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作品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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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作品精选-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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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床上坐起来,用酒精为我消毒了伤口,又敷上药,缠上纱布。 
  摔坏哪儿没有?她问。 
  腿有些疼。我说。 
  你站起来走走。 
  我站起来,想正正常常地走两步,却露出了瘸态。我咬着牙要走得挺些,但力不从心。 
  她说:你还是坐下吧。你过马路急什么? 
  我说:撞死也就算了。 
  你为什么咒自己? 
  本来嘛。撞死我,这世界有什么损失?我有些恨恨地说。 
  她睁大眼,直直地盯着我:不许你咒自己。 
  我咒我自己,是我的权利。撞死也就撞死了。 
  妮妮眼里亮起泪光:我不要你咒自己。我要你收回自己的话。 
  我倔强地咬住嘴唇。我不收回我的话。我恨马路上那飞扬跋扈的车队。我恨这个城市。 
  我要你收回你的话嘛。妮妮的声音委屈而难过,像要哭出来。 
  我低着头,过了好一会儿,说:那我收回。 
  我是为了她。 
  她这才落下气去,眼泪却从她的脸颊上流了下来:你就这样来看望我。 
  我知道自己错了。我说:我不是想气你。我恨这个城市。 
  她慢慢止住了眼泪。过了一会儿,说:我们只管自己,我们自己好好活着,还不行吗? 
  我没有言语了。 
  好静啊。听见一个老旧的闹钟在桌上嘀嘀嗒嗒地响着。 
  世界上每个生物的细胞都在新陈代谢,都在老死新生。 
  唱个歌好吗?过了好久,她轻声说。 
  我没反应。我没歌。 
  她依然垂眼而坐,恍恍惚惚若有所思。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又说出那句话:你真纯。 
  我却一下抬起眼:我不要你这样说。 
  怎么了?她问。 
  你也纯。你和我一样纯。你比我还纯。我带火地冲她说道。 
  她睁大眼看着我,理解着我。 
  我微微喘着,胸脯起伏着。 
  她垂下眼帘,美丽的睫毛半遮着她忧郁的目光。 
  她说:我现在是纯的,以后也会是纯的。可我过去…… 
  你不要谈过去。你过去也是纯的。我说。 
  她慢慢摇了摇头。我过去早就不纯了。这个世界太脏。到处是爪子。我要上学,我要工作,我要活下来,我不得不…… 
  我不要她讲下去。 
  她伸出手,温柔地放在我的双肩上。她一定是感到了我身体内的激动。 
  她端详着我,用那样平和、温善的声音说道:我把过去告诉你,就是想把过去忘记。我告诉你,就是想把纯洁的现在交给你。还有,纯洁的未来…… 
  我低下头,在她爱抚的目光下战栗着,我的眼睛湿了,一片模糊了。 
  我听见她说:现在,我已经在这个世界站住脚了,我可以不再做我不想做的事情了…… 
  十四 
  妮妮善于想像和推动生活。她像小母亲一样伸出勤劳的手。她开始设计和安排我们今后生活的蓝图。   
  陌生的小城(13)   
  她告诉我,我们要从精神与物质两个方面来准备。在这个城市中,总是讲究精神与物质两个文明的。 
  物质是什么呢?她说:我们不贪图什么奢侈,我们不过要有个生存的环境而已。要是你不反对,我们就和妈妈住在一起。现在房子很难找,我们就住在这个小院里。我们可以寻些砖瓦材料,有机会请上几个工匠,把厨房拆了重盖一下,扩大一点。那样,我们就可以把饭桌也挪到厨房去。厨房与饭厅合二为一。 
  然后,她说,我们把这间房子的隔墙再往外移动一些,里间可以大一些,放下我们的双人床,再放下这桌子就可以了。如果我们善于利用空间,还可以做一个柜子,从床头依墙立起来,半挑在床上。你不用害怕。柜子在头上,睡觉会更有趣。妈妈还住在外间屋。 
  说完,她笑了:这都好办。衣服、用品,到时慢慢添呗。 
  至于精神,她说,我们还要有追求。我还要提高一下我的外语水平,不能丢了,看看以后能不能搞点笔译。你呢,应该发展发展你的音乐天才。真的,音乐是艺术的艺术。你不愿登台演唱,我们自己也可以充实生活嘛。 
  她讲了很多。 
  我们也都知道,这是不远不近的明天。所以,既新鲜,又并不急于求成。 
  我们还年轻。 
  这一天,天有些晴,太阳懒懒地照着街头。我们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走着。妮妮说,她要请我吃点什么有意思的风味小吃。 
  小铺小摊在旁边一个个流过。卖牛肉拉面的,卖鸡蛋煎饼的,卖烤羊肉串的,卖荞面饸饹的,卖烧饼的,卖锅贴的……这个小城,兼备了东南西北各种风味小吃。甜酸咸辣,油烟蒸汽在面前扑过。 
  大概都不错,都有点意思,没有太突出的,走了一趟街,居然没有相中一样。 
  再往前走。妮妮说,前面还有。 
  街边开始出现一个个豪华的餐厅,堂堂皇皇的门面使人不敢多看。满身镶金镶银的仆役(也许该叫领班?)站在门口,那样子像是居高临下地蔑视着一切没钱的行人。 
  我低下头匆匆往前走。我对歧视十分的敏感。 
  妮妮扫了那些餐厅一眼,然后哼起了快乐的歌子,仰起脸,骄傲地与我一起往前走。 
  这时,一辆小轿车在面前停下。出来一个汉子,跟着一群男女,说说笑笑往餐厅里去。里面有人和我们打招呼了:二位,去哪儿? 
