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忽然又惊叫一声。妻又在屋角发现了一队蚂蚁。一队!整整三只!妻的表情有些抓狂,她面色惊恐,揪着自己的头发,跳来跳去。她慌里慌张跑进里屋,抓过一瓶杀虫剂,对着这三只蚂蚁一阵狂喷。我发现,妻在喷出第一下的时候,原本轻快地跑来跑去的蚂蚁,就蜷着身子不动了。妻最后的几下,药雾形成的湿漉漉的水渍,只是把蚂蚁的尸体紧紧地贴在墙上。不过妻仍然不放心,她对蚂蚁可能存在的角落进行了一次全面的喷洒。一瞬间,整个屋子充满了杀虫剂尖锐的闷钝的呛人气味。我实在受不住了,推开门,冲到屋外……
我感到妻实在是太过敏感了。也就三只蚂蚁嘛,三只蚂蚁能称作一队吗?
就算是一队蚂蚁,用得着这样大动干戈吗?在乡下的时候,我不只一次看到过一队一队的蚂蚁在我们家里穿来穿去。它们从一根椅腿爬上去,从另一根椅腿溜下来。它们顺着柱头一直攀到房梁上。我们的房子挡住了它们的去路,它们只得把房梁当桥。它们还经常爬上我们的灶台,灶孔里噼里啪啦燃着柴火,锅里咕噜咕噜冒着蒸汽,但是蚂蚁在灶台边上自如有序地列队行进着。
它们绝不会掉进锅里,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热锅上的蚂蚁”那样的焦虑和慌张。
乡人也是不会轻易伤害蚂蚁的。在乡人的一生中,顶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修一座房子。但是这种用竹木造出的房子最容易发生火灾,一旦起火,乡人们半生的心血就可能毁于一旦。而火灾总是防不胜防,隐患时隐时现,不可捉摸。这正和蚂蚁的绵延不绝与神出鬼没暗自相合。所以在乡人们的意识中,蚂蚁是有神性的。我听过一个故事,有个道士给一个乡人算命,说某天某时天火会来烧他的房子。乡人吓坏了,请道士破解。道士到乡人家设坛作法,果然,便在那一刻,一阵狂风过去,一团斗笠大的天火旋转着噼里啪啦自天而降。道士念动咒语,挥舞着桃木剑,把大火引下来,用一口石臼罩在地上。
道士临走的时候告诉乡人,千万不要搬动石臼。十年后,乡人想,再烈的火,都十年了,总该灭了吧。这石堆在院子里碍手碍脚的,总要搬开才好。当他搬起石臼时发现,火果然没了,石臼盖着的地方,只有一堆白蚁。乡人从灶孔里夹出一些热灰,想把白蚁烫死。没想到,热灰刚一浇上,一团大火便冲天而起,一瞬间,乡人的房屋就浓烟滚滚。要想救火,已经来不及了……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我转过身,看到妻站在我身后,她的脸上写满不安。她小声说,对不起啊,吓坏你了!我心里一下涌起一股热辣辣的感觉,我把妻紧紧拥在怀里。妻就是这般善解人意!她不喜欢住底楼,但为了照顾我,买了底楼。明明吓坏的是她,但看到我从屋里冲出来,站在花园发呆,却反过来安慰我。我知道,她爱我。
不用怕,就偶尔进来两三只蚂蚁,不会有什么危害的。我轻轻对妻说。
不,你没有城市生活的经验,你不知道。妻耐心给我解释,蚂蚁钻进来,后果是很可怕的。它们会爬上茶几叮咬水果;会钻进糖罐里,把一整罐糖报废;会溜到我们床上,藏进被缝,晚上钻出来,像跳蚤一样咬我们,让我们睡不安宁。蚂蚁还会传染很多疾病,让我们防不胜防。如果我们有了孩子,蚂蚁要是在孩子娇嫩的皮肤上咬两口,这将多可怕!现在可能只有三两只,但它们要找到路,可能就怎么也消灭不了了。你别小看蚂蚁,它们今年留下的气味,明年还可能闻到!
