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有理不饶人,恰到好处就收场;有的暗自嘀咕,本来二对一就不公平,更何况男人动手打自己的情妇,不合时代潮流,也太不与国际接轨,人家克林顿几时打过莱温斯基?有的叹息,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一夜上床百日恩,同船过渡,千年所修。公理难容,舆论立刻倾斜,转为同情弱者。秀儿蒙受巨大羞辱,想起死狗日的抠她的眼睛的说法,她也选准她最喜欢对方的那两个部件以牙还牙,野性大发一口咬住奶油奶油般的手指,像嚼猪排骨一样发出喳喳响声,然后合着唾液、泪水和鲜血一口喷向那令她百啃不厌的部位,奶油柔嫩白净的脸蛋,以脸还眼。终使奶油痛得“哟哟”直叫唤,抽出双手自怜自爱抖动着,京剧中的老忠臣数落奸臣罪行时,常有这等痛心疾首的手势。他也不忘忍着疼痛猛力抹了一把,赶紧打扫那可人的面庞。面馆老板大喝一声,我报警啦!奶油伉俪趁混乱之际相互掩护逃走,一对恩爱夫妻双双把家还,只留下插足的中国特色的莱温秀儿斯基。
秀儿撕了一片餐巾纸擦了嘴唇,再次收拢她的小包衣物,镇静自若跟老板道歉,迎着众多看热闹的人们,目不斜视昂首走出厅堂,既无胜利的喜悦,也无失败的沮丧,仅有好女做事好女当的坦然。老板是善良之人,临时指派另一女服务员护送秀儿回家,害怕秀儿寻短路惹来麻烦,黄金时段的生意大大受挫还在其次。远离是非之地后,秀儿说,我没事,你回去吧,帮老板招呼过早的客人。她举目无亲在街上徜徉,遇不上一个熟人,说不上一句话,这时她才心灰意冷万念俱灰。傍晚,奶油的老婆心狠口辣,欲置秀儿于死地而后快,驾临二奶村站在楼底下叫骂,还是用的早晨那个版本,意在让所有邻居都知道秀儿是臭二奶、可恶的第三者。只不过票房情况远不如小面馆,主要是水土不服,她根本没有进行调查研究,更谈不上分析该村居民的阶级成分,不晓得由清一色的二奶或准二奶组成的部落,本是第三者阶层的利益共同体,她们对于前来兴师问罪谴责讨伐的第一者、第二者,一律视为异教徒要立即驱逐出境的。所以在叫骂开篇的第一时间内,至少有五个村民向110报警,果真有派出所警员赶来将奶油夫人好言劝走,归还了二奶村的宁静。
晚上,小芹子回来,秀儿若无其事同她说了一会儿话就关门上床。她恨奶油、恨奶油的老婆,但更恨前夫,最后归结起来还是恨自己。于是她写好纸条吞了一把药丸,想着佳成明天早晨来收尸的情景,用枕头捂住脸面哭了一场,那药丸开始在胃里分解。
还是醒过来了。第五天秀儿将东西清理归一准备出院。瑞娟大嫂说话了:小芹子,你要上班忙不过来,只晚上去给表姐照屋看家。你表姐身体虚弱还得补养一段日子,就住在我旁边好有个照应,跟我们家一起吃饭,弄个汤汤水水的,要买要做他哥勤快。你们两个的意见,行不行?这番话语既是当着医护人员的面说给她们听的,也是对秀儿和小芹子说出她的决断,料想她俩会听懂的。
第十七部分:寻死觅活自杀是一件很容易失败的事情
秀儿呆滞的目光停在瑞娟脸上,痴傻地望着,突然附在大嫂胸前哭了。小芹子生怕情势发展,话一多说漏了嘴前功尽弃,马上打圆场,听大嫂的安排。旁边的护士也受了感动,敬佩大嫂的开明和人情味,劝慰病人道,回去听哥哥嫂子的话,好好调养,想开一点,很快会复原的。她们反而丢开病员,跑过去紧紧拉着瑞娟的手道再见。
