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
“你会见到阿娟的!”
“嗯,”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搪塞地说,“可能吧!”
“你能跟阿娟谈谈吗?”乔文亚掂量了一会儿说,“她的汉语还算可以,用不
到别人翻译,可以个别谈,打打防疫针。……”
“看情况再说吧,”我不置可否,“让咱们都好好想想,”而后又略带戏谑地
说:“没想到打败爱神比打败美帝还难!”
乔文亚没有作出任何反应,我沉沉睡去,后来被一个旧梦惊醒,看了看夜光手
表,是凌晨四点半钟。乔文亚还在翻转不宁,而后起身到竹窗外小解,这种烦乱心
境是无法宽慰的,我装作沉睡,不跟他答话,我想:到底是“抓住”了幸福还是
“抓住”了痛苦,他该得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了吧?
第七章
苏军医派小宋给我送来了新译出的《安德森战地手记》第二部份。并附给我一
个纸条,说他已和黎东辉约定后天上午去拜访他。这样,我还有一天半的时间仔细
阅读这个美军别动队长的手记。
(一)进入丛林
——安德森《战地手记》之十
上午10时,丛林迷雾已经消散,战斗直升机和救护直升机已经把死者和伤员运
走,我们分队整装待发。
按照作战地图,我测定了勺子湖的方位和距离。从地图上计算,只有一点五公
里。我打算一边前进一边搜索丛林,预定下午四时(共走六个小时)到达勺子湖畔
设营。我在笔记本上随意写了个算式;1500÷6=每小时行进250米。这是标准的蜗
牛行动。
我跟克里斯少尉的关系似乎有所缓解,因为经过昨夜的战斗,双方都发现了对
方的某些长处。现在,他对我的行进路线没有公开表示反对,但他却有所保留:
“中尉,你所选择的方向是原始老林,那是一个迷宫,我怕不能按时到达。即
使有指南针,也可能迷路。……”
我没有睬他,不想再挑起争端,因为勤务兵给我背着背囊,我轻便自如,把卡
林斯手枪提在手里准备身先士卒,向阴暗潮湿的老林走去。头上高悬着生命的群落,
脚下是葛藤荆棒,它们生死相缠,我刚刚迈了几步,带钩刺的野藤就绊住了我的腿,
丛林又浓又密,明灿的阳光竟然穿不透繁枝茂叶织成的天幕,只是偶尔从网眼里透
进几粒光斑。脚下是软绵绵的淤黑积叶。在我眼前的一棵不知名的大树上悬挂着网
状的气根,微荡着,像一排绞索,再向前纵目远望,觉得目力锐减,前面好像是一
条绿得发黑的隧道通向无底深渊,每一步都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探险,啊!这就是热
带丛林吗?
我回头望望克里斯少尉,这个混蛋脸上竟然流露出某种笑意,好像在说:“你
可向前走啊!”他在奚落我,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好。这时我想到了麦克罗给我的忠
告,我在克里斯面前不能逞强,只好命令克里斯带队前进!
克里斯表现出他是“丛林通”,用一种盛气凌人的声调命令三个士兵手持砍刀
在前面开路,让人高马大的罗伯特当排头兵,另一名黑人士兵诺尔曼紧随其后。他
们每一刀砍下去,都轰然腾起一团蚊蚋,藤葛相连像柔韧的秋千绳似地高悬在树冠
之上,连砍数刀都无法砍断,只是悬空荡悠。
罗伯特忽然大叫一声向后急退,吓得全身发抖。原来从树上落下一条花蛇,
“啪嗒”一声掉在他面前,它似乎无视我们的到来,向着脚下腐败的落叶沙沙地沉
稳地扭动。
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无端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只见克里斯抢前一步,像
拾一条扎腰带似地提起蛇尾抖动几下,向一旁猛力摔了出去,却丢之不远,挂在一
枝树权上,荡悠着,向丛林的闯入者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威胁。
克里斯立即表现出不同凡响的胆量,他一把揪过罗伯特手中的砍刀,带头猛劈。
砍了三分钟,他就气喘吁吁满脸汗流了。
我望着前面一丛丛非草非树非藤的东西,倒吁了一口气,我想:这里从未踏上
过人类的脚踪吧?他妈的,狗也钻不过去!
克里斯用不可抗拒的命令:除我之外,每一个人必须参加轮流砍伐,我这时才
真正懂得了什么叫“斩荆劈棘”。
砍伐了半个小时,前进了一百二十米。如果照这样的速度,天黑也到不了勺子
湖,而且,半个小时就已经精疲力尽,要想保持这样的速度绝不可能。如果到达不
了,我们就要被迫在丛林里露宿,这是多么可怕的前景。我竟然产生了原路返回的
念头,重新回到昨夜宿营的林间空地,与这黑森森的林莽相比,那里就是天堂。第
二天,我再呼唤直升机把我们空投到勺子湖去。……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那里是莽莽丛林嶙峋的岩石和荡荡湖水,没有飞机降落
场,我们能一个个沿着绳梯吊落下去吗?如果那里埋伏着游击队呢?直升机立即就
被击落,全都粉身碎骨。再说,我们搜索丛林的任务怎么完成?越共的军事物资供
应基地在哪里呢?
