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情极平静,语调也波澜不惊。
翁行天看看贺榆,再看看桑乐,说道,“我们赶得上点儿吗?我看,还是你自己随便弄点儿什么吃吧。”
贺榆却说:“赶什么点儿嘛,反正是星期天,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吃。”
那一男一女就走了。
看着他俩的背影消失在门边,贺榆又一重一轻地拐着腿来到窗前。透过窗子,贺榆目送着这一男一女。她看着他俩穿过楼后的白杨树,向宿舍楼外走去。绕过宿舍区的大门,就是外面的马路了。翁行天的车就停在那儿,那辆老不死的吉普车。
贺榆赶快转过来,走到朝向马路那边的窗子前。
远了,看不清楚了,何况还有马路边那些法国梧桐树叶在摇摇晃晃,遮遮掩掩。书架上摆着一架旧望远镜,那是翁行天多年野外作业的爱物。贺榆心中一动,信手将它拿了起来。清楚了,清楚了,看到了梧桐树叶,看到了树叶细细的叶脉,甚至看到了叶脉上爬着的虫子。还有两个大虫子在吉普车上,虫子在搂抱,虫子在接吻!竟然,竟然啊……
贺榆久久地坐在那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等到气息慢慢地喘匀了,贺榆才不慌不忙地起身去做肉盒子。打开冰箱,取出在超市买回的肉馅,倒进电动搅拌器里。放水,放葱,放姜,放料酒,放花椒粉……。要想有滋有味儿,佐料是要放够的,贺榆在心里笑着,她弯腰在柜角下面摸了又摸,摸出个小包包来。剥开一层又一层塑料袋,露出了那包“毒鼠强”。
贺榆把这味佐料放进去,才轻轻按下搅拌器的按钮。
透明的大搅拌杯里波诡云谲,杯身颤栗着,似乎有些怯,有些畏。好了,好了,水肉交融了,天衣无缝了,把搅拌杯拿下来,将肉馅倒进搪瓷盆。搅好的肉馅像一砣凉粉,光洁滑润。佐料挺足,香油挺多,这样的水馅吃起来很嫩很活,那口感妙不可言。
一个喷嚏蓦地在身后响起,贺榆哆嗦了一下,未等她回过神,狮子狗已经摇着短尾跳上了案子。它盯一眼小盆里的肉馅,再望一望贺榆,口中唁唁有声。
“去,狮子,没你的份儿。”贺榆向狮子狗轻轻地挝了一掌,然后拿起搪瓷盆盖,将肉馅盖严,放进了冰箱里。
按部就班,有条不紊,要做的事情都已做完,贺榆这才坐下来,拿出纸和笔,准备给女儿翁怡心留下一封信。
“你说的那个诊所在什么地方?咱们往哪儿走?〃 翁行天一边开车一边问桑乐。
桑乐说,“你就开吧,该拐弯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我能感觉到,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翁行天看了看桑乐,“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是地层断裂了,还是深海海啸了?〃 ”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桑乐将身子依赖地靠过来,”我需要你,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我就是想让你陪陪我……“
那语调真挚得几近痛切,凉凉的脸颊挨在了翁行天的胡子上。吉普车晃了晃,差点儿上了人行道。
翁行天心甘情愿地听命于桑乐,他了解他自己,他无法拒绝青春和美丽。拐了几个路口之后,吉普车上了花园路。一直向北,向北,驶出了市区。
“乐,我知道了,你说的那个诊所,是郊区农民开的。”翁行天终于忍不住,又开口打趣儿说,“唔唔唔,我明白我明白,那是一个满山转着采药的张仲景,一个游荡江湖的华佗。”
桑乐摇摇头,她用手一指说,“到了,到了,前面就是。”
那是北郊动物园。
吉普车停稳后,桑乐跳下来,直奔门前的水果店。香蕉,苹果,糕点,她买了一提袋。
翁行天不解地说,“怎么回事,乐,你就是想让我来这儿啊?〃 ”对呀,我就是想让你陪我看朋友,一个老朋友。“ 桑乐带着翁行天向狮虎山和猩猩馆那边走,她一边走,一边给翁行天讲猩猩的家事。于是,翁行天就知道了那边的猩猩馆里有“苦苦”“贤贤”和它们的孩子这样一家人,知道了后来鸠占鹊巢的“帅哥”,知道了如今“苦苦”独处的可怜和孤寂。
翁行天留意到,桑乐讲这些事情的时候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投入,然而她的目光她的神情却是游离的。仿佛在一种表层的背后,还隐着另一种深层的东西。翁行天暗暗诧异,这姑娘何以会对猩猩的一家如此感兴趣?而且对那个“苦苦”,显然怀有一种复杂的情绪。
走过狮虎山,接近猩猩馆的时候,桑乐忽然加快了脚步,显得有些急切,有些迫不及待。跟着桑乐来到猩猩馆的那个铁笼隔间前,翁行天一眼就看到了一个黑黑的家伙躺卧在铁笼隔间里。那黑猩猩脊背对人,一动不动,好像是睡着了。
“喂,‘苦苦’,‘苦苦’,我来看你了。”桑乐手里晃动苹果,亲切地叫着。
那脊背毫无反应。
翁行天也跟着喊,“哎,哎,醒醒,醒醒啊。”
桑乐又喊了几声之后,疑惑地说,“怎么,它病了么?〃 ”瞧,我会让它起来。“
翁行天拿起一个香蕉,透过铁笼缝略微一瞄,然后掷了进去。香蕉准准地掷在那黑猩猩的后脑勺上。“呜噜噜——”那黑色的脊背发出一串低沉的咆哮,然后慢吞吞地站起来,转过了身子。
翁行天和桑乐顿时怔住了。他们面对的那张脸看上去有几分狰狞,有几分可怕,有几分丑恶,还有几分可怜。之所以给人留下这种印象是因为那双眼睛。严格地说,那不应该再算是眼睛,而只是两个窟窿。窟窿里像是被啄过,被捣过,被挖过,被烙过……光滑的地方已然是一无所有的洁净,残存之处却带着累累赘赘的肮脏。嫩红的新鲜俨如仍旧在滴血,而黑黢黢的陈旧却疑似焦结的硬痂了。
“它不是!——〃 桑乐失声喊。
“呜噜噜——”双目已眇的黑猩猩又是一声长嗥,像是咆哮,又像是哀鸣。
桑乐手一松,提袋里的水果滚在了地上。
“走吧,咱们走。”翁行天捡起水果袋,揽着桑乐的肩膀,一起离开了这里。
桑乐似乎受了惊吓,她望着翁行天,嘴里喃喃地说,“它不是,怎么回事?
