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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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3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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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今晚我们有幸见到您的表妹吗?哦!她人真漂亮。如果她能进一步讲究穿着艺术,那就更加完美了;懂得这门艺术的人真是屈指可数,可她则是天生就拥有这门艺术的”。我在此必须说明,德·夏吕斯先生与我迥然不同。他“天生拥有”洞悉入微的秉赋。他能将某人的穿着打扮观察得仔仔细细,看一幅画,能把任何细部记得一丝不漏。说到衣裙帽饰,有些刻薄的人或专断的理论家一定会说,一个男子如果为男性的魅力所吸引,那么反之他天生就会对女子的服饰发生兴趣,会对此加以考察,精于此道。有时候这种观点还真能灵验。男性们仿佛将夏吕斯之类的人的肉欲和温情都吸引到自己这一方,而女性们从夏吕斯之类的人那里所能获得的满足只能是“柏拉图式的”(此形容词毫不恰当)趣味,甚至简单地说,就是一种趣味;不过这种趣味保你无比讲究,精不厌细。后来有人给德·夏吕斯先生起过一个别号,戏称他“女裁缝”,看来这个别号是非常贴切的。但是它的趣味和他的观察力涉及面很广。上文说过,那天晚上我在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里用过晚餐后前去拜访他,借着他的指点,我才发现,他府邸上珍藏着数件精品。别人不加注意的东西,包括对艺术品和晚餐菜肴(从绘画到饮食,无所不包)他都能一眼看出个中精华。我总是替德·夏吕斯先生惋惜,他不该把自己的艺术天赋局限起来,仅仅满足于画几幅扇面馈赠嫂子(上文说过,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拿在手里并不是为了煽风,而是为了炫耀,借以向人显示巴拉麦德对她的友情),或者满足于弹一手钢琴,以便在为莫雷尔小提琴伴奏时不出差错。我说,我总是替德·夏吕斯先生可惜,现在还是如此,因为他从未撰写过什么东西。当然,我这话并不是说,因为他说话写信不乏才气,因此就能断言他有可能成为一名才华横溢的作家。有些才能是不能混为一谈的。我们见过,有些出言平平的人能写出惊人之作,而那些口若悬河的人一旦提笔,竟不及一名庸才。总之我可以断定。如果德·夏吕斯愿意试笔,先从他熟谙的艺术题材入手,那么就会火焰喷射,光芒万丈,社交能手定能变成大师级作家。我经常对他这么说,可是他就是从来不肯提笔。也许这仅仅出于懒惰,或者是那些辉煌的晚会和鄙俗不堪的娱乐活动吞噬了他的所有时间;在盖尔芒特家,听凭他们的需要,海阔天空起来没完没了。我为他惋惜,更是因为他只要与人交谈,其机智就从不能摆脱其性格,即便是在他谈锋极健,光彩夺人时,其情况也是如此,一边是妙语连珠,一边却玩世不恭。他在沙龙里的时候充满智慧,敏锐好奇,但同时,他却欺凌弱者,对并未侮辱过他的人也要施以报复,甚至卑鄙地设法离间朋友。如果他不学沙龙闲者,对书籍既崇拜又憎恨,而是真正著书立说的话,我们得到的将是他洗净恶素以后独有的精神价值。这样没有任何东西会妨碍我们对他大加崇拜,他的许多优点还会使友谊绽开花朵。
  当然,他在寸方的纸上究竟能实现什么,我在此所作的估计可能发生错误,但只要他提笔写作,那他就已经做了一件罕见的好事,因为他不仅凡物都能识别,而且所识之物,他能都道出名来。诚然,跟他交谈,即便我没有学会怎么观察事物(我总是走神,感情总是飘向别处),我至少也看出了一些事物;没有他,我对这些事物就会始终视而不见。但是这些事物的名称本来可以帮助我回忆起事物形象和色彩,我却总是听过便忘,无法记住。如果他写在书上,即便是劣等的书——我不信他写出的书会是劣作——那将是一本多么美妙的词典,一类多么取之不竭的词汇大全啊!不过谁能预料?也许他真的不会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却甘受那在我们的命运前面屡设障碍的妖魔的驱使,去写那些味同嚼蜡的连载小说以至那些无人问津的游记和历险记。
  “是的,她很注意衣着,更确切地说,很注意穿着打扮。”夏吕斯先生接着谈论阿尔贝蒂娜。“我唯有一丝疑虑,即不知她是否真的做到按照自己天生的丽质来穿着梳妆。此事我也有一定的责任,有时出主意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我去拉斯普利埃庄园时,常常给您表妹一些指点,可是那些话也许较多地出于当时当地以及附近海滨的特殊环境,而没有考虑到她固有的性格特点,结果使她的举止打扮有些偏于轻佻。我承认,我见过她穿一身漂亮的塔兰丹布妆服,戴着迷人的薄纱围巾和玫瑰红无边小帽;即便上面插了一根玫瑰红的羽饰,也无损于它的美观。不过我深信,她那真实无假的美貌,需要比这些可爱的破布烂絮更好的衣饰来装点。无边小帽怎配得上这一头茂发,换一俄罗斯冠冕不是更能显出其价值?适于穿古式戏裙的女子不多。但是我们这位已具妇人风姿的姑娘就属例外;她要穿上热那亚天鹅绒的古装裙(我由此想到埃尔斯蒂尔和福迪尼产制的连衣裙)就正合她的体态,如果裙子上再镶挂一些旧时的珍奇珠宝(这是最令人们叹为观止的),如橄榄石、白铁矿和稀世的拉长石岩,我绝不怕这会显得累赘罗嗦。她跟体态丰腴的美貌女子一样,身体本身就需要得到一种重量上的平衡。她到拉斯普利埃庄园吃饭去的时候,漂亮的大包小包就随身沉甸甸地背着,这您一定还记忆犹新吧。待到她将来在农庄举行婚礼的时候,除了涂脂抹粉,化妆一番以外,还可以在一个淡蓝的青金石盒里备一些白珍珠和红宝石碾成的脂粉;我想那不会是充假的,因为她可能是和一个富人结婚。
  “够了,男爵!”布里肖打断了他的话。他是担心这最后一句话会刺伤我的心,因为他对我和阿尔贝蒂娜两人的关系是否纯洁,是否真的属于表亲将信将疑。“您就是这样来关心小姐们的!”
