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和雪、高纬度地区、渊博学识、发蓝的咖啡、没有抹奶油的面包、扁豆汤、罐头猪肉煮豆子、放了很久的奶酪、没有烹熟的食物和糟糕的酒已使这整座感化院里的人陷入便秘的窘境中。正当每个人都憋了一肚子屎时厕所的下水管道又冻住了,大便像蚂蚁丘一样堆积起来,人们只得从那个小台子上下来,把屎拉在地板上。于是它在地上冻住了,等待融化。到了星期四驼背推着他的小推车来了,用扫帚和一只盘子样的东西掀起这一摊摊又冷又硬的大便,然后拖着一条枯萎的腿用车子推走。走廊里扔满了手纸,像捕蝇纸一样粘在脚下。一俟天气转暖这气味便更浓,在四十英里外的温彻斯特温彻斯特:英国地名。都闻得到。早上拿着牙刷站在这一堆发酵成熟的大粪前,这股冲天臭气会使你的脑袋发晕。我们都穿着红色法兰绒衬衣站在旁边,等着轮到自己对着下水孔漱口。这很像威尔地威尔地(1813—1901):意大利歌剧作曲家。——译者一出伟大歌剧中的一段抒情调,由灌洗器和滑轮响声构成的喧嚣。夜里迫不及待要上厕所时,我便冲进勒桑塞尔先生的专用卫生间,它就在汽车道边上。我们的马桶上常常沾满了血,他的马桶也没有冲洗,不过至少可以坐下来出恭。我把自己的一摊大便留给他,这是一种尊敬的表示。每天晚上饭快吃完时守夜人便进来同大家一起干杯,他是整个学校惟一一个我能引为同类的人。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提着一盏灯和一串钥匙。他整夜巡逻,像一部机器那样机械。大约到了把很陈的奶酪传递给大家的时候,他就会闯进来讨一杯酒喝。他站着伸出手来,头发很坚硬,像一头大猎犬,面颊红润,胡须上沾着晶莹的雪。他咕哝了一句什么,那位卡西莫多便递给他酒瓶。他双脚牢牢地戳在地上,一扬脖子酒便下去了,只是缓缓地一大口便喝完了。我觉得他像是在把红酒灌下肚去,他的这个动作使我感动得不得了,他几乎是在喝下人类同情心的渣滓,仿佛世界上的爱与怜悯能这样一口喝干了事,仿佛日复一日这是惟一能挤压在一起的东西。他们已把他弄得连只兔子都不如了,在他们的筹划中他还抵不上腌青鱼用的盐水呢。他不过是一堆行尸走肉,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喝完酒后他环顾四周、朝我们微笑时这个世界好像四分五裂了,这是甩过一道深渊的微笑。整个发臭的文明世界像一块沼泽地一样处于这个深渊底部,这种犹犹豫豫的微笑像一座海市蜃楼一样在上面飘忽不定地摇曳。
晚上散步回来时迎接我的仍是这种微笑。记得有一天晚上我站在门口等老头儿巡逻回来,当时我有一种健康愉快的感觉,我愿意一直等下去。我等了大概半个小时他才打开门,在此期间我安详、从容地观察四周,仔细看每一件景物。我看到学校前那棵树枝像绳子一样拧在一起的死树和街对面的房屋,这些房屋在夜晚改变了颜色,现在轮廓更清楚了。我听到一列火车隆隆驶过西伯利亚荒原,看到于特里约画的围栏、天空、深深的车辙。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两个情人来,他们走几码就要站下拥抱一番。待我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他们了,我便倾听他们的脚步声,我听到他们突兀地站下,接着便是缓慢、曲折的漫步。我能感觉到他们靠在一根围栏上时两人身体在下坠,能听到他们拥抱前肌肉绷紧时鞋子发出的吱吱响声。他们在镇上漫游,穿过弯弯曲曲的街道朝水平如镜的运河走去,那儿的水黑得像煤块一样。这事有点儿蹊跷,在整个第戎找不出另外两个像他们这样的人。
与此同时老头儿仍在巡逻,我听得到他的钥匙丁当乱响、他的靴子发出的咯吱声和执著机械的走路声。最后我听见他沿着车道走过来开大门,这座有顶的大门很古怪,门前没有壕沟。我听见他在锁上摸索,他的手僵硬了,他的脑袋发木了。门推开时,我看到他头顶上罩着小教堂上方的一个辉煌的星座。每一扇门都已锁上,每一个房间都已闩上,书本都合上了。夜幕低垂,像匕首尖一样锐利,像疯子一样烂醉如泥。这就是虚无的无限了。在小教堂上空悬着的这个星座,像一位主教的法冠。在冬天的几个月里它每月都低垂在小教堂上空,又低又明亮,犹如几把匕首尖,这是彻底的虚无发出的强光。老头跟我来到车道拐弯处,门无声地关上了,同他道晚安时我又看到了那种绝望、无助的笑容,像从一个失去了的世界边缘上掠过的一颗闪光的流星。我仿佛又看到他站在饭厅里,一扬脖子红酒便灌进了肚子。整个地中海似乎都装进他肚子里了,橘子树林、柏树、有翼的雕像、木结构的庙宇、湛蓝的大海、僵直的面具、神秘莫测的数字、神话中的鸟、蔚蓝的天空、小鹰、阳光明媚的小海湾、盲诗人及留胡子的英雄。这一切业已逝去,沉入北方涌来的雪崩之下。它们已被掩埋,永远死去,只遗下一个记忆、一个无羁的希望。
