳第太太家里没有女用人吗?” 
  “没有,先生。” 
  “就你一个吗?” 
  “是的,先生。” 
  谈话又停顿了。珂赛特提高了嗓子说: 
  “应当说,还有两个小姑娘。” 
  “什么小姑娘?” 
  “潘妮和兹玛。” 
  孩子在回答中就那样简化了德纳第大娘心爱的那两个浪漫的名字。 
  “潘妮和兹玛是什么?” 
  “是德纳第太太的小姐,就是说,她的女儿。” 
  “她们两个又干些什么事呢?” 
  “噢!”那孩子说,“她们有挺漂亮的娃娃,有各色各样装了金的东西,花样多极了。她们做游戏,她们玩。” 
  “整天玩吗?” 
  “是的,先生。” 
  “你呢?” 
  “我,我工作。” 
  “整天工作吗?” 
  那孩子抬起一双大眼睛,一滴眼泪几乎掉下来,不过在黑暗中没有人看见,她细声回答: 
  “是的,先生。” 
  她静了一阵,又接着说: 
  “有时候,我做完了事,人家准许的话我也玩。” 
  “你怎样玩呢?” 
  “有什么玩什么。只要别人不来管我。但是我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潘妮和兹玛都不许我玩她们的娃娃。我只有一把小铅刀,这么长。” 
  那孩子伸出她的小指头来比。 
  “那种刀切不动吧?” 
  “切得动,先生,”孩子说,“切得动生菜和苍蝇脑袋。” 
  他们已到了村子里,珂赛特领着那陌生人在街上走。他们走过面包铺,可是珂赛特没有想到她应当买个面包带回去。那人没有再问她什么话,只是面带愁容,一声也不响。他们走过了礼拜堂,那人见了那些露天的铺面,便问珂赛特说: 
  “今天这儿赶集吗?” 
  “不是的,先生,是过圣诞节。” 
  他们快到那客店的时候,珂赛特轻轻地推着他的胳膊。 
  “先生?” 
  “什么事,我的孩子?” 
  “我们马上到家了。” 
  “到家又怎么样呢?” 
  “您现在让我来提水桶吧。” 
  “为什么?” 
  “因为,要是太太看见别人替我提水,她会打我的。” 
  那人把水桶交还给她。不大一会,他们已到了那客店的大门口。 
    
    
    
  
 
 
 
 
 
 
 
 
 八 接待一个也许是有钱的穷人的麻烦

    