  “在这孩子面前您最好还是住嘴,烂皮癣。”德·夏吕斯先生奚落道。他的手顺势一挥,样子是要逼布里肖不要多嘴,可那只手却落在我的肩上。——作者注。
  絮比安觉得,先不用着急把事情告诉德·夏吕斯先生,保护他女儿不受反击才是当务之急。为此,德·夏吕斯先生对下午发生的事情还蒙在鼓里,对成婚一事深信不疑,心情十分愉快。这些伟大的单身汉仿佛是在用一种虚幻的父性来给自己悲凉的独身生活添加一份温存,寻找某种安慰。“布里肖,说句真话,”他笑着向我们转过身来补充道,“看见您和别人在一起如此风流,我有点顾虑。你们手挽着手,看起来就象一对情侣似的。嗨,布里肖,您倒是什么也不在乎!”他说这番话,是否是他思想衰老造成的自然结果?如今他的思想不如以往了,没有足够的自控能力,有时候说话会言不由衷,深藏四十余载的隐私会不慎说漏出来。他说这番话或者是不是对平民观点的鄙夷?总而言之,盖尔芒特家的人自己就都是平民之见,连德·夏吕斯的长兄,德·盖尔芒特公爵也不例外,他只是表现形式不同而己。有一次,我母亲亲眼目睹,公爵敞着睡服,毫无顾忌地站在窗口刮胡子。德·夏吕斯先生往后摘下草帽,透开宽阔的前额,利用片刻时间松掉绷在脸上的面具。他是否是在东锡埃尔到多维尔炎热的途中染上了这无拘无束的危险习惯?凡是了解莫雷尔已经不爱德·夏吕斯的人,看见他俩还亲如夫妻,都会感到惊奇。德·夏吕斯先生的情况是,淫乱只带给他千篇一律的肉体快感,对此他早已感到腻味,他本能地去寻求和创造新的成绩。对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厌倦了之后,他便返回另一极端,重新热衷于自以为将永世诅咒的东西,比如模仿起“夫妻生活”或“慈父恩泽”。有时候,对这样一套他犹感不足,还要搞些新花样。他就象一个正常男子一样,平生完全可能愿意与一个小伙子一起过夜,然后又去和一个女人同枕共眠,这完全出于与前相似的好奇心,只是倒错而已。不过这两种好奇心都是不健康的。男爵由于夏利①的缘故,始终以“常客”的身份出入于小圈子。所以,尽管他为了伪装自己,进行了长期努力,其结果恰如有些欧洲人那样,一去殖民地探险或者小住,就不象去法国,忘记了应有的行为准则。但是,内心的革命,较之在维尔迪兰小圈子内消磨的时间,更有效地使德·夏吕斯先生摆脱了最后的社会约束:他起初对自身的异常现象一无所知,日后刚认识到这种异常现象时惊恐万状,过后也就习以为常了,竟至忘了,自己终于不觉羞愧,能够认可的事情,向别人坦然承认却不能没有危险。南极也好,勃朗峰也罢,事实上都不如淫乱的内心,即与众不同的思想,能为我们提供一块长期离群索居的地方。夏吕斯先生从前就是如此形容淫乱的。如今他又给它添上了一层可亲的形象,把它看成一个人所难免的瑕疵,犹如懒惰、闲散或贪食一样,甚至可以说讨人喜欢,十分有趣。夏吕斯先生不仅意识到自己的特殊性格激发着那种好奇心,而且尽力满足,增加刺激,维持不熄,以此寻找某种乐趣。有位犹太记者,每天都在捍卫天主教,也许他并不是指望别人对他刮目相待,而是为了不致于使那些好心的取笑者大失所望;德·夏吕斯先生就和这位记者一样,在小圈子里对那些伤风败俗的事情大加指责,似乎不用别人邀请,他都会乐意模仿英国腔或者穆内-絮利②来说话一样。同时他又在众人面前炫耀其艺术鉴赏家的才能,还慷慨解囊,分摊到自己头上的那份钱毫不犹豫就掏了出来。所以,德·夏吕斯先生威胁布里肖,说要到索邦大学告他与小伙子一起散步,这与受过割礼的专栏编辑大谈“教会的长女”③和“耶稣的圣心”是一样的道理,也就是说虽然没有假仁假义之嫌,但也难免有哗众取宠之弊。不过,我们不仅应该注意到德·夏吕斯先生的语言内容正在发生变化——现在的话与他从前敢说的话大相径庭——而且还应该注意到他的语调和举止也正在发生变化——他现在的语调、举止和以前受他严厉指责的有些人的语调举止竟十分相似。