第五部分《北回归线》第十四章(8)
我在车道上徘徊了一会儿,体验这夜幕、这阴暗的屏障和难以名状的、紧紧攫住人的空幻感,然后我沿着围墙边的碎石路快步走开,穿过拱门和柱子、铁楼梯,走过一个又一个四合院。一切都锁得严严实实的,锁起来好过冬。我找到了通向宿舍去的拱廊。从肮脏不堪、结了霜的窗子里透出的惨淡光线倾泻在楼梯上,到处的油漆都已脱落,石头被掏空,楼梯扶手嘎嘎直响。楼梯顶上那盏微弱的红灯发出的光穿透了铺路石上散出的潮气形成的苍白、模糊的蒸汽团。我大汗淋漓、惊惶失措地爬上最后一段楼梯,即塔楼。我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着走过空寂无人的走廊,每个房间都是空的、锁上的,都正在朽掉。我伸手在墙上摸匙孔,握住门把手时总会慌乱一阵。总有一只手抓着我的衣领,预备把我猛拽回去。一进屋我就锁上门,我每天晚上都在创造奇迹,这个奇迹便是不等被人扼死、不等被人用斧头砍倒就溜进屋。我听见老鼠在走廊里跑过,在我头顶上的粗椽子之间大咬大嚼。灯光像正在燃烧的硫磺一样耀眼,屋里充满从未通过风的房子里的那种又亲切又难闻的恶臭味。装煤的箱子像我离开时一样仍摆在角落里,炉火熄了,这极度的寂静倒叫我觉得像是听到了尼亚加拉大瀑布尼亚加拉大瀑布:在美国与加拿大交界处。的水声。
于是我独自待着,带着极度空虚的渴求和恐惧,整间房子都听凭我的思绪驰骋。除了我和我所想的、所畏惧的一无所有。我尽可以去想最最异想天开的事情,尽可以跳舞、啐唾沫、做怪相、诅咒谩骂、掩面大哭——谁也不会知道,谁也听不见。一想到这种彻底的独处生活就足以使我发疯,就好像一个人利落地生下来,一切牵挂都割断了,分割开,赤裸裸的、独自一人待着,同时也尝到了幸福和痛苦。你有的是时间,每一秒钟都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你身上,你在时间中被溺死。沙漠、大海、湖泊、大洋。时间像一把砍肉斧头在一下下砍击中逝去。虚无、大千世界、我和非我。Oomaharumooma即上文出现过的印度人纳南塔蒂教给作者的吉祥语。。每一件事物都得有一个名称,每一件事情都得通过学习、考验和体验才能掌握。亲爱的,别客气。原文是法文。——译者
寂静是乘着火山状的降落伞降临的。在那边贫瘠的群山中,机车正拖着商品朝广阔的冶金地区隆隆驶去。它们在钢铁路基上滚动,地上洒着矿渣、炉渣和紫色矿石。车里装着海带、鱼尾板、钢材、枕木、盘钢、厚金属板、叠合材料、热轧钢箍、软木条和迫击炮车,以及佐泽斯矿石。轮子是U…80毫米的,或者更大。机车经过盎格鲁—诺曼式建筑的堂皇标本,经过了步行者和男同性恋者、露天冶炼炉、使用贝塞麦法的磨坊、发电机和变压器、生铁块和钢锭。众人都自由自在地在五星状的胡同里窜来窜去,行人和男同性恋者、金鱼和玻璃丝样的棕榈树,驴子在抽泣。在巴西广场有一只淡紫色的眼睛。
我很快回想了一遍我所认识的女人,这就像一条我用自己的痛苦锻造的铁链,一个套着另一个。这是畏惧分居,畏惧总也长不大。子宫之门总是拴着的。恐惧和希望。血液里蕴藏着天堂的吸引力。来世,总是来世。这完全起源于肚脐,他们在这儿割断了脐带,在你屁股上掴一掌,然后全妥了!你来到这个世界上,随波逐流,是一只没有舵的船。你先看看群星,再瞧瞧自个儿的肚脐。你身上到处长出眼睛来,腋下、两嘴唇间、头发根上、脚心。远的变近,近的变远。里外处于永恒的变化之中,成为蜕下的皮。你就这样一年年四处漂泊下去,直到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死滞的中心,你将在这儿慢慢腐烂,慢慢变成粉末后又重新散落到各处,只有你的名字留存下来。
第五部分《北回归线》第十五章(1)
待我设法逃离这座感化院已是春天了,那还是因为命运的巧妙安排。有一天卡尔打电报通知我“楼上”腾出了一个空位置,他说如果我打算接受这个工作他就寄路费来。我马上拍了回电,钱一寄到我就直奔火车站,跟勒普罗维西厄或其他人什么都没有说。正如人们所说,我是不辞而别了。
