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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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1期-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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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乖乖地站着,避免互相碰撞。 
  回了家,是姑妈开的门,她神色紧张,等我们一进门,迅速就把门关上。爸坐在客厅里,脸板得纹丝不动。我和妈也坐下来,没有一人说话。反倒是一向收敛的姑父,在人人呆若木鸡时,满屋子走。 
  “那么,这是真的?真的?”他看看姑妈,又看看爸,意思是要得到证实。班级里最多的。两个孩子都工作好,所以要请他们戒骄戒躁,继续努力。” 
  几张桌而就稀稀拉拉地回应着说:“好,好。”“努力啊。” 
  男方家长不失时机地接上占,“米来,我们举杯,祝他们小两口幸福美满,白头到老。” 
  几张桌子乱着,叮当响过,大家都拿起筷子吃莱。 
  姑父被姑妈按住后,眼睛一直垂着,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等听到号召吃菜,他头就抬起来,眼睛里又有了那种因聚焦而奇异的光芒。我神经紧张地注视着他,还好,他的表现比上:次在我们家的要从容些,虽然桌上的那只水晶蹄膀,大十只进了他肚里。 
  宴后大家都搭了公共汽车回到姑妈家大看新房。姑妈家在静安区,住在一栋四十年代按照西方标准建的公寓楼里。公寓算得高级,有钢窗,地板,煤气灶,卫生间,以前甚至还有热水龙头,电活。姑妈在四十年代一嫁给姑父就搬了进去,从此就一直住到现在。爸爸总说,在姑父“进人”后,姑妈居然还能住在里面,真是“前世修的”。 
  一群人上楼时,前面一位胖胖的女眷走得好好 的,突然收丁步子转头跟边上:的人说活,跟在后头的 姑父没防备,一脚就踩着了她的鞋。慌得姑父不住 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脱口而出的竟是普通话,说 的时候,腰也弯了下去。 
  胖女眷听他用普通话不停地道歉,非常不安,满脸堆下笑来,也对姑父欠着矮胖的身体用上海话说:“勿要紧,张家伯们,勿要紧,侬勺:纪大,先上去,侬走女子!” 
  姑父死活不肯,腰更弯下了,“刘不起,是我没有 当心。” 
  已经走一上楼梯的姑妈,回头看到这一幕,三两步 走下来,拉了胖女眷就往楼上去,打着哈哈说:“老规 矩是女的先走嘛,客气作啥?” 
  公寓里最大的一间卧房给了菁表姐夫妻做新 房,新房布置得甚是大方。菁表姐他们选的是一套捷 克式家具,全部由直线和平面构成,筛洁得不带一点 装饰,连柜门、抽屉上所有的把手都省略了,因此极 有现代感。众人拥进去,一样样看了,交口赞了一回, 都被请到客厅里坐。客厅的桌子上放着—盘太妃奶 糖,一盘金丝蜜枣,菁表姐端着让了一回,没人伸手, 就又放回到桌上。 
  等送走了客人回来,我注意到桌上那盘金线蜜 枣的盘子里只剩了一枚,便有些诧异,但这点陀异在心里一划过,也就丢下。 
  晚上,我无意撞见菁表姐和姑父站在厨房里说话,灯都没有开。听见菁表姐压低声音说:“……做啥这种样子,这已经不是在东北了,又没有人同你抢,吃就吃,鬼鬼祟祟地背着人做什么?你这剐样子,叫人替你难过死了……” 
  “……”姑父垂着头站着。 
  菁表姐瞥见在门口晃过的我,就住了口,掩饰地打开水龙头洗手。 
  等厨房里没有人,我进去拉开灯,见簸箕里躺着一堆枣核。 
  菁表姐的婚礼后我们又滞留两天,因为妈想在上海购置些东西,上海的轻工产品种类多,质量好。我陪了妈逛了两天商店,从床单到汗衫,甚至牙膏香皂,买了不少东西。要走的前——天,却碰到了非同寻常的事。 
  一个消息通过广播传遍全国: 
  “中共中央向全国人民沉痛宣告:中共中央主席,中共中央军委主席,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毛泽东同志不幸逝世!” 