三个女人搭的士先进入秀儿的房子。秀儿陪瑞娟嫂子坐客厅里说话,把一串钥匙交小芹子,指派她开这个那个锁,收进这个那个包包文件,又取出这个那个卡,要她下楼取一万元钱带上,然后返回小芹子住着的杨志刚房子。她们三人绕道走,转了一个大圈,尽量避开邻居的眼光,瑞娟编句谎言说是个远房亲戚来帮佳成打工的,也能自圆其说。小芹子突然想到,杨志刚和秀儿姐的房子,都好像有鬼似的,不可捉摸的神奇命运,将她们三个女人推来磨去,又在这里相聚,山不转水转,简直无法逃脱这个怪圈。瑞娟嘱咐秀儿好好睡一觉,只怕一时不习惯,过一阵就适应了。秀儿不好意思说,习惯这房子,那边才不习惯,住在那里就只想死。瑞娟为自己说了一句多余的话很是后悔,忙摆出大嫂的架势道,秀儿,到我这里再不许说活说死的,啊,听到没有?逼着秀儿点了点头。
当天下午,小芹子收拾打扮一番,像搭乘公共汽车一样便利,乘波音飞机应招赴约,履行她与那个男人签定的合同。她坚定相信,她的这笔交易,只要有一个人知道了内情,她就要走秀儿姐的绝路。她从秀儿姐身上吸取重要教训,药量要大才能一走了事。
经过这番折腾秀儿决心活下去,原来自杀是一件很容易失败的事情。她发誓再不自杀,除非自己先杀了人。她死里逃生又被瑞娟所收容,内心里对佳成夫妇感恩戴德。清醒过来最初见到他俩,混合着极为复杂的情感,愧疚、感激、高兴、酸楚、悲凉,什么都有什么也说不清,直想避开他们。身体渐渐好起来,也走出杨志刚的楼房,去帮忙收收桌子换换蜂窝煤什么的,给佳成匀出抽一端烟的工夫。他也不把秀儿当外人吩咐她做这做那,秀儿由此感受到亲人般的关心爱护,更加把佳成当作兄长敬重。尤其是有瑞娟坦诚友情垫底,自己内心深处对佳成的别别扭扭情愫,显得并不重要了。那两次唐突举动,就像往牛奶里误加了一点盐,只要多多放糖,甜甜的味道仍会包容一切,深远而又长久,这瑞娟的情分犹如大把大把的糖,这佳成的关照就是浓浓的纯正的牛奶。
瑞娟对待秀儿比起对待亲妹妹瑞琴还要真诚得多,这里有什么蹊跷,瑞娟自己也揣摩不透,兴许是读初中当姑娘伢的那点情分吧。令她格外欣慰的,是丫丫与她这个小姑子很投缘,女高中生竟像一头乖觉小狗,有空就手跟手脚跟脚的影子般黏在小姑子身边,熨平了秀儿心灵的皱折,快要叫她当妈的嫉妒了。
晚上,秀儿来说,她房间的电灯不亮。瑞娟吩咐佳成去弄一下,递给她保险丝、试电笔、蜡烛、手电筒。佳成尾随其后跟秀儿进屋。她点燃蜡烛,便有了一缕昏暗的光,稍微驱散了秀儿心中的紧张和窒息。她打亮手电筒,听从佳成的指引,在几个怀疑有问题的部位晃动,佳成站在凳子上一处一处地“嗅”,最后说是电灯泡坏了,叫秀儿到他家中取一只来。佳成坐在破凳子上抽烟等候。秀儿对瑞娟说,你也到我那里坐一会,我真有点闷得慌。瑞娟正想出去遛遛,她实在讨厌她的妹夫金娃子,他不识相地与埋头苦干的麻友神聊。瑞娟说,金娃子,你照看一下,我过会儿就回。
她带上两只分别为插口和螺口的灯泡,跟秀儿边说边走进屋里。佳成换了灯泡,顺带把拉线开关也捣弄了一阵,开关自如轻巧灵活多了。秀儿烧了开水,泡了茶,三人坐一起如同家人聊闲天。瑞娟和佳成不愿触到秀儿的伤疤,可秀儿还是把话题扯到生与死的大题目上来。瑞娟仿佛正碰上格外对路的命题作文,又像逢到贴心知己,下笔千言、口若悬河倾吐着满肚子的苦水。她从工厂倒闭、失业,说到佳成的眼睛、麻将馆的遭遇,一一细细梳理娓娓道来,真是苦不堪言,难不断线,有时真想不如死了解脱,死了自在,死了安逸。秀儿也说起命运这神秘的东西,不信还是得信,命里注定是苦的,你就别想脱离苦海,命里安排是穷的,你富了也没法活下去。
