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集团董事长。”
“那肯定的,不是贪污就是受贿。喂,你朋友多大年纪了?”
“他……”我实在不好意思说出五十八这个岁数,刚才要是说是我亲戚就主动了。
“嘿,别不好意思,朋友归朋友,老公归老公,他要出事你就跟他拜,这有什么关系!”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会跟他拜,我要去看看能不能帮助他。”
“看来你对他感情蛮深。”
“是很深。我不知道自己是犯傻还是在受骗。”
“女人之美在于蠢得无怨无悔,男人之美在于说谎说得白日出鬼。喜新厌旧、喜欢撒谎是男人的特点,知道吗?”
“知道,手机短信说的。”
“知道就好,你要提防。”
我犹豫了,宝会不会撒谎,会不会骗我?他说过除了他妻,他此生没有过别的女人。但他为什么又说,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有另面,人也有另面,他也不例外呢?人会变,他会不会变?我怎么没想到这个问题?
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很古怪,很狡黠,叫人难以捉摸,但被后来的紧张、激动所淹没,我就没有多想。他不直接通知我住哪家宾馆,他指定我在广场上见面,他手里拿着一本杂志,好像地下党接头。等在广场见了面,他环视我周围没人跟踪,才带我去宾馆,他住的景元大饭店是北京出名的饭店。后来他解释说,前几天他刚看到一份资料,说有人利用色相设圈套让男人上当,进而敲诈钱财,因此他要警惕。天啊,我和他电话恋、网络恋恋了整整一年才见面,他难道还不相信我?但是第一眼他给我的印象太好了,比相片上的年轻、精神、健硕,虽然五十八岁了,却跟四十多岁的年富力强的中年人一样,那成熟老到的魅力,那像父亲一样的亲切慈祥,把我的疑虑一下子赶得烟消云散。
他带我穿过广场走进饭店大堂,顺手拍了拍我的头,像我爸经常拍打我的头一样。
“怎么像个高中生?”
这是他跟我见面后说的第一句话。
“我有那么年轻?”
“不是说年轻,而是说不成熟,像个小姑娘。”
我不知道这是褒还是贬。后来他才给我描述,那天我穿着短T恤、牛仔裤,背个包,像个高中生,顶多是个大一女生。不成熟是指我脸色灰黄、不红润,没有妇人的韵味,看得出他十分喜欢成熟的、有风韵的女人。
他带我进了房间,这是一个巨大豪华的房间。落地大玻璃窗下,烟雾迷漫的北京城像个水泥森林公园。车人如蝼蚁,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上移动。我从来没在这么高的位置上俯瞰北京城。他从我背后轻轻地拥住我,我一转身像见到亲爸似的一把抱住他。我哭了,我不知为什么哭,也许是因为自己身世孤独,缺少家庭父母的关爱,今天突然见到一个像父亲似的亲人,幸福和快乐突然降临而流泪。我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簌簌滑落,我不擦眼泪,不觉羞耻,不怕见笑,伏在他的胸前痛痛快快地哭着,我从来没有哭得这样酣畅淋漓爽快过。后来我想,我这样一见面就扑在他怀里哭,是注定要掉入他这口深井的。
他并没有擦我的眼泪,也没有说不要哭、别伤心之类的话,而是看着我,微笑着,一任我泪水滂沱。后来我问过他,为什么看见我哭不安慰我?他说你需要的是宣泄,人一宣泄,心情就会好。他小时候在教堂唱过歌,有一首歌词是“母亲啊,我喜欢你流泪,热泪充满了我的心,我的心啊,变成地上的天堂”,这几句歌词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不过,他母亲死得早,他从小失去母爱,十分怀念母亲的爱。这就是后来我为什么会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他,叫他“宝”的缘故。他有恋母情结。
列车长来敲门,说济南有人下车,问我要不要调过去。我犹豫着,看着列车长,又看看“中国犹太人”大哥。大哥说别调了,列车长说那不是影响你坐专列。大哥说影响也影响了,这小妹有心事,路上也得有人照应,我就尽尽大哥的责任,照顾照顾她。列车长看着我,我点头同意。列车长谢过大哥就走了,临走时吩咐,有事就敲门,列车员就在门外。我站起来送列车长。车开了,我顺便上趟厕所。
等我从厕所回来,茶几上摆满了食物,有香肠、水果、面包、蛋糕等。
“小妹,吃点。”
“真不好意思。”
我什么胃口也没有,勉强拿起一个苹果。
“来,大哥帮你削。”
他一把抢过我拿的苹果,拿小刀削起来。
“大哥,你为我削苹果,就更不像坐专列了。”
我故意调侃他,想把气氛搞活跃些。他“扑哧”一笑,凑过脸对我悄声说:“我说的是假话。这是马副局长招待我的,本来四个人一起走,后来其他三个伙伴有事,没上车,退票来不及了,反正是铁路局长送的,我就一个人独享。嘻嘻,谁那么傻,一个人买四张票,再说坐火车干什么,坐飞机两个钟头就到江城了。”
“你们男人尽爱撒谎骗人吗?”
