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作品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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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作品精选-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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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举起手枪敲击着知识分子的太阳穴。 
  太阳穴流出了鲜血,嘀嘀嗒嗒地沿着脸颊往下淌。 
  怎么样?严厉而凶残的面孔冷笑着。 
  突然,知识分子抡起左拳,一下打飞了对方的手枪,又一脚将他踢倒在地。接着,他右手挟抱着白帽下的大眼睛,扑上去,骑在了严厉而凶残的面孔身上,又是几拳,将他结果了。 
  白帽下的大眼睛说:我们快走。 
  知识分子说:翻翻他身上找钥匙,手铐的钥匙。 
  两个人都用自己那只自由的手翻寻着这死鬼的衣服口袋。 
  钥匙一大串,试了又试,终于试对了,把手铐打开了。他们拍拍衣服,准备站起来,要赶快逃走,正在这时又听到一个声音:不许动。 
  那个被打倒在地的黑狗已经爬了起来,捡起了那支手枪,瞄着他们。 
  知识分子无比轻蔑地看着他,然后一步步逼着走上去:你想干什么,你想做条忠实的狗? 
  那个黑狗抖抖地往后退着,拿枪的手在战栗:站住,不许过来! 
  知识分子并不停步,继续朝前逼近:你敢开枪? 
  然而,枪响了。击中胸膛,知识分子摇摇晃晃站在那儿,鲜血汩汩地流出来。他挺立着,依然踉踉跄跄地朝前逼近。 
  黑狗后退着,被石头绊倒在地,坐着向后滑退着。你别过来!要不——他又举起了手枪。 
  白帽下的大眼睛一下子扑上来,挡在了知识分子前面。知识分子猛地将她一推,她跌倒在地。在这同时,枪又响了,第二枪仍然打在知识分子胸上。他带着满身鲜血扑了上去。那个黑狗站起来要跑,却仰身一跌,掉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井中了。听见下面一声长长的尖叫,然后是很深很深地传上来一声摔到底的闷响。 
  黑狗被葬送在深深的黑暗中了。 
  知识分子在美丽的鲜血中倒下了。血泊像一个巨大的问号,像个平静的港湾在他身体四面漫开。 
  他告诉白帽下的大眼睛,赶快逃离这罪恶的世界。他把所有的故事都交给她了。 
  她坐在高高的山上发呆。黑土和松枝已将美丽的血泊与壮烈的身躯掩埋了。几把野花被采来了,缀在了翠绿的松枝上。 
  这是一个圣洁的花环。这是一个理想的图案。 
  她坐在那儿,顶着蓝天和白日,一动不动。 
  在那远远的地方,黑烟还在滚滚上升。黑色的世界还在燃烧。 
  她已经想不起那里了。她只是静静地坐着。 
  一片明媚的阳光在她脸颊旁照来照去,一只蜜蜂在她眼前飞来飞去。她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黑一半白一半的图形。黑一半在狰狞地蠕动。白一半在怯懦地颤抖。各种各样的眼睛出现了,在争着眨动。眼睛消失了,是满天阴森的星星。星星们相互残杀着,纷纷破碎,无数冰冷锋利的冰碴从空中落下来,所有的飞禽走兽都被扎伤扎死,鲜血淋淋地染红大地,松柏树上缀满了白扎扎的冰碴,碰也不能碰。 