我一下车便立刻来到一号乙的那家旅馆,卡尔就住在这儿。他一丝不挂来开门,这天他是晚上休息,同往常一样床上有个女人。他说:“别管她,她睡着了。假如你想睡女人就睡她好了,她还不坏。”他拉开被子让我看看她的容貌,可是我还不想马上睡女人。我太激动了,像一个刚刚从狱中逃出的犯人。我只是想看、想听。从车站一路走来,像是做了一场大梦,我觉得自己已离开了很多年。
直到坐下来好好打量了一番这间屋子后,我才悟到自己又回到了巴黎。这是卡尔的房间,一点儿不错,像一个松鼠笼和厕所的结合。桌上几乎找不到一块能放他的袖珍打字机的地方,而且总是这副样子,无论他是否和一个女人同居。一本词典总是打开压在一卷涂了金边的《浮士德》上面,总摆着一只装烟草的袋子、一顶贝雷帽、一瓶红酒、信件、手稿、旧报纸、水彩、茶壶、脏袜子、牙签、克鲁什深嗅盐、避孕套,等等。洗身盆里扔着橘子皮和吃剩的火腿三明治残渣。
卡尔说:“食品橱里有吃的,自己拿吧!刚才我正要给自己打一针呢。”
我找到了他说的那个三明治和三明治旁他啃过的一块奶酪。他坐在床边给自己注射弱蛋白银弱蛋白银:一种杀菌剂。——译者,与此同时,我吃光了三明治和奶酪,还有一点甜酒。
他用一条脏裤头擦擦自己的阴茎说:“我喜欢你写来的那封谈歌德的信。”
“我马上就给你看我的答复,我要把它写进我的书里。你的问题在于你不是德国人,要理解歌德你必须是德国人。得了,我现在不打算给你解释了,我已经把它全写进书里……顺便说说,我现在又新弄到一个女人——不是这一个——这一个是个傻瓜。我是几天前才把她弄到手的,我说不上她还会不会来。你不在时她一直跟我一起住,那天她爹妈来把她领走了。他们说她才十五岁。你能想到吗?他们还把我吓得屁滚尿流……”
我大笑起来,卡尔正是一个把自己置于这种狼狈境地的人。
他说:“你笑什么?也许我会为这个坐牢的。还好,我没有叫她怀上孕。不过这也很奇怪,因为她从来不采取妥当的措施照顾自己。你知道是什么救了我?照我看,是《浮士德》。就是!她老子正巧看见它放在桌上,他问我懂不懂德文。事情这样一件件连下去,不等我醒悟过来他已经瞧开我的书了。幸好我凑巧把莎士比亚的剧本也摊开了,这使他大为吃惊,说我显然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
“那个姑娘呢?她怎么说?”
“她吓得要死。你瞧,她来时戴着一块小手表,可慌乱中我们找不到这块表了。她老妈一定要叫我找到它,否则就叫警察。这你就明白当时的情形了。我把整个房间翻了个底朝天,可还是找不到那块见鬼的手表。那当妈的气疯了。尽管她对我很不客气,我还是喜欢她,她比她女儿长得还漂亮呢。瞧,我要给你看看我刚刚开头写给她的信,我爱上她了……”
“爱上当妈的了?”
“对了。为什么不行?假如我先看到的是她妈,我绝不会再瞧女儿一眼。我怎么知道她才只有十五岁?你睡一个女人之前总不会先问她多大了,对吗?”
“乔,这件事情有点儿古怪。你不想哄我吧?”
“哄你?瞧,瞧瞧这个!”说着他给我看了那个姑娘画的水彩画,画的是娇小可爱的物件,一把刀子和一条面包、桌子和茶壶,每一样东西都越画越高。卡尔又说:“她爱上我了。她像个孩子,我得告诉她什么时候刷牙,教她怎样戴帽子。瞧这儿,瞧瞧这些棒棒糖。我每天总要给她买几根棒棒糖,她喜欢棒棒糖。”
“那么她爹妈来带她走时她怎么样,大吵大闹了吗?”
“哭了几声就完了。她能干什么?不到法定自立年龄……我只好保证不再见她,也不写信。我现在等着瞧的就是她会不会躲着不露面。她来这儿那会儿还是处女。关键在于,她不跟男人睡能熬多久?在这儿时她怎么也睡不够,差点儿把我累趴下了。”
这时床上那个姑娘醒了,正揉眼睛呢。照我看她也挺小的,长得不丑,不过蠢得要命,想马上知道我们在谈什么。
卡尔说:“她就住在这个旅馆里,二楼。你想到她的房间去吗?我替你安排。”
我自己也说不上想不想去,看到卡尔又同她调起情来,我才决定去。我先问她是不是太累。这是一个没有用处的问题,一个婊子永远不会累得分不开她的两条腿,尽管有些人会在你趴在她们身上折腾时睡着。总之我们商定到她的房间去,这样这一夜我就不用给旅馆老板付钱了。
到了早上我租了一个俯瞰底下小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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