佳成自认是布道的传教士,担负着为两个女人超度、解脱的使命,也是一个抒发自己道义的机遇。他慢悠悠抽烟慢悠悠说道,我们,人呀,既要相信命运相信易经,又要认自己的心情、性情,认灵魂开窍。命运不可改变,灵魂应当开窍。人一生下来,就是为了活下去,活着,都一个样又都不一样。哪个活得好,哪个活得不好,没有一个公认的标准。我穷,我苦,我受难,我活得蛮有味。有人比我富,不受苦,不受难,也未必比我活得有味。秀儿说,你这道理讲得太深奥,不懂。佳成越发带劲了,引经据典,随意篡改,恣意发挥,任由我用:毛主席老人家说,与天地人斗,其乐无穷,你想,斗天,斗地,斗人,该是好苦好累的事,正因为又苦又累那才有快乐。所以说,人世间根本就没有快乐,只有苦难与劳累,而苦难与劳累本身,你应该认为这就是快乐。
他喝了一大口茶水,侃侃而谈,再举一个例子,动物园里,熊猫,百事不操心,还活得没有在野外自在。秀儿说,你想过一过熊猫在野外的日子?佳成很得意地说,是这个意思,那才是真正地活着。三人当中惟有瑞娟文化最高,她可以读懂杨志刚画家写来的信,忍不住插话道,你比阿Q还阿Q。佳成自得其乐笑道,你说对了,阿Q是灵魂开窍,比阿Q更阿Q,是灵魂大开窍。说得秀儿笑了。佳成接着说,我说句你不怪的话,像往日,你秀儿受苦受难,还活得蛮实在;现在,你不愁吃,不愁穿,只愁么样把钱花出去,反倒过来不愿活,这又为么事呢。只要活着,苦难多一些,怕什么?秀儿。凡事只要你灵魂开窍,和别人想的不一样,你就一通百通。瑞娟不屑地说,鬼话连篇,我懒得听下去。佳成说,你不愿听,我不说了就是。我走,你们坐。瑞娟说,我也回去,麻将馆没人照应。她从来把金娃子排除在人之外。
第十八部分:大难当头一次受苦受难的机会
像是为了灵验佳成的苦难理论,为了给他提供又一次受苦受难的机会,让他充分体验苦难就是快乐的享受,一年到期的集资款,今天是还本付息的日子,本金和利息全黄啦。华鑫公司的人异口同声回答他,没办法兑现。佳成头上就像挨了一闷棍,好几天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未必不幸的事,全集中到一起排着长串的队伍,接踵而至向他扑来。一个月前他听到风声,传言华鑫公司的集资款泡了汤,散了黄,没得指望了,他是一百个不相信这是事实,又一千个相信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谣言,是鬼话,是放屁,是日打瞎,不值一提不值一驳。稳坐钓鱼台等到兑现这一天,连去问了三个人,得到完全一致的回答,这才回过神,不是日打瞎。