妻的话让我忽然想到前不久看过的卡尔维诺的《阿根廷蚂蚁》,书里描写的蚁灾的场面一下在我心里复活起来。我尤其心悸的是一只蚂蚁钻进了主人公孩子的耳朵里!作家只是说孩子不停地哭,哭,找不到原因。如果孩子能表述,那蚂蚁在耳鼓上挠啊敲啊,在耳道上爬啊咬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是啊,我们马上就会有孩子了,蚂蚁要也钻进我们孩子的耳朵里,鼻孔里,啊,多么恐怖!
不过,我仍然感到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们身边的是中国蚂蚁,不是阿根廷蚂蚁。我确实没有太多城市生活的经验,但是,我知道中国乡下的蚂蚁一直和我们都是相安无事的。中国现在正在开展着城市化进程,乡下人大量地成为城市居民,和乡人共同生活了几千年的蚂蚁也必将进入城市。
难道蚂蚁一进城,它们的性情就会改变吗?
不是蚂蚁的性情改变,人的性情改变了,蚂蚁不得不变啊!妻说,我们所谓工业化进程城市化进程对包括蚂蚁在内的动物的伤害太大了,我们抢夺了它们的食物,破坏了它们的家园,残害了它们的身体,我们把它们整个种族整个种族地灭绝……
是啊,所以我们该亲善动物,友爱动物啊!我插嘴道。
妻摇摇头,首先,我们不可能真心亲善。我们反对虐兔,反对虐鱼,但是我们能保证不吃兔不吃鱼吗?能保证不把鱼啊兔啊关进动物园吗?能保证让它们自由摄取大自然的馈赠吗?保证不了,这就是假惺惺,在逻辑上都讲不通。其次,我们想亲善也亲善不了,我们已经成了所有动物的天敌,那种仇恨积淀在动物们的集体潜意识里,根深蒂固。不管我们怎么亲善,它们都不会买我们的账了。它们会伺机报复我们,聚合整族的力量,和我们同归于尽!你没看到过那些报道吗?蛤蟆成群结队涌进城来,横穿大街。街上路上一片血肉模糊,而蛤蟆们还踩着同伴的尸体奋勇向前。还有燕子们铺天盖地飞过来,集体向城市高楼的玻璃幕墙上撞去,撞得毛血乱飞,梅花朵朵。一夜之间,耗子布满了每家每户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有的人天亮醒来,竟然发现一只脚不见了,只留下被耗子啃出的一节白骨。蚂蚁,蚂蚁成灾的报道里是这样写的:蚂蚁像海潮一样卷过来,一瞬间天地一色青黑。蚂蚁漫过,地上什么也不剩,庄稼成了白地,房屋成了废墟,牛羊成了一副副光骨架……这也许是那些娱记们的八卦消息,我虚弱地说,也许是在别的地方,不是中国,不是中国蚂蚁……
中国蚂蚁怎么样?中国蚂蚁没受到伤害?恰恰相反!妻激动地说,中国这些年gdp的高速增长,在全世界是数一数二的;可是同时对动物们造成的残害,在其他国家也是比不了的!我敢说,过不了多久,中国蚂蚁就会给我们带来巨大的恐慌,《阿根廷蚂蚁》中的虚构就将在现实中看到!我们会害怕蚂蚁的!有个诗人写过:最后一只蚂蚁,它将要我们的命!