  那个大娃娃还一直摆在玩具店里,珂赛特经过那地方,不能不斜着眼睛再瞅它一下,瞅过后她才敲门。门开了。德纳第大娘端着一支蜡烛走出来。 
  “啊!是你这个小化子!谢谢天主,你去了多少时间!你玩够了吧,小贱货!” 
  “太太,”珂赛特浑身发抖地说,“有位先生来过夜。” 
  德纳第大娘的怒容立即变成了笑脸,这是客店老板们特有的机变,她连忙睁眼去找那新来的客人。 
  “是这位先生吗?”她说。 
  “是,太太。”那人一面举手到帽边,一面回答。 
  有钱的客人不会这么客气。德纳第大娘一眼望见他那手势和他的服装行李,又立即收起了那副笑容,重行摆出她生气的面孔。她冷冰冰地说: 
  “进来吧,汉子。” 
  “汉子”进来了。德纳第大娘又重新望了他一眼,特别注意到他那件很旧的大衣和他那顶有点破的帽子,她对她那位一直陪着车夫们喝酒的丈夫点头,皱鼻,眨眼,征求他的意见。她丈夫微微地摇了摇食指,努了努嘴唇,这意思就是说:完全是个穷光蛋。于是,德纳第大娘提高了嗓子说: 
  “喂!老头儿,对不起,我这儿已经没有地方了。”“请您随便把我安置在什么地方,”那人说,“顶楼上,马棚里,都可以。我仍按一间屋子付账。” 
  “四十个苏。” 
  “四十个苏,可以。” 
  “好吧。” 
  “四十个苏!”一个赶车的对德纳第大娘细声说,“不是二十就够了吗?” 
  “对他是四十个苏,”德纳第大娘用原来的口吻回答说,“穷人来住,更不能少给呀!” 
  “这是真话,”她丈夫斯斯文文地补上一句,“在家接待这种人,算是够倒霉的了。” 
  这时,那人已把他的包袱和棍子放在板凳上,继又靠近一张桌子坐下来,珂赛特也赶忙摆上了一瓶葡萄酒和一只玻璃杯。那个先头要水的商人亲自提了水桶去喂马。珂赛特也回到她那切菜桌子下面,坐下去打毛活。 
  那人替自己斟上了一杯酒,刚刚送到嘴边,他已带着一种奇特的神情,留心观察那孩子。 
  珂赛特的相貌丑。假使她快乐,也许会漂亮些。我们已经约略描绘过这个沉郁的小人儿的形象。珂赛特体瘦面黄,她已快满八岁,但看上去还以为是个六岁的孩子。两只大眼睛深深隐在一层阴影里,已经失去光彩,这是由于经常哭的原故。她嘴角的弧线显示出长时期内心的痛苦,使人想起那些待决的囚犯和自知无救的病人。她的手,正如她母亲猜想过的那样,已经“断送在冻疮里了”。当时炉里的火正照着她,使她身上的骨头显得格外突出,显得她瘦到令人心酸。由于她经常冷到发抖,她已有了紧紧靠拢两个膝头的习惯。她所有的衣服只是一身破布,夏季见到会使人感到可怜,冬季使人感到难受。她身上只有一件满是窟窿的布衣,绝无一寸毛织物。到处都露出她的肉,全身都能看到德纳第婆娘打出来的青块和黑块。两条光腿,又红又细。锁骨的窝使人见了心痛。那孩子,从头到脚,她的态度,她的神情,说话的声音,说话的迟钝,看人的神气,见了人不说话,一举一动,都只表现和透露了一种心情:恐惧。 
  恐惧笼罩着她,我们可以说,她被恐惧围困了,恐惧使她的两肘紧缩在腰旁,使她的脚跟紧缩在裙下,使她尽量少占地方,尽量少吸不必要的空气,那种恐惧可以说已经变成她的常态,除了有增无减以外,没有其他别的变化。在她眸子的一角有着惊惶不定的神色,那便是恐怖藏身的地方。 
  珂赛特的恐惧心情竟达到了这样一种程度:她回到家里,浑身透湿,却不敢到火旁去烤干衣服,而只是一声不响地走去干她的活。 
  这个八岁孩子的眼神常是那么愁闷,有时还那么凄楚,以致某些时刻,她看起来好象正在变成一个白痴或是一个妖怪。 
  我们已经说过,她从来不知道祈祷是怎么回事,她也从不曾踏进礼拜堂的大门。“我还有那种闲空吗?”德纳第大娘常这么说。 
  那个穿黄大衣的人一直望着珂赛特,眼睛不曾离开过她。 
  德纳第大娘忽然喊道: 
  “我想起了!面包呢?” 
  珂赛特每次听到德纳第大娘提高了嗓子,总赶忙从那桌子下面钻出来,现在她也照例赶忙钻了出来。 
  她早已把那面包忘到一干二净了。她只得采用那些经常在惊骇中度日的孩子的应付办法:撒谎。 
  “太太,面包店已经关了门。” 
  “你应当敲门呀。” 
  “我敲过了,太太。” 
  “敲后怎么样呢?” 
  “他不开。” 
  “是真是假,我明天会知道的,”德纳第大娘说,“要是你说谎,看我不抽到你乱蹦乱跳。等着,先把那十五个苏还来。” 
  珂赛特把她的手插到围裙袋里,脸色变得铁青。那个值十五个苏的钱已经不在了。 
  “怎么回事!”德纳第大娘说,“你听到我的话没有?” 
  珂赛特把那口袋翻过来看,什么也没有。那钱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可怜的孩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吓呆了。 
  “那十五个苏你丢了吗?”德纳第大娘暴跳如雷,“还是你想骗我的钱?” 
  同时她伸手去取挂在壁炉边的那条皮鞭。 
  这一骇人的姿势使珂赛特叫喊得很响: 
  “饶了我!太太!太太!我不敢了。” 
  德纳第大娘已经取下了那条皮鞭。 
  这时,那个穿黄大衣的人在他背心的口袋里掏了一下,别人都没有看见他这一动作,其他的客人都正在喝酒或是玩纸牌,什么也没有注意到。 
  珂赛特,心惊肉跳,蜷缩在壁炉角落里,只想把她那露在短袖短裙外的肢体藏起来。德纳第大娘举起了胳膊。“对不起,大嫂,”那人说“刚才我看见有个东西从小姑娘的围裙袋里掉出来,在地上滚。也许就是那钱了。” 
  同时他弯下腰,好象在地上找了一阵。 
  “没错,在这儿了。”他立起来说。 
  他把一枚银币递给德纳第大娘。 
  “对,就是它。”她说。 
  不是它,因为那是一枚值二十个苏的钱,不过德纳第大娘却因此占了便宜。她把那钱塞进衣袋,横着眼对孩子说:“下次可不准你再这样,绝对不可以!” 