  她赤身裸体地站立着。到处是锋利的冰碴。到处是疼痛和伤口。到处是死亡之地。   
  十年梦魇·《死亡之谷》(12)   
  她冷。她孤单。她发抖。她没有爸爸妈妈。她一个人。她是一张薄薄的白纸。 
  梦缥缥缈缈过去了。眼前是蓝色的天空,是橙色的阳光。 
  她已不再是一张白纸。 
  松枝缀着野花覆盖着那敬爱的生命。那里有智慧,有不屈的意志。 
  现在,她要继承这一切。 
  她打开怀中一个染血的荷包。荷包里有一个婴儿的照片。那婴儿很小,很乖,在哇哇地啼哭。 
  那是他留给她的。他说,那是他的孩子。他说,这婴儿有母亲,但已在秩序的世界中死去了。那是一个充满血泪和仇恨的故事。那婴儿还有一个大几岁的姐姐,也在秩序的世界中死去了。那是又一个令他没齿难忘的故事。 
  他告诉她,如果她愿意,请她去寻找这个婴儿。他希望她能做这个婴儿的大姐姐。说完这句话,他就永远闭上了眼睛,长眠在这太阳照亮的高山上了。 
  她又坐了很久很久,然后站了起来。她把血染的荷包重又贴身放好。 
  要出发了,要走了,她要远远离开这黑色世界了。 
  她此刻要去的世界,据说是一片黄色。 
  在那里,她要找到那个哇哇啼哭的婴儿。 
  她不做大姐姐。她要做小母亲。     
  作品06:十年梦魇·《草帽山的传说》   
  十年梦魇·《草帽山的传说》(1)   
  我们已不知道草帽山的故事了,它早已被时间所稀释。当我们拿着画笔,面对空洞洞的画框时,我们浮现出了各种各样的主题。那是:草帽山的夏天;草帽山的寂寞;草帽山的械斗;草帽山无人烟;草帽山真平坦;草帽山在沉默;草帽山被遗忘了;或者反过来:荒寂的草帽山;黄色的草帽山;沉默的草帽山;神秘的草帽山;一条小路通向草帽山;啊,草帽山;我遗忘了的草帽山;等等,等等。 
  没有好主题。有的是草帽山那若有若无的形象,它金黄的,像佛的金钵在天地间闪闪发亮,金光万丈;它像一个无比嘹亮的钟声在宇宙间荡荡漾漾地回响,那声音如金光一般无边地弥漫。一只孤独的铁犁犁过广漠的宇宙,留下人间的一切悲喜剧,时空的浪花哗哗地翻卷着,一颗星星在宇宙狰狞的一角闪烁。一切都是残缺的。 
  画笔腐朽了,铁犁锈烂了,人间已经翻过一页又一页,一瞥冷冷的目光从深深的太空射来,一切都烟消云散。 
  大雪下过了,门前的足迹扫去了,惟见天下一片白了。 
  我们都在画框前老成化石了,我们标记着那已然逝去的一切。我们悲哀的、不曾逝去的记忆。 
  我诅咒这记忆。 
  世界在这里呈现着安静的旋律。黄土就是安安静静地平铺开,很广大很广大,又安安静静地堆起来,成为广大的高原,再安安静静地拱起来,就有这黄色的草帽山了。它像草帽,像馒头,像窝头,像倒扣的大碗,像黄牛高耸的屁股,像女人隆起的乳房。 
  宇宙间常常落下尘土,一层层覆盖着它,它朦胧,圆融,模糊,安详,我行我素地占据在天地间。它不言不语,永远像在冬眠一样。 