妻的一番滔滔宏论让我毛骨悚然。这以后,我发现不知不觉中,我对蚂蚁的感情也变了,一看到蚂蚁,我也紧张不安,感觉身上发痒。在乡下时,蚂蚁对我像亲戚一样,但是我进城了,和它们疏远了这么多年,亲戚不走动了,它们还认得我吗?我都有些后悔买底楼了。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蚂蚁进来。我觉得必须找到一种有效的防范和捕杀蚂蚁的方法。乡下的时候,不想让蚂蚁上房,就在墙壁上用木炭画一条线。蚂蚁每次走到线的地方,就像踩到滚石,纷纷跌落下来。连续几次,它就会转弯,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阿根廷蚂蚁》中也写过很多方法:有人撒毒粉,有人发明了各种捕杀蚂蚁的装置,比如诱使蚂蚁爬到铁丝的转弯处,或猪鬃的末梢,下面是煤油,蚂蚁受不住煤油气味的刺激,就跌进去淹死了。还有人专门给蚂蚁吃拌有避孕药的糖浆,想通过工蚁把糖浆送给蚁王吃,使蚁王绝育……但是这些方法显然都不好使。我不可能在城市小区墙壁上用木炭画线,城管不答应,物管不答应,邻居不答应。我也不可能使用那些装置及喂避孕药,这些滑稽可笑的办法只能出现在文学作品里,是作家的嘲弄和反讽,怎么可能解决生活中的现实问题呢?
蚂蚁!又有蚂蚁!我发现我手脚有些颤抖,我哆哆嗦嗦拿过一瓶杀虫剂。
是的,我的手里只有杀虫剂!高压杀虫剂喷出的药粒转瞬间便使得屋里浓烟滚滚,雾气蒸腾。我的头脑有些发晕,我隐隐听到有海潮一样的呼啸声在不远的地方尖锐地响起来!难道中国蚂蚁也已经组成庞大的队伍向我们的城市涌进来了?我想冲到屋子看,但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软软地跌倒在地板上。
我有些糊涂,难道杀虫剂就要把我给杀了?
(《滇池》2011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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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渐行渐远的乡村(1)
王洪勇
我对纯粹乡村的最后记忆止于2001年的那个色彩斑斓的夏天。我所以称那个夏天为色彩斑斓,是因为在那个夏天里我迷上了摄影。摄影使我对庸常而苍白的生活充满朝圣般的热爱,摄影也让发生在我们渐走渐远的岁月中的一些感人的影像永远定格在某一个具体的时间里,使我们在浏览这些影像时又重新走进了那段具体的事件。所谓的纯粹乡村的最后记忆是关于张北一个叫马裕村的记忆。
张北的马裕村是躲在无数丘陵背后的一个很小的村子。我们所以走进马裕村是因为我们在寻找一块聚集了很多珍贵鸟类的湿地时迷路了,所以我们就走进了马裕村。我们一走进马裕村就被马裕村的那种只有在黑白电影里才能看到的纯粹乡村影像所迷住了,因为我在被斜阳覆盖的马裕村的村中央看到了一株历经数百年风霜的老柳树。老柳树的躯干虽已斑痕累累,但却仍然枝繁叶茂。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老柳树的枝干上建造了无数鸟巢,老柳树的下边还有一口古老的砖井,砖井上架着经年的辘轳,辘轳左边的青石板上坐着两位年轻的女人。女人一边说笑着,一边在飞针走线地纳鞋底。年岁稍长的女子用于纳鞋底的针似乎有些钝了,不时地在自己黝黑的发上蹭一蹭。望着女人在发上蹭针的动作,我忽然想到了母亲。母亲的一生似乎都在纳鞋底,母亲纳鞋底的针钝了也在头发上蹭,母亲将她的一生都纳进鞋底里去了。母亲已于2001年的冬天去世了,每当我想到母亲,都有一种无法触摸的痛。
似乎受到年长的女子感染,年轻的小女子也开始在头发上蹭针,我想她用的针也一定钝了。在两位女子纳鞋底时,正有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崽在她们周围觅食,老母鸡咕咕地叫着,小鸡崽们的叫声却是柔弱的,我还听到了两位女子的一段对话,年长的女子问这回谈成了吗?年龄小的女子脸就红了一下说正谈着呢。年长的女子就嗔怪地笑了说成了就成了,还瞒嫂子!
