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的人和情境。没有客观现实,只有“你的”现实,“我的”现实,“他们”眼里的真相,我们没法弄清到底什么是现实和真相。我们按照合法不合法,政治上正确和不正确,机能和机能失调,按照它如何影响到我们的自尊,如何顺应我们的感觉,如何应对下一次选举,以及市场如何反应等规范,把我们的个人问题分门别类。既然一切事务都能依此办理,相对有益于所有关注的问题,那些人生之大问题,关于存在的问题,关于生死的大事,谁活着,谁已永别人世,那么,需要的就是我们最珍贵的本能,最敏锐的直觉,最明晰的智慧,以及真诚,这种真诚源自我们的参与感,作为整个人类一份子,而不是作为某个团体,某种性别,某种宗教,特殊利益集团和种族的一员的参与感。
艾迪大叔的公司(3)
到此,对话似已奇怪地沉默了。是不是意外我们太忙碌,或根本不在意?我们宁愿把这些问题都留给专家?
我们这代人,人口统计学上所谓的婴儿潮一代,应当谨记,存在着这样无奈的讽刺性的可能:计划和操纵生育的第一代,他们的死将操于侥幸逃脱了节育之罗网的子女们之手。我们的终老依赖子女们的选择,正如当初他们的出生依赖于我们的选择,根据同样不外乎简便、有利、有效,五年计划、作用、出色表现、良好时机、充裕的财力和精力。我们总是这么告诉他们:少就是多!也许我们不该糊弄大自然,我们只应当顺势而为。
“你觉得棒球帽和风衣怎么样?”
艾迪叔叔在考虑选什么样的制服。
“深色,就是深绿色,现在正流行呢。再在金字塔形图案里绣上三个很有品味的金色S。你看,又古典,又不过时,非常专业。你觉得怎样?”
我提醒他注意开销,一开始最好规模小点。先揽点活,赚点钱,然后再考虑制服什么的。我说,“先学走后学跑嘛。”
一连串的“难活”让艾迪尝够了苦头。其中一例,发生在镇南公寓楼里的凶杀加自杀案,厨房里的家伙和大口径滑膛枪全用上了,对于三S公司,报酬固然不错,“实习”的艰苦同样可观。艾迪已为员工买了手套、面罩、呼吸罩和一次性的靴子,又买下一辆面包车,当然也是墨绿色的,配备了木桶、拖把和清洗剂。他还购买了臭氧机,用以驱除现场的异味,印制了合同和单据。他开设业务讲座,教导员工谨慎履行职责,发扬团队精神,熟练业务技术,适当处理有菌污物,防止细菌感染。他还筹划圣诞餐会,发红包,出钱为员工注射B型肝炎疫苗,为他们配备手机和证章。
像爱滋病和酗酒一样,自杀也有一定的传染性。为什么?对此没有完整的答案。为什么不呢?我们这么反问,试图把这种反常行为纳入可理解的范围。要想让自杀显得“可以理解”、“可以原谅”,只需将其视为危险病症的最后一种显著的致命症状,一种抑郁或忧郁症。但若要使之成为法律“允许的”、不可剥夺的权利,我们就得对生命的绝对价值提出质疑。生命的价值就得变成“相对的”、“可讨价还价的”,一个观念问题,可以任意解释。我们宣称它不过是一种观念,一个选择。“去死还是活下去”,就像抽烟和不抽烟,座位靠窗还是靠过道,沙拉配什么调料,喝什么酒,不过是个人品味、情境和环境的不同罢了。它只对公众舆论、地方法规和政治现实负责,不再听命于神和自然。
我们把很大精力放在生育和抚养子女问题上,分成这一派,那一派,各执一端,决不妥协。反观生死问题,鲜见如此争议。在子女问题上观点相左的双方,隔着人群互相责骂,往对手身上泼污水,满耳只闻污蔑攻击之辞,全不管民众在他们的喧嚣声中,根本没法提出关心的问题。没人愿意静下来听一听,每个人都在大嚷大叫。
艾迪叔叔的口号是:“现场清理一净!请洽三S公司!”他用金色的22号黑体字把这句话印在深绿色的衬底上,附上800的电话号码(1-800-668-4464),做成贴在冰箱上的小磁卡,半打一包,成包成包地寄给密歇根东南部的各个警察局、消防队、殡仪馆和停尸房。他在附信中加上他24小时开机的手机号码,表示乐意与保险公司合作,声称拥有经过良好训练的专业人员,并提供免费的网上报价单。所有这些关键字眼,“体液”、“血液感染病毒”、“人体组织”、“腐烂”、“蛆”,以及“消毒”、“复原”、“清洁”和“谨慎”,充分解释了公
司为何取名为三S,即“特殊清扫服务有限公司”。信的末尾是艾迪的签名,自封的头衔是:创建人兼总裁。