  就有那渺小的生命,赤裸着身体,或披着一张兽皮遮着下身,在这黄土山上蠕来蠕去,芸芸地生活着。你若缩小视角,从宇宙高空把镜头推过去,拉过来,就可以看清他们其实是在有板有眼地活动着,他们用石头的,后来又用铜铁的镢头,把黄土山上刨出一个个洞穴,把干草抱进去,理成居住的地方。渐渐,你可以看见他们在洞穴口做上门窗,就有了文明点的眼睛。你看见他们赤裸的身体,粗毛渐渐褪去,越来越多地遮盖起五颜六色的东西,兽皮,树皮,然后是更软一点的片片。你看见他们在火堆旁沉默地围坐着,弓箭也在一旁土墙上沉默地悬挂着,落满了尘上,野兽已经打完了,火堆也渐渐熄灭了,分散到各个洞穴里了,他们开始在黄土中直接刨食了。用后来很文明、很文明的语言讲,他们已不需要用野兽来搞什么植、动物蛋白转化了,他们直接摄取植物蛋白,他们依靠太阳,直接制造植物蛋白。于是,我们渐渐更加看清他们一年四季的作业了。春天钻出洞穴,在广漠的黄土上散开,星星点点地刨着;夏天炎热的太阳下,他们依然沉默地、荒凉地刨着,弯着腰,像一条条黄皮瘦狗向天地乞着食;秋天了,他们像一群蚂蚁,往洞穴里搬着,囤着。囤满,囤不满,一到冬日,寒风凝冻住天地,他们便蜷缩到洞穴里,在那里熬生命。可能会有一盏盏小油灯,在黑夜里也在熬它的寿数。 
  整个天地都黑暗时,就有一个巨大的幽灵悬浮在草帽山之上,俯瞰着一切。幽灵像一盏无光的灯,像没有瞳孔的眼睛,像没有实感的鱼,在冥冥之中游动。 
  一阵风吹过来,历史的书卷被火燎过,卷起来了,枯焦了,故事变成一种气息散发出来。那是余音袅袅的,那是若隐若现的,那是无可言状的。 
  暗暗昏昏的土窑洞中,一盏昏昏暗暗的油灯在黑糊糊的角落里晃动着。那角落黑得深,潮得深,有如一个无尽的深洞。灯越来越暗,几乎没有光亮,整个窑洞便显得高大,各种影像朦朦胧胧地在黑糊糊的洞壁上笼罩着,像宇宙一样浩渺。 
  终于显出一席黑黑的土炕,土炕连着一方土灶,土灶口早已黑洞洞,没有余烬的一丝红亮。油灯在灶上。一根长长的旱烟锅对着它,吧吱吧吱地红着。油灯渐渐萎缩下去,终于耗干了最后一点油,熄灭了。旱烟锅还在一红一暗地照明着一张黑焦枯瘦的脸。核桃纹中布满陆离的影子,眼睛直直的,全是僵化的四季风土。旱烟锅也黑了,听见黑暗中咝咝地响,又听见死亡一般沉缓的磕敲声。脚底板肯定像牛蹄一样坚实。 
  于是,就有一阵阵呻吟声从炕上响起。 
  核桃一样的男人脸在黑暗中升起,又垂下,又听见炕下窸窸窣窣的声响,趿拉趿拉,就有脚步声挪到门口,再吱呀一声,寒冷的黑暗扑进来,潮臭的人味溢出去。 
  门在背后了,上面是冷冷的星光,四周是静静的山村。男人立在那儿。他木呆呆地想着什么。背后,门内继续响着女人的呻吟声,接着是撕裂的喊叫声。四周的黑夜更显冷,更显静,更显广阔空旷。黑森森的夜空像黑色的冰罩住四方,缀着的星星是冻僵了的眼睛。 
  人死了,都升天了。星星落下来,又化成生命。 
  身后的门内又有了更惨厉的叫声,接着死一般寂静下去,片刻便响起了哇哇的哭声。   
  十年梦魇·《草帽山的传说》(2)   
  一颗流星在夜空中掠过。 
  浓浓的晨雾渐渐淡化着,散去。草帽山一点点显出它黄融融、圆糊糊的轮廓。几道青色的炊烟慢慢描绘着黄色圆弧线上的天空。一切都那样寂静,深邃得令人恐怖。不知这黎明将孕育出什么。 
  他拖着年轻而疲惫的身体来到山下,仰望着那黄秃秃、圆融融耸立在面前的大土山,感到了贫困的广大,自己的渺小。他的衣服已经破烂,胳膊上箍着一道道深深的血痕,膝盖从裤子的破洞中露着血糊糊、白花花的骇人伤口。他拄着木棍一步一瘸地走着。到上山的路口了。这里有一棵老槐树,据说有一万年历史,在枝枝丫丫地标记着古老。槐树下立着一块巨大的黑石。相传是几千年、几万年前从天上陨落下来的,那时天降火龙,轰然震天地。落在了这里,便定住了这里的风水。 