  原来是络腮胡。他笑呵呵地一伸手:我今天请客,二位也光临好吗? 
  妮妮很愉快地笑了笑:不,我们刚吃过饭,我们还要去办点事。 
  络腮胡眼光溜溜地盯了妮妮一眼,咽下一口什么东西,然后豪爽地说:那好,后会有期。 
  一群人往里去了。络腮胡身旁跟着一位妙龄女郎,进门时还大方地搀挽着他。看相貌无疑已不是在那座“民族宫”中遇到的了。 
  门边站立的那些披金镶银的人居然也会点头哈腰,奉承地笑着,为这群人拉开玻璃大门。 
  我们朝前走。我们竭力将刚才的一切忘记。 
  我们没有再挑来选去。 
  我们似乎是饿了,也似乎是没有挑选最佳风味的雅兴了。 
  我们随便在一个街边小摊前坐下。小桌,小凳。 
  端上来的是肉汤面,油晃晃的。 
  妮妮竭力说笑着,显得很快乐。 
  我也渐渐有些快乐起来。 
  但面条始终没有吃出什么滋味。 
  我觉得那碗不卫生,桌子油腻腻的,让人恶心。 
  吃完了,我们默默地坐着。 
  过了好一会儿,我突然省悟到什么,恶狠狠地在空中劈了一下手:我们该好好活。我们全不管这个城市有多肮脏。 
  妮妮一直在我身边默默不语。这时脸上漾出微笑,说:对。 
  那微笑既优美,又寒酸。 
  让我心中如灼如割。 
  然而,我毕竟是省悟了。我就是我。我们就是我们。 
  我们年轻。我们纯洁。我们快乐。我们自由。 
  我们终于像春天草地上追逐蝴蝶的少男少女一样开心了,无忧无虑了。 
  我们靠在一个罩着玻璃的白白净净的食品车旁,吃起荞面灌肠来。那是用荞面蒸成的,切成条条,像是嫩嫩的有弹性的小鱼,调上蒜泥、醋、芝麻,滴上几滴香油,浅浅的小碗里一盛,一人一根小竹签,扎着一块块送到嘴里,又酸,又辣,又凉,又滑口。 
  再好不过了。 
  我扎起一块喂她;她扎起一块喂我。 
  我们笑了。 
  卖荞面灌肠的是个脸红扑扑的健壮农妇,看着我们,也非常友好地笑了。 
  十五 
  这个冬天非常寒冷。风是经过冰冻的,刮过来如冰刀子一般。光秃秃的树枝像疯子乍起的头发,硬邦邦地晃抖着。沙砾从遥远的戈壁滩袭来,侵淹市郊农田,又扫荡过小城街道。 
  街上只见黄色的笔道描绘着西北来东南去的一个方向。 
  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陌生的小城(14)   
  我难得上街。上街就缩在又高又硬的领子内。我羡慕硬甲虫,它们有坚强的外壳。我只有缩到自己的牙齿根里。别无退处。 
  小城一页一页翻过着它没有内容的故事,没有故事的内容。人们死了生,生了死,婚丧嫁娶的车队不时在街上浩浩荡荡地驰过。真是既寂寞又单调。 
  让人憋闷。 
  我又怀念那雪白的荒原了。我又看见迤迤逦逦的脚印了,它正画过雪白的画面。雪中不知何时探出一枝红红的樱桃。鲜滴滴地在寒风中独立着。它散发出温暖的光晕。 
  我有些头晕目眩。 
  我不敢久久地凝视那枝樱桃。生怕它消逝。生怕它是幻象。 
  寒风裹着黄沙横扫过来,我还是在肮脏的小城。街道上灰老鼠一样的人流窜来窜去。自行车像遇见农药的蝗虫一样哗哗哗地飞来飞去。街道像被洒上盐的蚂蟥一样扭曲着,挣扎着。 
  各种冷漠的眼睛贴在窗玻璃上。还有可怕的面孔。被压扁的红鼻子。 
  我变得有点伟大了。能替其他人考虑了。我想:这么多人都在活什么?我替他们悲哀。 
  伟大的人不就是大公无私吗?不就是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己为重吗?满街道的有线广播都在播放第一把手的讲话。他的报告。 
  不知是否真很虔诚的人群坐在大礼堂里听头头的报告。很多人走上主席台,被头头们授予锦旗。这个光荣,那个荣光。都在表彰伟大。 
  可我知道,那些发奖的头头们,有的可能刚刚在密室中策划过害人的游戏,也可能刚刚从大宅院的后门让老婆送走那些送礼上贡的人们,也可能刚刚从漂亮女人的被窝里钻出来,也可能被女人的丈夫撞见时,吓得魂飞魄散,两膝发软,跪下乞求,最后可能会答应各种很不伟大的赔偿条件。 
  世界真奇妙。不看不知道。 
  世界不奇妙。不看也知道。 
  都是真理。看你怎样理解。 
  我对妮妮常常产生两种完全相反的目光。 
  有时觉得她那样清洁,像满天垃圾中的一滴透明的水,像满地尘土中的一苗青草。 
  可有时,又觉得她很可怜,没有必要地支出过多的微笑,没有必要地在大楼里跑上跑下,没有必要地表演各种可爱。 
  我知道我的心中不只有善良,我也发现了里面有残酷。 
  其实,我心中从来是有残酷的。只是没想到在对妮妮的感情中,它也不时露出。 
  我因此忧悒。 
  妮妮感觉到了:你怎么了? 