结果,诸事甫毕,电话已经打进来,起初一个月一、两次,后来一周一、两次。艾迪叔叔说:“他们拼命找我!”找他帮忙的事包括偶发的谋杀案,死了很久没发现的无人照料的孤寡老人--有个老头八月里死在小屋的地板上,过了大半个月大家才知道。从那以后,艾迪叔叔的工作设备中又增添了地板铺沙器和煤油。但大多数时候,三S的生意还得靠骇人的家庭暴力自杀案,否则难以抵销开支。
半年过去,经历了在卧室、浴室、地下室、车厢、旅馆房间和办公室的奋斗,艾迪叔叔野心勃勃,计划去申请经营特许权,还想装备直升机,大大扩展业务范围。
1990年6月,我们奥克兰郡出了位大“名人”,一个无业的病理学家,破产的电影投资人,杰克科沃基安,把一个名叫珍妮特艾德金斯的老妇人请上他的老爷车,开到往北几里远的格罗夫兰镇,拿出他发明的机械装置,一架命名为“死神”的自杀机器,告诉她开关怎么用。机器是用在车库甩卖中买来的旧零件拼凑成的,说穿了就是一架氯化钾注射机。艾德金斯按下机钮,机器发动,老太太一命呜呼。尸体被送到陈尸所,做了胸部和头部检查。科沃基安被捕,关进位于陈尸间楼上的囚室。珍妮特不久在常青公墓火化,杰克的照片上了《时代周刊》封面。他们各遂所愿。
只有艾迪叔叔不开心,他指着报上的消息,脑门青筋直跳,怒气冲冲地大叫:“这个该死的杀人医生是谁?干吗要毁我的生意?”
我说,三S公司不会受影响的。但我弟弟说,这是真正的威胁。他向来看得远。他接着解释道,这种旁人协助的自杀,不流血,不出乱子,现场干干净净,艾迪的特别清扫服务完全是多余的,水桶拖把什么的一概用不上,就像打字机和电报,注定要被淘汰。“坏兆头已出现”,他叹口气,“只是个时间问题。”
我劝他先别灰心,科沃基安肯定会坐牢,要么被送进精神病院。注射毒剂是非法的。很明显,自杀算不上一种“治疗”,尽管对于摆脱精神、肉体和情感上的痛苦十足简单有效,但归根结底,杀人的成分比救人多。“协助自杀”如同历史上的“圣战”,无非是听起来漂亮的自相矛盾之词,意在把杀人装扮成慈善行为、一种恩惠,或高尚事业。人要自杀,很快就会觉得,还是那些老办法靠得住:几片药、煤气、跳河,或一把手枪。
近来的事态发展证明我错了,彻底错了,又错了。
到1996年底,科沃基安一共协助了近五十起自杀。提倡安乐死的人,提倡自助自杀的人,在网上设立自杀主叶的激进的经验主义者,全都赞不绝口。人们把这类归于“自杀”条目下的网站通称为“死网”。你可以在家试试看。
艾迪大叔的公司(4)
艾迪叔叔说这不是自杀。自杀自古屡见不鲜。做生意靠的是这个“协助”。但珍妮特艾德金斯不需要协助,至少不需要别人协助她死。她还没有衰老到咽不下几片药,扣不动扳机,发动不了汽车,拧不开煤气开关的程度,一切传统的方法都对她敞开大门。她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来克服死的恐惧,这和我们对一切未知事物的恐惧一样。她的信仰使她相信,上帝或其他任何高高在上的神灵,能够理解她的所为。她唯一缺乏的仅仅是一声断喝,把她心中最后的一点犹豫压倒,抛弃那些部分由于本能、部分得自熏陶的“生命虽然不完美,充满痛苦,却仍然值得珍稀”的观念。杰克医生凭着他那套似是而非的理论,那架东拼西凑的“奇妙装置”,以及一大堆道德上显得不偏不倚的术语,使珍妮特变成他的“病人”,毒剂变成“治疗手段”,他所做的事变成“协助自杀”。再一次证明了一项现代公理:越是弥天大谎,越是能骗人。借助于自己发明的设备,他提供的协助只是个“手段”问题。在北奥克兰郡,六月初的那个下午,在他面包车的后座,发生的事看上去并无异样,很自然,很正常,很正确,很欢乐,只是一个选择问题,受宪法保护的正当权利,也许某一天值得政府拨款资助。老太太启动机器,他祝她“旅途愉快”,似乎她正要去巴哈马或英伦三岛渡假。
聪明人想的不见得都一样。这一边,杰克科沃基安一心要扬名,如其律师所言,如今他的知名度快赶上圣诞老人了,脱口秀主持人和公共电视台都注意到他了。另一边,艾迪叔叔从中看到的是最终的失败,在科沃基安的新世界秩序中,自杀和看牙一样不足为奇,到此地步,三S公司还能有何作为?