轮流劈伐了一个小时之后,我命令停下来休息、用餐。
前进了二百一十米,我不知道是丛林打败了我们,还是我们征服了丛林。我的
士兵已经是精神萎靡疲惫不堪了。迷彩服早被汗水湿透,穿着长筒靴的臭脚丫已经
糜烂,汗湿的阴囊奇痒难忍,如果这时能洗一个清水澡该有多好?
“克里斯,”我觉得非向这个倔傲的少尉请教不可了,“你说,像这样的丛林,
那些越共游击队怎么能来去自如呢?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来袭击我们,又怎样销声匿
迹了?他们能在丛林里露宿,我们为什么不能呢?”
“中尉,这是你在西贡司令部里所无法理解的!”克里斯的声调里没有讽刺的
意味,可见对我的不耻下问产生了某种好感,“这叫强龙难斗地头蛇。丛林中有许
多可以通行的人行小道,只是我们不知道就是了,还有,他们一个小队,甚至一个
人在丛林里就能战斗;他们只要提一支短枪或是拿一颗手榴弹就能发动攻击;他们
只要披一件雨衣,包一个饭团,就能在丛林里活上几天。我们则不能!我们每人要
有一个大背囊,没有罐头水壶就没法生存,没有帐篷吊床和气垫床就不能睡觉,没
有指南针和报话器就会陷入绝境。他们体型瘦小,习惯了忽冷忽热的气候,我们的
士兵却没法适应。……他们走过去是安全的,我们跟着他走就是危险的!……”
“为什么会是这样?”
“他们知道哪里有陷阱,一步跨过去,拐弯绕过去,你没法识别,一脚踏进去,
削尖的竹签和木桩就戳你个透心凉!……”
“有道理。”我想,这是多么可怕!
“所以你选了难以通行的原始丛林这个方向,我没有表示反对。……"
“为什么?”
“显然,这里没有人走过,虽然边走边开路吃尽苦头,却避免了落陷阱、踏地
雷、受袭击的危险!”
“有道理!”我觉得这个克里斯并不那么讨厌了。
“我们军事技术先进,在丛林里看不到找不着的可以从高空侦察,可是,也很
容易上当,狡猾的越共知道我们这一手,就以假乱真,昨晚上那块轰炸出来的林间
空地,你以为真是越共的军事指挥部吗?我敢说那是假的!”
“为什么?”
“因为昨天平整地基和挖排水沟时,挖出一些带树皮的朽木,我认为那不是真
正的经过加工的用料。……只是在锯去树冠的木桩上搭起的伪装。……”
我对这个克里斯开始刮目相看了。怪不得麦克罗说他的好话。我说:“克里斯,
言之有理,我给你指挥开路的全权,希望你能打通这条丛林隧道,按时到达勺子湖!”
第二个小时的行程更为复杂。气候窒门难当,越过藤蔓缠绕的地带,热带丛林
又展示出它的另一种形态。高大的合欢树、紫檀树、香抽木、大叶樟、麻栗木和我
不知道名称的松杉嵯峨挺立,藤本植物很少,除了耸起的树根和半尺深的杂草,几
乎没有什么阻碍,使我们轻松地走过了两百多米的路程,全队绷到极限的肌腱突然
松弛。
前面的丛林不知什么原因受到自然之神的虐待,许多百年朽木横倒在地上,像
天神用震怒的巨斧把它们砍倒,只杀得这片老林尸体狼藉。抑或是神兵天将追捕凶
恶的林妖,在此有一场恶斗。那些朽木之下又有新树生出,发酵的腐枝败叶散发着
恶浊的瘴病之气。
朽木之间布满了松软的水草,浅水洼里冒着沼气泡,炽烈的阳光把它煮沸,发
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我们踏过三十几米的沼泽地,已是全身汗水两腿泥泞。我们又
进入了必须用砍刀开路的密林。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汗水和污泥的恶臭,难忍
的闷热,恨不能撕下身上的一层皮。可是,克里斯少尉以权威的口吻命令大家不准
松开袖口、领口和裤脚管,因为污水中有水蛭,树叶上有蚂蝗,草丛中有毒虫。……
他奉劝士兵们忍耐,坚持两个小时,到达勺子湖去洗个清水澡。这是个天大的福音,
不然,我的肉体在这霉涩的军服里就要沤烂了。
这时,不见天空的阴霾,却听见天际传来隐约的雷声。如果今夜再有一场暴风
雨,我们将难以忍受。克里斯少尉断言今夜不会有雨,那隆隆的沉雷是我们的B—5
2轰炸机在轰击驼峰山口。我用指南针测定了一下方位,证明他讲的接近实情。……
但又觉得方位有所偏离。我想:我们的轰炸机也许是轰炸另外的地方。
又是阴湿的林莽,让人望而生畏。种类繁多的毒蛇在我们脚下的草丛中游动。
又是轮流砍伐,我们每个人都狼狈不堪。丛林越来越密,决心与我们搏杀到底。我
不记得哪位西方记者说过,“美国人不只是和越南人作战,而是和历史作战和大自
然作战。”我承认他说得有理。这种地方是炼狱不是战场!
