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一龙看着秃头的老总,萌发出于心不忍的怜悯,老头的这番谦卑言辞和恭顺举动,比之于他三十多年为这个城市建设付出的努力还不知要艰难多少倍,这副卑贱猥琐、屈辱酸楚、斯文扫地的神态,陡地刺痛了甄一龙的良心了,真想干脆利落满口答应,给他退位前一个抚慰,还他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的人格、体面。幸好这感觉倏忽间顿然消弭,他恢复常态说道,这个事,你就不操心了,由我想办法,慢慢来,不要着急,我会尽力安排的。假如现在就告诉他结果,当场彻底击碎总工摇摇欲坠的自尊心,甄一龙以为,是违反人道主义原则的。
老总说了谢谢,站起身对他深深三鞠躬。离开这把座椅前,总算偿还了压在心头几十年的感情债,为他妻子报答了昔日救命恩人,完成了与现今退休中学教师的情感清算。他回家一五一十和盘托出了与甄一龙谈话的所有细节,包括老甄的面部表情也未遗漏,并和妻子统一口径,未加评述地向中学女教师交了卷。
大姐很快用电话报告佳成,全文引用了画龙点睛之笔:“由我想办法,慢慢来,不要着急,我会尽力安排的”。佳成却老于世故并不满足这几句经典,他或许嗅出了别样的气味,做了另一种解读,只提出了一个问题,是否通知佳成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去面见甄一龙或是其他什么人,大姐回答不出。佳成便知道大姐奉为圭臬的经典,不过是五彩缤纷的泡沫,但他还是不抱希望地闯进甄一龙办公室,问了一句:我托总工说的事,有点眉目吗?甄一龙听了一脸茫然,痴呆不解,佳成,你说的什么总工呀,他说了什么事呀?我怎么一点也回忆不起来。佳成道了声“你忙”扭头就走。黎佳成能够CT甄一龙的五脏六腑。
又过了一周,大姐把佳成召到家里,沉痛诉说没有帮助自己弟弟的遗憾和歉意,老总昨天打电话说,下了文件,他退居二线了。甄一龙看来是说了个活口,总工估计没有指望,请赶快再走别的路子。她显得从未有过的沮丧,她在弟弟面前、在往日老同学面前丢尽了面子,有负于大姐的职责,佳成,我是无能为力了,你再去想别的办法吧。她掏出两千元钱说,我赞助你这点钱,算是尽点心意。你要体谅大姐,不,你不要体谅,大姐没本事,已经盖棺论定。说着眼圈都红红的,鼻翼翕动着,挥了挥手,对丈夫说,你陪佳成回去。姐夫推着叮玲咣当直响的破旧自行车,和佳成一起在深夜里慢慢踱步,直到他的家中,又被瑞娟拉进屋坐了许久,什么话也没说,不愿说,不好说,无话可说。
佳成是硬汉子,自诩苦中强人,凡是他下决心要办的事情,向来不打退堂鼓,失败和挫折永远不能将他打倒。就像流行歌曲唱的,正义永不倒,东方永不败,他就是正义,他就是东方。大姐的功夫稀松无力,早在预料之中,但天无绝人之路,路比人多,人比路活,方法总比困难多,讨债的总比债主多,群众要比领导多,失败总比成功多。
麻将馆有丰富的信息来源:社会上围绕退还集资款,衍生出一个异常庞大掮客中介层,一批与甄一龙有关系、无关系的人活跃其间,形成一个极度繁荣的二级市场。佳成的连襟金娃子也参与其中。他说,我负责帮你把钱全部要回来,一人一半。佳成死活不肯接受这个太不近情理太悲惨的结局。金娃子告诉他,换个思路,只当遭到劫匪,经过努力,你还弄回一半。佳成缠死理不放,我没有碰到劫匪呀,送上门集资,过了一年只剩一半,怎么也想不通。他灵魂完全不开窍了。
上省城高院提起民事诉讼的大策划一刻也没停止。那个四四一厂的职工对于法律武器坚信不移,就像八戒迷信他手中永远不变的耙子,远远胜过老孙伸缩自如的金箍棒。他要通过这起民事诉讼,来强有力证明我们的法律是管用的,来证明运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的合法利益,才是最正经最可靠的办法,是最好不过的无与伦比的办法。他不屑于并且鄙夷现在流行的歪门邪道,认定那不过是法盲们玩的愚蠢游戏,只会加大政府官员的腐败力度,对百姓有百害而无一利。他没有放弃对佳成夫妇普及法律的义务和责任,但他们久久不动真格,不愿与律师事务所签定协议,怕万一搞不成又白白损失百元钱。
第十九部分:上下求说排忧解难的最后人选
这天中午,四四一厂中年男子来了,佳成丢下饭碗热情相迎,听他讲述那些听得耳朵都长了茧的老话,但忍不住单刀直入问了一个久藏心间的疑虑:老哥,有一句话,我不知是该问还是不该问?中年男子坦然一笑,看你说的,法律这东西,就是经得起千万人的盘问。佳成提出这等低级问题,循循善诱的老师很失望,不禁油然生出悲凉与无奈,但还是鼓励学生,问吧。佳成心怀鬼胎说,老哥,你究竟有多少集资?老哥直到这时才灵魂开窍,明白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说道,君子坦荡荡,这有什么不可公开的呢,我现在主动学法用法,向大家宣法传法,成了公众人物,应该像国外的政治家一样,公布自己的财产接受公众监督。得亏你提醒了我,证明你的法律意识有了很大提高。如果我不交底,大众会怀疑我煽动大家为我的一己私利去当替死鬼,或者是我从中得到了最大好处。