奥克兰的三次审判未能将科沃基安定罪,也未能限制他的行动;郡检察官被指责滥花纳税人的钱去起诉杰克医生,因而落选(科沃基安准备在选举日为辛辛那提的59岁的伊丽莎白默兹注射毒剂,以此表示他对选民支持的乐观。投票刚结束,他也把默兹的遗体送到了医院);两家联邦地区法院相续作出认可协助自杀的裁决,还有人提议将案子闹到联邦最高法院。在此之后,艾迪叔叔关闭了三S公司,冰箱磁牌、咖啡杯、棒球帽、风衣等等,全部封存入箱,遣散员工,取消电话答录服务,卖掉面包车,最后发信给所有联络过他的机构,表示歉意。
一整夜我无法安睡,一方面替艾迪难过,一方面又想起我知道的那些自杀事件。一个男孩子吊死在树林里,尸体直到打猎季节才被发现;一个得知自己患了癌症的男人,手持猎枪,坐在地上,枪管顶着下巴,足足想了一小时,决定把全过程用摄像机录下来,最后扣了扳机。头骨碎片嵌进木托里,他太太过了几个月才找出来,问我该怎么处理,又问我,我什么他一直把摄像机开着。
服毒的一群,多半是女人,她们用半瓶淡酒送下满满一把安定剂。其中一位穿上婚纱,用香槟酒服药,恭恭正正书写的遗书后来扭曲得像虫子爬:“对不起。我爱你。我实在太痛苦了……”家用有毒化学品,老鼠药,水管疏通剂,油漆稀释剂,漂白剂,全都能派用场--我们看到她们的身体,从每一个孔窍里冒出白沫来。
有一个姑娘是爬上水塔摔死的。起初大家以为是意外,后来检查发现,从臀部到足跟都摔烂了。医生说,“人掉下来一般是头先着地。脚先着地说明是自己跳下来的。”他的结论:自杀。她的家人思忖,是我们做错了什么,或应该做什么、可以做什么而没有做,才把她逼上绝路的吗?不管是该做什么,还是不该做什么,酿出的苦酒他们只能自己喝。一个女人拿了一杆枪,一座电炉,挟持着刚会走路的孩子守在房间里,她考虑了几天,送出孩子们到父亲身边,留下一纸遗言,饮弹自尽。丈夫对她又爱又恨,终生难以忘怀。还有一位是我的朋友,他躺在别克车的排气管下,大口呼吸,直到断气。大家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要说原因,不外乎老一套:承受不了压力的父母们;丧失信仰;性爱上的困惑;折磨人的发疯;天才的怪癖?不管怎么说,人早已去了。活着的人受到伤害,至今还在寻找答案。想起泉下之人,他们脚步蹒跚。
每个自杀者都处在病态中,处在无法摆托的悲哀之中。他们觉得事情难有转机,世上难找安全的避风港,他们别无选择,无处求助,只有早早了断。绝望使他们萎靡不振,毫无生气,目光一片茫然。有一次我在儿子的眼睛里看到这种表情,我不寒而栗,因为我知道,弄不好他也可能走上那条不归路。他因伤害而盲目地决绝,尽管有爱的一切,但那种漠然是如此决绝,他真的可能独自迈出最后的一步。对于这种坚定,每一次我都钦佩之至,同时感到恐惧。
这和珍妮特艾德金斯的情况不一样。俄勒冈州波特兰的艾德金斯,还有威斯康辛州贝洛伊特的的琳达亨斯利,伊利诺斯州斯科基的艾瑟尔柯安,宾州的凯瑟琳安德烈耶夫,新泽西州哥伦布的的露丝纽蔓,弗吉尼亚州切瑟的洛娜琼斯,俄亥俄州的贝蒂洛汉密尔顿,加州的帕翠西亚卡什曼,约拿丹格伦兹,玛莎珍卢沃特,以及其他几十名来自外州和外国的人,他们决心去死却没有行动的勇气。在这里,在密歇根,有人替他们开放煤气,替他们注射毒剂,我们称这种行为是“帮助”。
也许死乃是我们的本性,而非权利。我们有能力杀人,剥夺生命和自杀,但我们没有这个权力。当我们以上帝的名义(如我们在战争中),以正义的名义(如我们的死刑),或名之曰选择,而实施杀人的行动时,我们必须承认,不管它是什么,它不是启蒙,不是文明,不是进步,也不是仁慈。根本不是天赋权力,而是耻辱,悲哀和灾难。国会的立法、神职人员的宣扬、公众的认同、传统的智慧,都难以使人释怀。如果在我们生活的世界上,生命的诞生被怀疑,生命的价值得不到完全肯定,死亡受欢迎而且广受好评,这个世界就远比所祖辈的时代更可耻,更可悲,更可怕。我们的历代祖辈,为新生命的诞生而惊喜,为生命的快乐而歌舞,为死者而哭泣,这就是文明的表现。
就“杀”而言,自杀是不是比杀人好一点?当杀人者和被杀者本是同一人时,杀的罪孽是不是减轻了?自杀也许成功地对我们其他人表示了蔑视,自杀者也会被天晓得由什么样的神灵经营的天国所接纳,那么,有些事确实应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