仅仅几个小时,我的士兵已经被丛林折磨得变了形,个个像走投无路气息奄奄
的囚徒。如果我早对这丛林的凶险有所体验,我在机场上的演说辞还会那样慷慨激
昂而又言之无物吗?但是,我们别动队毕竟在这鸿蒙未开的丛林里留下了勇敢的足
迹。一种征服者的骄傲油然而生。
这时,我听到罗伯特喊叫了一声。他到草丛里解手,屁股上被毒虫咬了一口,
他吃惊地跳起来,背上挂着蛛网,一只黑蜘蛛钻进他的裤裆里,他伸进手去一把将
它捏碎,一种粘稠的浆液的奇特的恶味熏得他晕眩欲倾,开头谁也没有在意,甚至
还耻笑他惊惊乍乍像个女孩子,他哭丧着脸,老是说有一股灼热在全身扩散。
身材瘦小的卫生员史特里看着红肿的伤口束手无策,只是给他抹上一些消毒药
水。他断定不是毒蛇咬伤,也不知该不该给他放血。克里斯压根就讨厌黑人,他认
为罗伯特是想借故使猾耍赖,不愿再抡砍刀。但是消毒水无法止住伤口四周红肿的
扩散,同时伤口中心开始流黄水。卫生员又给他涂抹清凉油之类的消毒膏。罗伯特
大声哼叫,说他的口腔和鼻孔里有火在烧。
卫生员打破限量喝水的规定,把半壶水一齐给他灌下,罗伯特全身开始发抖。
像受了冰激似地呀齿咯咯打颤。……嘴巴大张,胸脯起伏。接着又全身痉挛抽搐。……
我的连队仍然砍伐前进,都盼望早一分钟到达勺子湖洗个痛快,谁也无暇照顾
罗伯特,只是丢给卫生员去管,部队行进时,只好绑一个临时担架抬他,90公斤的
体重再加40公斤的武器背囊,在丛林里行走,无疑是个沉重的负担。如果再出现几
个病员,我们这次任务就将告吹。
依卫生员的意见,赶快呼叫基地派直升机来把病员救走,可是,在丛林里没有
降落场无法把他抬进机舱。再说,现在还无法确定连队的方位。直升机很可能找不
到我们。
“一切救援要赶到勺子湖再说。”时间已近下午三时,勺子湖已经不远。可是,
我仔细把分段开进的距离相加,已经接近1。5公里了,怎么丝毫不见勺子湖的踪影?
方向是不是出了偏差?奇怪!
这个念头的出现非同小可,万一方向错了,怎么办?那就只好在这万恶的丛林
中宿营了,一阵恐惧攫住了我的心。但我不能向士兵们说出,我又掏出指南针检查
开进的方向,可是找不到现在立足的坐标。丛林覆盖着苍穹,我无法观察到驼峰山
在哪里。
砍伐越来越有经验,只是开通一条单人行道不再乱砍乱劈,有时,我们可以从
空隙中穿越或是爬行,尽量少动刀斧。可是,每前进一步,我就多了一份疑虑,我
有走了错路的预感。
罗伯特在昏迷中呻吟,嘴里不断地呼唤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我想不是他的母亲
就是他的未婚妻。
他的全身已经出现了紫斑,脖颈僵直。我摸了摸他的胳臂,像火炭似地烫手,
担架不能在丛林里行走,只好由士兵们轮流背负。90公斤的体重和滚烫的体温,使
所有士兵望而生畏。瘦弱的士兵根本背不动他。……
我非常奇怪,富有丛林作战经验的克里斯却没有提出疑问,也不关心病员,一
个劲地督促士兵向前开路,直到前面出现了一块排球场大小的乱石滩才停了下来。
克里斯少尉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
“队长!我敢说我们的方向走错了!”
“我也正在猜疑,可是,咱们是按着指南针的方位走的!”
“这里不是平原,我们为了找好砍伐的路线,已经拐过几次弯了。”
“你的意思是就在这乱石堆上宿营?”
“是的。如果沿着这条错路走下去,等到天黑可就麻烦了。”
“清水澡洗不成了!”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摆脱困境,……我看罗伯特也活不过今天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把他埋到这石滩上,明天就能轻装前进,不然,他会把我们拖死,幸好
我们还没有出现脱水现象,再有几个躺倒的,我们就寸步难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