  我犹豫着,还是如实讲了。 
  她垂下眼帘想了几秒钟,在我额上轻轻吻了一下。那吻在散发为水汽时一定是带走了热量。我觉得印堂处凉丝丝的,很舒服。 
  她说:你这样,鞭策我更真挚地追求美好的生活。 
  有许多小伙子在向她献殷勤。 
  有些是头头们的儿子。他们都很帅气,很才气,很大气。 
  我看着这些殷勤的面孔。那些潇洒的手势,那些潇洒的裤线,那些潇洒的皮手套。 
  我简直不明白了:她喜欢我什么,到底为什么看中我? 
  这让我痛苦,让我生出无数的猜疑。 
  有一天,我终于把这一切表达了。使用什么语言,已经记不清了。 
  妮妮平平静静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连这都不理解吗? 
  夜晚,她送我走出小院,踏上街道,就要与我分手时,她说:在遇到你以前,我的心早已不年轻。各种各样的诱惑我都经历过了。我早已看透了一切。 
  她抬起眼看着我,目光中含着深深的诚恳: 
  我厌恶了一切。可你是这一切之外的。所以,你是我惟一的也是最后的选择。 
  我很震惊。我对她似乎直到此刻才完全理解。 
  我不知说什么。我没有与妮妮说话的资格。 
  我感到自己几乎与这座小城一样肮脏。 
  妮妮抬起手,把我的围巾围好。寒风正扫荡着我们,街道上早已没有什么人。 
  她说:我们一定要好好生活,听见了吗? 
  第 五 章 
  十六 
  大概是地球哪儿刮来了寒流,小城居然被洁白的大雪覆盖。一切肮脏及罪恶都看不见了,都被掩埋了。麻木的人们居然纷纷涌上街道,人人面有喜气。 
  儿童出现了,通红的小手在雪地上晃来晃去,茸茸的小熊猫在雪地上滚来滚去。 
  我和妮妮站在雪地中,心中洁净而安静。 
  雪真好,是吗?妮妮说。 
  是。我点点头。 
  我发现,这肮脏的城市也有干净的时候,这麻木的众人也有绽出童心的瞬间。 
  我对这城市有了一丝温情。 
  我过去是太残酷了——对这城市。我曾在心中千百次地诅咒它。我诅咒它死去。 
  我和妮妮在雪地中缓缓走着。来到了平坦宽阔的地方。 
  这儿的雪洁白无瑕,没有一个脚印。 
  妮妮站住了:真像一张大大的白纸,没有写过一个字。   
  陌生的小城(15)   
  我也站住了:是像张白纸。 
  妮妮说:咱们别走进去,别破坏了它。 
  我执意往里走,说:我要走进去。 
  她站住不动。我回过头很固执地看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她屈服了,垂下眼帘,跟着走过来。 
  雪在脚下吱吱地响着。妮妮沉默着。 
  走了很久很久。 
  到了不知什么地方了,周围没有一处房舍人烟。 
  我们站住了。 
  回头看,只见两人的脚印从地平线迤迤逦逦过来。 
  我说:看见了吗,我们的脚印? 
  妮妮被这伟大的画面惊呆了。这么大的一张白纸,我们俩的脚印。她激动地喃喃着,望着远方。 
  我对她讲了故乡的图画。 
  她听着,问:我们再往哪儿走? 
  我说:往天边走。 
  她小孩一样调皮地笑了:走到天边,天边就又远了。永远到不了天边。 
  我说:那就永远走下去。 
  她双手搂住我,轻轻倚在我的肩上,跟着我朝前走。 
  城市毕竟太肮脏。各种各样的烟灰两天就给大雪蒙上乌纱。太阳斜脸一照,都消融了。 
  小城更肮脏了。 
  我这才明白:肮脏是掩盖不了的。 
  越掩盖越肮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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