二十二
“这要看对谁了。”
“对女人呢?”
“我看没有一个男人不骗的。”
“这么肯定?”
“肯定。百分百,不,百分之两百。”
“那你骗过女人吗?”
“骗呀,骗过了,我第一个是骗老婆,第二个就骗母亲,以后就骗多了……”
“看来你的故事真不少。能不能讲些我听听?”
“可以呀,我们今天坐专列,什么话都可以讲。你吃,我们边吃边聊。”他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我讲故事,让你开开心。”
他说他是农村人,十几岁就跟人学打石头,那是很苦很累的活,但挣钱多。钱挣了,就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了婚。结了婚还打石头,无聊时去泡妞,实际就是嫖娼了,结果得了性病,那玩意儿烂了,回去骗老婆说打石头时不小心被石头砸烂了。母亲怀疑他是得了不好的病,怕传出去难听,叫他赶紧治。性病本来很好治,拼命打青霉素就可以,可是治病的医生硬是把疗程拉得长长的,好赚你的钱。因为性病是难言之苦,许多人得了不敢声张,特别是当干部当领导的人,更不敢用公费医疗,只好自己掏腰包。他一看这行当比打石头赚钱容易,就拜个师傅,跟着跑遍大江南北大半个中国,到处坑蒙骗财,掘了第一桶金。他说他们那里人大多是靠治性病起家的,不过现在发了财,开始走正路了,承包经营许多大医院都是往现代化方向发展,不再坑蒙骗财了。
难怪车站码头、地铁高架桥、公共厕所、电线杆,到处贴满膏药大小五颜六色的治性病广告,原来都是这些人干的。
“那后来怎么又转去做木材生意呢?”
“赚钱呀,哪儿赚得多就转向哪儿。北京缺木材,我们就从东北运,越做越大,你猜怎么了,我们把兴安岭都包下来了。”
“真的?”
“现在,我们卜城人在北京牛了。部长家随便进出,再难办的事也能办到。你朋友不是出了事,你到江城了解了解,除了贩毒、走私军火,其他事大哥帮你出面都能摆平。”
“大哥,可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呀!”
“哈哈哈,真是,好像我又在骗你。我坐不改名,行不改姓,陈灿国。”他掏出名片,抽出身份证递给我看,“怎么样?没骗你吧!”
我看了身份证,又看了他,点了点头。
“不过,身份证也有假的。在我们中国,什么都有假的,连处女也有假的。”
“你该不会骗我吧!”
“骗你干吗,骗人那是过去的事,那也是穷逼出来的。像你这样的小女孩我也骗过。现在不骗了,发财了,改邪归正了,哈哈哈……”
我真的对他抱起了希望,也许他能帮我。但是我不相信,他一个个体商人,能对宝这样的高级干部的事帮上忙。
“也许做生意你能帮忙,可我的朋友是干部、领导,政府的事你能帮忙吗?”
“党委的事,政府的事,还不都是人的事?人有七情六欲,他有兴趣有爱好不就是我们做工作的靶子,往那靶子上甩钱,什么事都能攻得下来。现在说没用,到时看看你大哥有用没用。你朋友叫什么?做什么的?”
“叫白佐,南海建设咨询集团董事长。”
“没名堂的单位,我问一问。”他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土话跟一个人通话。过了一会儿,他对我说:“我这个朋友也不知道,你朋友的官有厅级吗?”
“正厅级。”
“那好办。”他又拨了一个电话,在等待时对我挤了挤眼说,“退休了……喂,老厅长,我是灿国呀,那天我带了一筐枇杷上来,本想去看你,老板来电话叫我立即飞北京,我只好把枇杷扔在机场就走了,真对不起,不好意思。这次我一定去看你……啊,啊,啊,对,对。老厅长,你要多保重。我问你一个人,省里大干部都是你管的……嗯,叫白佐,是什么南海建设集团的董事长……什么,真的‘双规’了?到底什么事?……嗯,嗯,对,对,好,再见……他妈的,真的‘双规’了,不知出了什么事。”
我愣怔地坐着,眼泪情不自禁地涌流。灿国大哥给我递纸巾我没接,他帮我擦。
“别难过,年轻人,犯点错误难免。”
“他不年轻。”
“什么?不年轻,几岁?”