  这时妈和我正在淮海公司的女装部为我挑一件蓝格子的确凉衬衫。整个店堂刷地静下来,人都不敢动,只彼此张着眼对看,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儿秒钟后,一个柜台后面响起了女人的哭声,“啊……呜……啊……呜”从低到高,像吹喇叭一般,立刻就有三四条嗓子阳和上来,“啊呜……啊呜……啊!”一色都是柜台里的女售货员。由于她们哼哭的节奏听来太有控制,惹得我边上一个小女孩竞“嗤———”地一笑。妈吓得丢下刊‘衫,躲瘟疫似的,拉了我就走。 
  街上说不出的异样起来,空气仿佛被绷紧了,人不由自主都加快了脚下的步子,但个个敛息屏声,眼个年睛只看住了脚下的路面,好像要尽量收缩自己,怕碰断绷紧了的空气似的。连肆无忌惮惯了的汽车售票员也不再拍着车壁,大声吆喝“票子买起来”。乘客都老老实实地递上钱去,售票员则规规矩矩地递过票来,彼此似乎多了一种默契。一车的人也不敢肆意乱挤,更加没有人说话,全都乖乖地站着,避免互相碰撞。 
  回了家,是姑妈开的门,她神色紧张,等我们一进门,迅速就把门关上。爸坐在客厅里,脸板得纹丝不动。我和妈也坐下来,没有一人说话。反倒是一向收敛的姑父,在人人呆若木鸡时,满屋子走。 
  “那么,这是真的?真的?”他看看姑妈,又看看爸,意思是要得到证实。 
  “……”爸对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这是真的!真的!”他还绕着房间不停脚地走,眉头紧锁,根本看不出他是伤心还是高兴,他像是有些狂乱了。 
  姑妈斥责他,“这是什么时候!快一点坐下来,一歇歇人家看到……”姑妈没说完这句话,真就有人敲门。 
  连我们都跟了紧张起来,个个紧盯着房门。 
  姑妈去开门,进来了住在三楼的马家姆妈。 
  马家姆妈是里弄居委会的头,当时,只要是跟公家有关的人,就有权威感,哪怕是里弄里的老太太。这个马家姆妈,在我们做客的这几天里,已经来了好几回,一回是来提醒姑妈给菁表姐的婚事要新事新办;一回是来过问外地客人里有没有要报临时户口的;不光姑妈讨厌她,我也觉得这个老女人好生招嫌。这次她进门,红着眼圈,却一脸正色,好像她的红眼圈是戴在脸上的两枚勋章一样。她眼圈虽红,可眼珠子照样灵活,只一扫,就把客厅里的人都溜了一遍,眼光经过姑父时,停了下来,跟着皱起了眉。我顺了她的眼睛看过去,发现姑妈、父母眼眶都已经是湿润着了,只有姑父不是。他甚至连收敛谦恭的表情都没有了,就那么大张着眼睛直看着马家姆妈。 
  不等马家姆妈开口,姑妈立刻就对她说:“这怎么好?马家姆妈?天都塌下来了啊,我心里难过煞了,难过煞了……”说着就吸鼻子,抹眼泪。 
  “啥人不难过煞了?!不过侬放心,天不会塌下来!”马家姆妈中气很足地说,说着,含义深刻地盯了姑父多半分钟,才转过脸对姑妈说:“我来你们家,想提醒你快点把这些东西揭下来。”她指一指菁表姐新房门口贴的喜字。 
  “咽呀呀,我难过得都没有想到,马上揭,马上……” 
  妈已经闻声立起来,往菁表姐他们房门口去揭那张红底金色的喜字。 
  马家姆妈一走,门关上,姑妈就朝姑父扑过去,压低了嗓子嚷嚷:“你做啥眼睛都不红?就是不会哭,你捂着脸总会吧?偏偏别起个头,直看着那个老太婆做啥?在这种辰光!你,你,你还想进去吗!?” 
  爸在一边也紧皱着眉说:“唉……唉……怎么这样巧,偏偏她会这时候进来。” 
  姑父的脸骤然变得灰白,密密的汗珠从额头上沁了出来,跌坐到椅子上。 妈拉了爸一把,说:“为什么要怪她姑父,他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没有淌眼泪难道也犯法?不要去吓他。” 
  我在旁边也忍不住说:“我也没有哭。街上很多人都没有哭。” 
  妈又说:“这种女人,最混账的就是她们。老想把人踩下去才高兴。已经到这一步了,还能怎么样?” 
  姑妈被这两句话说得平静了一些,就到卫生间拿出一块毛巾擦擦眼睛,又递给姑父,意思让他擦 
汗。 
  姑父却不接,嘴巴眼睛都大张着,急速地朝每一个人看,连我这个孩子都没有跳过。从他的那双眼睛里,我看到一种近似动物般的乞怜求救的表情,好像他不是个大人,老人,而是个兔子什么的,眼下被一群猎人逼到墙角,无路可逃了。 
  姑妈朝他走近一步,才要说话,他一下子跳起来,躲开姑妈,几步就冲到菁表姐的新房里。菁表姐和姐夫这一个星期都出门到杭州去作蜜月旅行了,新房里的陈设丝毫未动,嫣红姹紫一片喜色。因见姑父动作慌张怪异,我们都跟过去,只见他哆嗦着手,在新房里见到带红色的东西就收——五斗橱上玻璃花瓶里插的胭红的绢花,一个装饰用的有喜鹊登梅的苏绣小屏风——其中梅花是红的,茶盘里的一套深紫红色的厚底玻璃杯…… 