  珂赛特又回到她的老地方,也就是德纳第大娘叫做“她的窠”的那地方。她的一双大眼睛老望着那个陌生的客人,开始表现出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神情,那还只是一种天真的惊异之色,但已有一种恓惶不定的依慕心情在里面了。 
  “喂,您吃不吃晚饭?”德纳第大娘问那客人。 
  他不回答。他仿佛正在细心思考问题。 
  “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她咬紧牙说,“一定是个穷光蛋。这种货色哪会有钱吃晚饭?我的房钱也许他还付不出呢。地上的那个银币他没有想到塞进腰包,已算是了不起的了。” 
  这时,有扇门开了,爱潘妮和阿兹玛走了进来。 
  那确是两个漂亮的小姑娘,落落大方,很少村气,极惹人爱,一个挽起了又光又滑的栗褐色麻花髻,一个背上拖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两个都活泼、整洁、丰腴、红润、强健、悦目。她们都穿得暖,由于她们的母亲手艺精巧,衣料虽厚,却绝不影响她们服装的秀气,既御冬寒,又含春意。两个小姑娘都喜气洋洋。除此以外,她们颇有一些主人家的气派。她们的装饰、嬉笑、吵闹都表现出一种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味道。她们进来时,德纳第大娘用一种极慈爱的谴责口吻说:“哈!你们跑来做什么,你们这两个家伙!” 
  接着,她把她们一个个拉到膝间,替她们理好头发,结好丝带,才放她们走,在放走以前,她用慈母所独有的那种轻柔的手法,把她们摇了一阵,口里喊道:“去你们的,丑八怪!” 
  她们走去坐在火旁边。她们有个娃娃,她们把它放在膝上,转过来又转过去,嘴里叽叽喳喳,有说有笑。珂赛特的眼睛不时离开毛活,凄惨惨地望着她们玩。 
  爱潘妮和阿兹玛都不望珂赛特。在她们看来,那好象只是一条狗。这三个小姑娘的年龄合起来都还不到二十四岁,可是她们已经代表整个人类社会了,一方面是羡慕,一方面是鄙视。 
  德纳第姊妹俩的那个娃娃已经很破很旧,颜色也褪尽了,可是在珂赛特的眼里,却并不因此而显得不可爱,珂赛特出世以来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娃娃,照每个孩子都懂得的说法,那就是她从来都不曾有过“一个真的娃娃”。 
  德纳第大娘原在那厅堂里走来走去,她忽然发现珂赛特的思想开了小差,她没有专心工作,却在留意那两个正在玩耍的小姑娘。 
  “哈!这下子,你逃不了了吧!”她大声吼着说,“你是这样工作的!我去拿鞭子来教你工作,让我来。” 
  那个外来人,仍旧坐在椅子上,转过身来望着德纳第大娘。 
  “大嫂,”他带着笑容,不大敢开口似的说,“算了!您让她玩吧!” 
  这种愿望,要是出自一个在晚餐时吃过一盘羊腿、喝过两瓶葡萄酒、而没有“穷光蛋”模样的客人的口,也许还有商量余地,但是一个戴着那样一种帽子的人竟敢表示一种希望,穿那样一件大衣的人而竟敢表示一种意愿,这在德纳第大娘看来是不能容忍的。她气冲冲地说: 
  “她既要吃饭,就得干活。我不能白白养着她。” 
  “她到底是在干什么活?”那外来人接着说,说话声调的柔和,恰和他那乞丐式的服装和脚夫式的肩膀形成一种异常奇特的对比。 
  德纳第大娘特别赏脸,回答他说: 
  “她在打毛袜,这没错吧。我两个小女儿的毛袜,她们没有袜子,等于没有,马上就要赤着脚走路了。” 
  那个人望着珂赛特的两只红得可怜的脚,接着说: 
  “她还要多少时间才能打完这双袜子?” 
  “她至少还得花上整整三四天,这个懒丫头。” 
  “这双袜子打完了,可以值多少钱呢?” 
  德纳第大娘对他轻蔑地瞟了一眼。 
  “至少三十个苏。” 
  “为这双袜子我给您五个法郎①行吗?”那人接着说。 
  ①每法郎合二十个苏。 
  “老天!”一个留心听着的车夫呵呵大笑说,“五个法郎!真是好价钱!五块钱!” 
  德纳第认为应当发言了。 
  “好的,先生,假使您高兴,这双袜子我们就折成五个法郎让给您。我们对客人总是尽量奉承的。” 
  “得立刻付钱。”德纳第大娘直截了当地说。 
  “我买这双袜子,”那人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五法郎的钱,放在桌子上说,“我付现钱。” 
  接着,他转向珂赛特说: 
  “现在你的工作归我了。玩吧,我的孩子。” 
  那车夫见了那枚值五法郎的钱大受感动,他丢下酒杯走来看。 
  “这钱倒是真的呢!”他一面细看一面喊,“一个真正的后轮①!一点不假!” 
  ①后轮,五法郎钱币的俗称。 
  德纳第大娘走过来,一声不响,把那钱揣进了衣袋。 
  德纳第大娘无话可说,她咬着自己的嘴唇,满脸恨容。 
  珂赛特仍旧在发抖。她冒险问道: 
  “太太,是真的吗?我可以玩吗?” 
  “玩你的!”德纳第大娘猛吼一声。 
  “谢谢,太太。”珂赛特说。 
  她嘴在谢德纳第大娘的同时,整个小心灵却在谢那陌生人。 
  德纳第重行开始喝酒。他婆娘在他耳边说: 
  “那个黄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我见过许多百万富翁,”德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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