年龄小的女子脸又红了一下说真的还……还没最后定呢。就在这时我按下了快门。我的动机是卑劣和龌龊的,当我按下快门时,我看到了老柳树右边正有几株向日葵和几株豆角秧在温暖的阳光下茁壮生长,我想这几株向日葵一定不是梵高笔下的向日葵,梵高笔下的向日葵太名贵太有功利性,这几株向日葵在寂寞时光里缓慢生长着,没有人会关心它们的欢乐与忧伤,它们鲜艳的色彩虽然富有诗意,但这种诗意是融入庸常日子的宁静诗意,于是我对着向日葵又按下了快门。
现在这组照片就珍藏在我的相册里,我在一些无奈的时光里翻阅这些照片时,就会想到马裕村和坐在村中央老柳树底下纳鞋底的两位年轻女人。
2010年我去张北,参加“河北作家坝上行”启动仪式时,曾向一名文联的书法家问起过马裕村,书法家笑着说,马裕村早已经在这个地球上消失了!
为什么会消失?我瞪大眼睛问。书法家似乎有些责怪我的孤陋寡闻,他说,您不知张北在搞新农村建设吗?现在农民都住进高楼了。书法家在说这句话时还带着一点炫耀。我说那么农民以后就不种地了?书法家说怎么不种地了,地还是要种的,农民只是从平房搬进了高楼。我说以后农民还养猪养羊养猫养狗养鸡吗?书法家似乎认为我提的问题很笨,竟然很欧式地推开双手说,这个问题只有上帝知道。
是的,上帝是无所不知的。上帝知道全球化的乡村在渐渐地消失吗?上帝知道溶溶的月光下不会再有羞涩的女孩等待自己心仪的小伙吗?今天乡村的爱情也走进了霓虹闪烁的豪华会馆,走进灯红酒绿的酒吧,走进了纸醉金迷的ktv包间。乡村的女孩比城里的女孩一点也不逊色,她们也将黝黑的头发染成了金黄色、橘红色、酒红色、棕红色还有粉红色!只是没有了乡村的原始色。今天,你若对出生在80后90后的乡村女孩提到纳鞋底摇辘轳,她们会惊讶地瞪大眼睛望着你,她们会说,难道你会穿着千层底的布鞋上班吗?难道你家里还有两畦黄瓜等着你去摇辘轳浇灌吗?是的,姑娘们问得非常有道理。我去上班时穿的是棕色的老人头皮鞋,我吃的黄瓜和各种蔬菜是从超市买来的,我所有的行为似乎都和乡村只有间接的关系,但我的血管里流淌着的是农民的血液,我二哥的责任田里埋葬着父母的骨灰。在雨意低绵的清明的日子里,我和大哥开着私人的小轿车来给父母上坟,当我们将一铲铲新土添到父母的坟上时,我们就想到了父母这一生真的不容易,他们含辛茹苦地将我们四个人养大,日子刚刚有了一些变化,他们就和他们心目中的乡村一起去了。应该说真正的乡村影像是存在父辈的记忆中的,他们知道溶溶的月光下会有痴情的青年男女到打谷场的白杨树下约会,他们还知道在北方漫长的冬季烧得暖烘烘的火炕上,会有一些不安分的男女偷情,而偷情的代价是惨重的,偷情的男人不是喝下农药了断送了鲜活的生命,就是默默地甘心为对方奉献屈辱的一生,让自己失去男人的尊严,抑或是让自己笔挺的腰杆变弯。
在我七八岁时,我曾和故乡最好的伙伴王拴儿拿着他哥送他的大号手电筒四处乱照,我们在故乡村后的机井房里看到过富农孙长河的儿子孙富有搂着一位叫春草的俊俏姑娘亲嘴儿。为此,人高马大的孙富有因为我们发现了他的私密,一时间还给我和王拴儿跪下了。在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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