  他喘着气站住了。黑色的巨石巍然峙立,上面还镌刻着什么朝代大文人的墨迹。 
  他感到悲凉。他是从这山口走下来的,背着书包进入了那熙熙攘攘的世界。他在那里幻想过。他本该是光光荣荣地回来,被前呼后拥着。而现在,一切都被血和火洗去了。 
  后面远远传来声响,他立刻惊恐地回顾,瘸着,将自己躲进那黑色巨石后面的山洞里。他祈祷,但愿镇山石有灵,保佑他平安。一瞬间有各种各样荣华富贵的古人的遇难故事金碧辉煌地掠过。 
  外面有了汹汹嚷嚷的人群,分兵搜索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四面八方传来棍棒抽打灌木草丛的声响,伴随着哗啦哗啦的枪栓声。他被这刺耳的声音扎着,好像刀丛上一个赤裸的婴儿,又像油锅中一只鲜嫩的小虾,体无完肤了,都破了,碎了,完了,连打抖的份儿都没有了。 
  他摸出怀里的一支手枪,不知是紧握住它呢,还是把它藏到土洞的什么缝隙里。一瞬间,他也掠过了各种被捕的情景。 
  洞中黑黑的,前面有一抹若有若无的光亮。那儿,拐两拐,就通向洞口。嘈杂中,听见有人问:这儿是不是有个洞,会不会是他藏身的地方? 
  接着,听见一个女学生的声音:我来看看。 
  竟是她!是他熟悉的她!她也熟悉他!她和他都出生在这草帽山。她知道草帽山的一切秘密,也知道他的一切秘密。红彤彤的风暴把他俩一分两半,成了两个对立营垒中的圣徒。 
  他全身紧张,握住枪的手嗖嗖地出汗。听见前面有窸窸窣窣的脚步。一会儿,在那片朦朦胧胧的光亮中雕现出一个黑色的剪影。短发,苗条的身体。先是侧影,可以看见那微微隆起的纯洁而又勇敢的胸部,接着,又转过来,是正面形象了,看见那美丽的双肩。 
  一道手电光直射过来,照在他脸上,照着他蜷缩而发抖的身体,照着他手中平端的枪,照着他血糊糊白花花的膝盖。 
  放下枪。听见她低声命令道。 
  他拿枪的手放了下来。 
  手电筒在他脸上、身上来回照了照,最后,落下来,照着两个人之间的地下,于是,他被刺眼地审视之后,有了平等的视觉。他看见了她的面孔,她盯视着他。她的手臂上有红袖章。她一手拿着手电,另一只手也拿着手枪。 
  他们曾经一次又一次共同走下山,也曾经一次又一次共同走上山。然而,他们第一次这样面对面静止地相视着。 
  她眯起眼,又盯了他一下,便熄了手电,转身走了。过了一会儿,听见她的声音在洞外说:什么也没有。 
  她倚着一个树墩,手撑着额头在恍惚遐想,这是空空旷旷的山上,荒荒芜芜的一坡坡黄土地。远处的几缕风静静地推送着一朵小船似的白云。天空瓦蓝如洗。 
  她领着人又到山上搜寻了一番,队伍便撤退了,到别处去风卷残云如画了。她一个人留下了,在这草帽山肩负着煽风点火、扎根串联的使命,同时继续监视他的逃回来的踪迹。 
  她侧身半坐半卧在梯田上,纯洁而勇敢的胸脯微微起伏着。好像是春天,风暖暖地吹过来,浑身酥痒,一幅巨大的红旗遮天蔽地地飘扬,一切又都显得灼热。似乎是夏天,太阳直直地烫烫地照着,公子王孙把扇摇,农夫如汤煮。 
  她目光呆呆地凝视着眼前贫瘠的黄土,一朵孤独的野花惶惶地开着。周围的环境是那样干燥,那样荒凉。这朵小花在风中摇摆着嫩茎。很难想像它能生存下来,能完成一生,还结出果来。 
  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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