我们应该从这双重的变化中寻找原因,这才有意味。他现在偶而会发出几下轻叫声。于他,这是无意的,因为这声音十分低沉;然而那些性欲倒错的人这么叫出声来则是故意的。他们互相见面致意一律用“我亲爱的”。对这种忸怩作态,德·夏吕斯先生素来持反对态度。然而,犹如一个全身瘫痪或体内失调的人最终总要显出某种症状一样,德·夏吕斯这类人,恶习发展到一定程度必要作出这种媚态,别人仿佛只是故意进行一种天才而又忠实的模仿而已。其实不然。虽然我曾经见过德·夏吕斯先生身着黑色西服,留一头平发,不苟言笑,而那些年轻人却涂脂抹粉,缀满首饰,但那种纯粹的心理做作告诉我们,他们之间只是表面不同而已。正如一个是烦躁型的人,说话时急迫不安,不停摇晃;另一个是神经病人,说话慢条斯理,始终平平静静,但在医生看来,前一位同样患了精神衰弱症。医生知道,这两个都在忧心忡忡,内心都备受痛苦的煎熬。此外,我们还发现,德·夏吕斯先生已显出各种衰老的迹象,谈话中有些用语从前就大量使用,现在则发展到了出奇膨胀,脱口而出的地步(例如:“一系列情况”)。男爵句句不离这些用语,似乎必不可少地要求助于保护人一样。“夏利已经来了吗?”我们正要走到宅邸前去按门铃,布里肖问德·夏吕斯先生。“哦!我不知道,”男爵手在空中一挥,半眯着眼睛说,样子就象怕别人说他守口不严似的。也许男爵因为说漏了有些话,已经遭到了莫雷尔的责备(莫雷尔既是懦夫,又爱虚荣,高兴时借德·夏吕斯先生来点缀自己,不高兴则六亲不认;他把那些无关紧要的话也看得比什么都严重)。“您知道,他干些什么,我全然不知。”如果说两个互有直接关系的人在交谈中互相撒谎的话,那末,一位第三者在和一个情人谈到这位情人的心上人时,那自然更是谎言连篇,不管此人的性别如何。
  
  ①莫雷尔的别名。
  ②法兰西喜剧演员(1841—1916),最著名的角色为《安德洛玛克》中的奥雷斯特,还演过哈姆雷特和俄底浦斯王。
  ③指法国。
  “您是好久以前见到他的吗?”我问德·夏吕斯先生。我装出一副既不怕跟他谈论莫雷尔,也不轻信他和莫雷尔朝夕相处的样子。“他今天早晨刚巧明未过,才呆了五分钟。我还没有睡醒,他坐在我的床边,象要强奸我似的。”我立刻想到,德·夏吕斯先生一定是在一小时前刚见过夏利,因为如果我们问一个情妇,她是什么时候见到她那位情夫的——大家都知道那是她的情夫,她也猜测到大家是这么认为的——是否和他一起用了午后点心,她必定回答说:“我在午饭前一会儿见到他的。”这两个事实之间唯一的区别是,一个是骗人的,另一个是真实的。不过,两个同样是无辜的,或者毋宁说,同样也是有罪的。这些答语是由一定的因素决定的。回答人自己并不知道,决定因素很多,事实的比重却很小,两相不成比例,以至回答人借此就不顾事实如何了。不了解这一点,我们就无法明白为什么情妇(此处为德·夏吕斯先生)总是选择骗人的事实。但是物理学家认为,即便再小的木球在空间仍然总有它的一席地位,其原因就在于制约着比它大得多的物体的引力定律跟斥力定律之间存在着冲突或者平衡。备忘起见,暂举几例。譬如:那种故意要显出自然洒脱的欲望,那种明有幽余还遮遮掩掩的本能性动作(这是一种害羞与炫耀的混合心理),那种把自己觉得十分愉快的事情透露给别人,并向人显示出自己正爱人所爱的需要(这是对对方内心活动无言的洞察,这种洞察力超过对方的洞察力,致使对对方作出过低的估计,或者这种洞察力低于对方的洞察力,结果对对方作出过高的估计),那种自然的纵火欲以及起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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