佳成想,问到了要害,点到了穴位,老哥儿又痛又麻,所以隔靴搔痒废话一堆,不敢触及本质。佳成宽容大度放他一马,不再穷追猛打,将心比心,以心换心,自己的集资数额,不也从未向任何人透底嘛。老哥从口袋里掏出本本交于老弟佳成看,说,里面夹的那张纸,是我刚与律师事务所签定的协议,上面有我的集资款数目。
佳成连连推托,不看了,不看了,各家的秘密隐私。老哥说,今天你不看,我就不走。佳成投降,我看,我看。他看了许久许久总不抬起头来,他怀疑自己的视力模糊没有看清,老哥这么卖劲,全身心投入充当发起者组织者,只为那一万五千元集资款,微不足道嘛。老哥催促道,你拿到大门口去看,那里光线好一些。佳成结结巴巴说,不,不用,看,看清了。
老哥道,小老弟,不瞒你说,你老哥当了二十年党支部书记,学习不好,能力不大,为党没做出成绩,但有一条我记住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只要为老百姓办事,从来不计较个人利益,这一条,说得到,做得到。这个集资的事,这么多糊涂老百姓参加进去了,包括我一个糊涂党员也参加了,我要为广大老百姓办点事,指明正确的方向。小老弟,实话说不说,在我,信不信,由你。明天下午,我请律师跟大家讲课,你愿意听,你就去。我走了。佳成送出门陪他走了很远的路,一直没有说话,用沉默遮掩他俩心中太多的话语。
佳成参与了一次骨干培训会,请律师讲了一课。许多内容佳成都没记住,但记住几句要害的话语:集资户是有错的,要承担一定责任;房产公司搞集资,更是违法的。放弃利息,只把本讨回来,于情、于理、于法,官司打到天涯海角,也是站得住脚的。
佳成全盘接受了律师的蛊惑,下决心,上法庭,豁出去,不犹豫,往前走,不回头。他怀着破釜沉舟的心态,去律师事务所签了一纸协议,交了钱。佳成的举动在这一阶层人群中向来具有示范性质,能起连锁反应,有好多持观望态度的人,亦步亦趋、紧随其后签了协议,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队伍迅速扩大直逼一亿元的最低标的。那中年男子分外高兴,说,抓典型,树样板,事半功倍。佳成这人一贯好汉做事好汉当,宁可自己下地狱,惟愿别人都留在天堂里。
律师作出让步,尽管达不到一亿元标底,也正式启动诉讼程序。律师拟好的状子通过很多关系送到高院,等候通知。不久便有回音,准予受理,程序依法运转,不到一月,省高院作出公正判决下达华鑫公司。集资民众胜诉,奔走相告,喜笑颜开,签了协议交了手续费的人,按住激动澎湃心潮,等候华鑫公司领款通知单。没有参与其事的人们懊悔不已,加紧组织第二批告状队伍。然而,仍有大智慧人士不动声色,静观事态发展,等待做了初一取得成功,他们再做十五也必然顺理成章取得成功,说不定先行者只不过又为律师事务所送了一大笔钱,好看的戏总是在后头。果如所料,裁决书下达半月,又如同没事儿似的风平浪静,水波不兴。华鑫公司死猪不怕开水烫,即使启动强制执行程序,将公司所有房地产没收,那才是他们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呢。市政府出面与高院民事庭协商,按兵不动为其上策。
老哥见到佳成痛心疾首,没想是这么个结果。说罢一股劲儿摇头,那是不堪回首的真正悲凉。佳成半是为了宽慰老哥半是为了揶揄自己,我们花钱买回一张裁决书,表明法律胜利了,公理胜利了,不后悔,不后悔,世界上没有后悔药。老哥说,我金盆洗手了,一气之下把集资款单据火化了,装在盒子里,写了遗嘱,将来与我的骨灰盒一同埋在地下。佳成说,不能悲观,继续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呀。老哥开怀大笑,重重拍了一下小老弟肩膀。
佳成毫不灰心丧气,还在偷偷执行第三、第四套理想方案。先将他的集资日期往前移动,赶上可以领取百分之三十比例现款的时段。继而再将剩余集资转入国家银行,五年不取,只计单息。只要有关键人物在甄一龙面前说一句话,什么都能办成。而且都有成功例子。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佳成就是有心人,头脑里冒出一个人影,她,小芹子,兴许是为他排忧解难的最后人选。
第十九部分:上下求说大不了干脆说个不字
这天晚上,他从秀儿原来住的房子开始搜寻,又赶往表叔家,总算在杨志刚家将她堵在门口。只见小芹子正要慌忙出门,打扮得非常清爽利索,入流而时髦却又不花枝招展,清新动人而又不妖艳庸俗。小芹子让进房里就坐听他说话。他说他要长话短说,可实际上说得太长,小芹子心急火燎而不能流露于外,用心捕捉他讲话的主旨,了解他登门拜访的意图。原来是为解决他的集资款归还,请小芹子出面,约甄一龙吃一顿饭,如果他赏面子,接受邀请,她是不是可以作陪?