“五十八,快退休了。”
“五十八?你的朋友?你吃错药了?!”
对灿国大哥的话我很感动,虽然他可能是逢场作戏说说而已,但能这样说,已经很不简单了。他很直率,也很阳光,他把自己什么想法都说出来,尤其是他敢于暴露自己的负面,真应了宝说的“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另面”,灿国大哥也不例外。
早餐后灿国大哥又玩起了电脑,还是抻着右手中指,一戳一戳地敲键盘,把我昨天教他的都忘了。我因为昨晚没睡好,就没理他,单调的敲击声使我昏昏欲睡……
二十三
第一次见面后,我和宝就像一对热恋的情人,想方设法寻找见面机会。宝开始经常出差了,过去他不想出差,现在有差必出,有时该别人出的差他也主动顶替。每次出差前他都预先对我做了安排,何时出发,乘什么航班,他在什么旅馆等候,都用电子邮件发给我。一到旅馆,我们第一件事就是做爱,有时连澡也不冲就上床。我们像两只发了疯的野兽厮咬呻吟,那种被粗暴地侵凌,被粗暴地占有,被粗暴地虐待,我都看成是他对我的至爱,是我的一种享受,是我作为一个女人应得的幸福。我的第一个男友,应该说他还是男孩,他什么也不懂,不霸道,也不强暴,当他要进入我时,我把双腿紧紧夹住不让他进,虽然我愿意给他,我就是不接纳他。而宝不一样,当他来性时,脸形异样,脸色发青,我有一种恐惧感。他有力地把我一揽,把我抛掷上床,我就敬畏地分开双腿接纳他,紧紧地抱着他,希望他深入深入再深入,蹂躏蹂躏再蹂躏……
我们一同去过上海、南京、杭州、大连、青岛、广州、深圳、海南……这些地方他都去过,但为了陪我,他不厌其烦地再去,当我的导游。我们不但玩、吃、做爱,有时还专题讨论问题,比如“另面”问题。有一次我们在杭州的一处寺庙参观,进香的山道上,有两堵人墙夹道,从山脚逶迤而上。人墙的夹道中,一个身穿袈裟的和尚,按藏族人到拉萨朝拜的模式,三步一卧,朝山上的寺庙匍匐行进。游客们被他的虔诚所感动,纷纷解囊捐赠。和尚见钱就拾,没有一元漏收。宝看着对我说,你看他是真朝拜还是假朝拜?我说当然是真朝拜。宝说他看是假朝拜真作秀。我说他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地去作秀?宝说他是为了钱,说不定他就是本寺的僧人。宝话还没说完,后面传来一声“阿弥陀佛”,我们回头一看,一个年长的僧人带着三个小和尚站在我们身后。那个年长的和尚说:“施主,你讲话要负责任,你亵渎了我们佛家弟子。”三个小和尚横眉怒目围住宝,揎拳捋袖,一副欲打欲斗的架式。我把宝挡在身后说:“你们要干什么?”小和尚说:“再胡言乱语,要找你们算账。”宝推开我说:“怎么算账?不揭发你们就算好了!什么慈悲为本,宽大为怀,都是假的。”年长的僧人说:“施主,你说假在哪里?”宝说:“假在你们心中,出家人本不能这样作秀!”年长的僧人说:“何以见得。”宝说:“三步一卧朝拜进香人,都是风餐露宿,蓬头垢面,哪有这个和尚那样,精神矍铄,肌肤洁净?这不是本寺僧人作秀是什么?寺庙创收,不能用这种恶作剧的办法,长老你说呢?”宝一席话,把那长老和三个小和尚羞得恨无地洞可钻,转身遁逃,围观的人哈哈大笑。我说:“你干吗去揭露人家,让他们作秀也没什么不好,增加景点热闹。”宝说:“出家人都有另面,何况我们这些凡人?”我起先没有认真思索这句话,待我们到内蒙古阿拉善旗旅行回来后,我才开始认真思索人的“另面”。
那是一次闪电集会(Flash Mobs),一次群体裸奔,一次我最浪漫、最野性的放松,也是一次对我伤透心的损害。
“十一”长假前,宝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他收到一份电子邮件:“十一”长假的第六日有一场闪电集会,地点在内蒙古阿拉善盟腾格里沙漠月亮湖,什么活动、怎么活动、谁组织的没有详说。他从网上查到,闪电集会最早出现在纽约,指的是这样一群人,他们在一个事先指定的地点集合,在很短的时间里做出一个举动后迅速离开。这次闪电活动的社团宗旨是,以一种合法、非暴力、有趣的方式给静如止水、缺乏活力的中国文化制造一些反叛行为。宝举了一个例子,八月的一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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