华鑫房地产公司砸锅了,一网套住了成千上万像佳成这样的苦老百姓。政府对他们表示同情表示理解表示无奈表示要慢慢来。全市像华鑫这样结局的有四家,他们虽都有政府的背景,惟独集资这件事儿,一年后政府才发觉。一年前几套班子领导人挥臂呐喊,全市总动员,全民总动员,倾城倾市大集资,建设国际大都市。他们的唾沫迅疾演变为全民集资大行动,其势如暴雨倾盆,浇灌万物,慰藉全市百姓致富渴望,似疾风劲吹,横扫残云,挑逗全市百姓跟风激情。于是乎,钱多多集资,钱少合集资,聚沙成塔,聚溪成河,聚一粟而成沧海。一个全民发财的群众运动如热浪滚滚,如狂波滔滔,如史有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迅猛展开,荡涤着一切不想迅速发财的旧文化、旧思想、旧观念、旧作风,也摧毁了像佳成这样顽固认穷受苦的堡垒,黎佳成、董瑞娟自愿加入了一夜发财的浩浩荡荡大军。当幺爹从太平洋那边带来了有华盛顿头像的纸片赞助后,他和瑞娟才感到觉悟太迟,机遇太晚。他们夫妻俩深夜伴灯学语录,还是京城一位泰斗级经济学家关于世界上有三种赚钱方式的语录。他俩活学活用,急用先学,立竿见影,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狠斗穷字一闪念,最终达成共识,选取第一种和第三种赚钱方式,即用体力赚钱和用钱赚钱的方式。解放了思想,也就实事求是了,所以决定一面开麻将馆拼体力,一面将那积淀着美国幺爹手腕工夫和他俩的血汗钱,一并走后门托甄一龙关系送进了华鑫公司的集资部,硬是不怕打破头挤断肋骨抢上了最后一班车。这一切,又恰好是本市领导班子集体打瞌睡的时候发生的,因为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等他们醒来打呵欠之后,纷纷斥责企业竟敢如此无法无天,必须对你们的企业行为负责。原来,几家官办的房地产公司先前从银行贷款修建的开发区、度假村,并没有完全脱手,国外海外的富豪们招之不来,国内的二奶、三奶及其寄生主们毕竟是人群金字塔的顶层,相比芸芸众生还是稀有物,真正能够为二奶奉献一座阿房宫的主儿,还在反腐败的阴影中窥视时机。后来转向修建白领认同的住房,销售情况略比无人问津稍微强一点,仍是资金大量沉淀。更有每一栋住房从墙基到屋顶的惊人腐败,吞噬了多少百姓的集资款,小芹子床上生意的所得,就包含着佳成夫妇的血汗钱,取之于黎民,用之于萧民。
佳成和瑞娟轮换上街,随着讨集资款的人流,在华鑫公司的各个办公地点讨利息讨本金。讨了几天只讨回一个没有新鲜信息的说法。瑞娟心里越来越没底,一想到两人十几年的积累打了水漂,还有那不期而遇的天上落下的馅饼,刚塞进嘴里被人撬开牙关抢走了,尤其是老爸老妈的养命钱和丧葬费,如今也一起掉进了恶狗的口中,再也讨不回来。她想走秀儿的未竟之路,毛骨悚然想到了死。她尤其不能容忍的,是自己的一番毫无把握的话,使本不同意的佳成灵魂被动开窍,接受了她的主张,听了那个经济学家的鬼话,酿成这场大祸,断送了丫丫的前程,毁掉了进入小康的家庭。所以要死的话,相比秀儿,也是死得其所,死得不冤,死得有理。
她神不守舍转悠到爸妈的家,一进门哇地“妈呀”一声惊天动地哭了,蜷缩在沙发里双肩抽搐不停。妈妈那木讷的眼光略微露出一丝惊讶,爸爸反倒处惊不变。他是见过世面的老将,舞动白晃晃亮晶晶的刀子,在多少男人头顶上游走,舒卷自如,不动声色。特别是为婴儿剃胎头,遇到那杀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