忍住性子听他说完,小芹子晕头转向了,一股又苦又辣的酸水在胃里翻腾,灼热烫人,叫她心里格外难受。她惊奇地盯住佳成昏黄灯光下模糊不清的面孔,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佳成受到逼问,一时不知所措,连忙赔小心,没有别的什么意思。想你最近在他手下工作一段时间,相互熟悉一些。小芹子更加迷惑不解,你请他吃饭,你自己不去说,为什么偏要我去呢,未必我的面子比你还大?佳成找了一条通用理由,女同志去说,一般男人多半不好意思拒绝,当领导的男人也不例外。确实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误会。说是不要误会,小芹子却误会联翩,更加多心多肝疑窦丛生。想必他早已知道了什么,将她当做一张不正经女人牌打出去,攻破他黎佳成拿不下的堡垒。她的脸色骤变,惊恐、惶惑、忿忿然,佳成看不清就是了。
她忍气吞声说道,我也难碰到甄总呀。骨子里是想推脱。孰不料佳成丝毫没有转圜余地,反而步步紧逼,见到面了,你可以顺便转达一声我的邀请。小芹子继续诉说她的难处,晓得他会不会翘盘子?借口工作太忙抽不出时间推掉,有求于他、请他吃饭的人好多好多,他爹妈偏又只给他生了一张嘴。佳成几乎是带着恳求的口吻道,你只捎个信,成不成,我也没抱多大指望,你不要有压力。小芹子觉得压力重如泰山,却又无法逃逸卸载,勉强应付道,那,我先去问问,过些日子给你回话,行不行?佳成欣喜万分说,可得,可得。
小芹子看到那仿佛遇见救命恩人的高兴劲儿,又对他隐隐生出一阵赴汤蹈火的豪情,为了报答他们夫妇知遇之恩,有什么不值得牺牲,已出卖了贞操,现在为了讨回瞎哥和娟嫂的八万或十万的集资款不惜再卖一次,又算得了什么?可还是打了一个冷噤,她一直相信,自己命运的巨大转折,佳成夫妇应该是被蒙在不透风不透气的鼓里,现在看来,未必他们已掌握了底细,要不然,怎么会忍心把纯洁小羊羔活生生抛入虎口。至少说明在他心目中,小芹子是赚钱的机器,是勾引男人的跳板,是随时可以借用的下贱女人,像借自行车一样方便。几年的关照、爱护,就和集资一样,现在到了向我索取的时候了,要连本带利追讨回去。于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塑像倒塌了,佳成太自私、太残忍。她只想哭一场。
佳成倒是觉得小芹子似乎有难处,所以回答不痛快。而且,最重要的,是对他佳成已无往日的热情。他感到心里受了伤害,责怪她不该在他面前摆谱,显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哪里有患难朋友拔刀相助在所不辞的气概。想想往日我是怎样为你出主意、想办法、作担代的,你不愿帮这个忙,大不了干脆说个不字。佳成又灵魂开窍,听口风她很是厌恶甄一龙,竟敢用轻慢的语言讲自己的上司,即使过去对他一个仓库主任,也没有这么放肆。放肆,说明了什么?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寻常;正因我与她的关系很寻常,所以她对我不放肆。要说的话,甄一龙在船厂少有绯闻流传,然而社会发展很快,人也变得特快,他主动约小芹子吃饭,一点也不费周折为她安排了最清闲的工作,这里大有蹊跷,还不知出了什么事?想到这里,心里咯噔一惊。继而又宽慰自己,她会把握得住的,这几年通过与她接触,看准是个正派女子,不会做出那种黄昏事的。可人心隔肚皮,说不准她早走上那条路,与甄一龙不干不净。
一想到那层肮脏关系,反而更激发了佳成的浩然正气,她是肮脏的,我求她,趁火打劫,我更肮脏;她是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