  他把这些东西塞进壁橱里之后,又去翻开菁表姐他们婚床上的金银双色的绣花床罩。见到下面水红的绢被,粉红的鸳鸯图案提花枕巾,印有大红牡丹花样的淡黄色床单,喃喃地说:“这不行,这也不行……”说着,几步抢到他和姑妈的房间里翻出一条白被单——动作敏捷得都不像他了——一边走,一边抖开来,就要往菁表姐他们的床上罩。 姑妈愤怒地喝住他,“你做啥?想来触他们小夫妻的霉头?” 妈也上去拦他,“别冲了孩子们的喜庆哪。” 姑父好像被人绊了一跤,一下丢开手,让白床单落到地上,他摇晃着倒下去,我吓得跑上去要扶他,却见他抱着头,蹲了下来。 见到那样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抱着头,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样子,我的眼泪一下子冒出来了。 
  当天晚上,我们一家提前坐了夜车走了。 
  三 又过了两年,“文革”已经结束,恢复了高考制度,我考上了杭州浙江大学,路过上海,就去姑妈家住了两天。 
  没有想到,在一个全国振奋的新局面里,姑妈家反而比任何时候都狼狈——公寓里又挤又乱。这时那个在安徽插队的菱表姐已经回上海,一大家子人全挤在一起。而姑妈的公寓只有两间卧室,菁表姐夫妻占了一间,姑妈占一间,姑父搬到厨房后面的一间小房间里住,菱表姐则在客厅里搁了张折叠床。 
  我从进门起,就没见姑父,一时竟也想不到他,因为菁表姐和菱表姐正在闹矛盾,而且矛盾已经明朗化,姐妹两个儿乎要互相不理,这矛盾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两位表姐的矛盾是为了住房。前几年菱表姐在安徽,菁表姐的小家安在娘家,没有丝毫问题。但现在菱表姐回来了,又在待嫁,问题就来了。在菱表姐看来,姐姐姐夫现在该搬出去住,轮到她在这里成家。他们小两口在娘家已经享受丁几年的好处,而她在安徽受了那么多年的苦,现在总算回来厂。如果她有像样的房子,在找对象的时候会多一个很大的筹码,因此房子之事,对她事关终身。可是菁表姐和姐夫另有自己的立场,他们怎么可能搬出去?全上海连一寸多余的地方都没有,他们这个家已经是这么安顿着了,而妹妹反正还没有结婚,为什么不可以找一个有房子住的人嫁出去,倒叫他们住得好好的,腾出地方来给她?为了跟姐姐姐夫赌气,菱表姐就故意睡在客厅里——她其实是可以跟姑妈住一问的。姑妈对这个局面也觉得为难,两个都是自己女儿,如果能一人一间最好,但她住到哪里去呢,厨房的后面倒还是有一个小房间,但那个房间被姑父占着。 
  姑父却始终不露面,到了吃饭的时候也不露面。只见姑妈端了一碗饭、一碟菜送到厨房后面的小房间里去,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嚷起来,“什么东西!汤呢?”那声音浑浊破碎,带着痰音。我大吃一惊,立刻难堪起来,因为我进门后一直没有向姑妈他们问起姑父,真是不可饶恕的疏忽。但饭桌上没有人注意我的窘迫,更加没有人对那个声音有反应,所有的人头都不抬,表情不是冷漠,根本是若无其事。姑妈到厨房接着再端一碗汤过去——那碗汤其实已经是准备好了的,但没听见姑妈作任何分辩,一声不响走回饭桌,平静地坐下吃饭。他们全体的若无其事让我简直无法开口问话。捱到吃完饭,我看见菱表娟走到厨房后面的小夹道里,拿出一副空了的碗筷进厨房,但是和大桌子上他们刚才吃饭的碗筷分开放着,也分开洗,而且是用不同的布洗。 
  我就凑过去问:“姑父好吗?” 
  菱表姐对我笑了一下,笑容怪异,说:“你想去看看他,就去看看他,我不拦你。” 
  我朝姑妈看看,姑妈肯定是听见我和菱表姐的话了,但她故意不朝我看,好像没有听到一样。菱表姐也自顾转身走回客厅,丝毫没有要引我去见自己父亲的意思。我很尴尬,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叫人讨嫌的事,但又不能不去,踌躇一下,我还是开了厨房的后门。 
  姑妈家的厨房后门开小去是一条小小的过道,一头通向后楼梯,另一头通向一个小房间,这个结构显然是过去为请帮佣设计的。…—刀:厨房的后门,我就闻到一股酸腐的味道——那小房间门正开着,我往前走过去两步,一眼就看到里面有一张床,一张小桌子,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坐在床沿上,脸正朝着门。 
  他明显比前两年胖些,但松弛得一塌糊涂,一张皮像是一件过大而且多皱的衣服披在身上,脸和长头发的脑袋已经漫漶成一体,成为混沌的一团。我吓得毛骨悚然,进又不是,退又不是,只得含糊地叫了声姑父。那个被叫姑父的人看住我,眼睛倒不再呆定定的吓人,却像泥潭,仿佛眼珠和眼白被搅拌过,弄得黑白不分。这泥潭看了我有一分钟,然后哑着嗓子说: 
  “你是小妹。我认得的,我到你们家里去过,我认得的。你爸爸买鸭子香肠给我吃!可秉弟为什么不来,当年他在上海的工作就是我帮他介绍的,他应该记得。他应该来看看我,人不能没有良心,他为什么不来?” 
  我被他这一连串活问得木在那里,半晌,抖着嘴唇说:“爸爸……他走不开,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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