它真的不是——“
“唔唔,知道了,它不是‘苦苦’,不是。”翁行天小心地抚摸着她的手。
狭小的铁笼隔间旁边就是宽敞的猩猩乐园,绿树、假山石、水池、沙堆,看上去恬静而又惬意。那个老饲养员在向水池旁边的不锈钢盆里放食物,母猩猩“贤贤”
慢慢地走过去了,这个温婉的小母亲,她挺着肚子,一脸的祥和,一脸的幸福。
像流星一样窜上来的是两只调皮的小猩猩,它们抢夺着食品,尖叫着,追逐着。
“贤贤”无为而治,视而不见,俨然一副慈母的样子。严父冲上来了,他摇晃着魁伟的身体,奇长的双臂在空中挥舞着,喉咙里发出一阵威严的低吼。小猩猩们顿时停止打闹,乖乖地望着它。它走过去,在食品盆里挑了一个苹果,然后就从食品盆边让开。于是,小猩猩们也依次上前,各自取了食物,偎在它的身上呱呱地啃。“哎,‘苦苦’,‘苦苦’!”桑乐兴高采烈地向那只雄猩猩招手。
那雄猩猩望了望桑乐,屁股纹丝不动,只是一前一后地晃晃身子,权做打了招呼。桑乐把一个肥大的香蕉高高地扬起,希图引它过来。它显然并无兴趣,依旧啃着它的苹果,怡然自得地任由小猩猩们和它耳鬓厮磨。
“喂,它就是‘苦苦’啊?〃 翁行天揶揄地笑,”啊,我明白了,刚才那位笼子里的伤兵想必是‘帅哥’喽。“ “嗯,”桑乐点点头,她疑惑地自言自语,“怎么会是这样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老饲养员早已与桑乐相熟,等他料理完猩猩馆的那些杂事,桑乐就上前和他搭讪。那老头子平时也难得有人聊天,于是就有滋有味地把猩猩们的事儿讲了一遍。
原来,“苦苦”独自在铁笼隔间里关久了,渐渐显得精神萎靡,不爱活动,不思吃喝,体重下降了许多。上面担心这样下去,它会病倒。商量来商量去,觉得还是试试把它放回去。
刚开始的时候,“苦苦”和“帅哥”各自在脖子上都套了铁链,以那铁链的长度做半径划出的圆弧能够让它们彼此相近,却不至于相交。这样,当两只雄猩猩相逢之时,它们可以互相吹胡子瞪眼,却无法动手动脚。
“帅哥”每每不可一世,只要靠近对方,必定叫嚣跳踉,以逞猩威。“苦苦”
则完全是一副败军之将不可言勇的老实相,它低眉敛目,弯腰佝背,谦谨恭顺,甘拜下风。眼看着对手已经臣服,“帅哥”渐渐的也就失去了挑战的必要。
再与“苦苦”在弧界相遇,“帅哥”也就仅只在喉头深处发出一声重浊的低吼,以确认自己优越居上的地位罢了。
看来两只雄猩猩可以彼此相安无事了,两条铁链也就显得多余,于是便解脱了它们。“苦苦”果然识相,平素总是谨慎独处,从不去和“贤贤”它们套近乎。
更有意思的是进食之前,“苦苦”竟会卑躬屈膝地将自己的食物双手捧起,奉给“帅哥”。每当此时,“帅哥”总是趾高气扬地受之不却,仿佛它也懂得吃什么不吃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形式。
一来二去,敬献者和受之者俨然都已成了习惯,彼此做得都很松弛。
出事那天,老饲养员给它们送的食物里有几个核桃。“苦苦”从食物盆里抓起几个圆鼓鼓的大核桃,捧在自己的胸前,嘴里念念有词地“呜呜”着。“帅哥”
向它走过来了,“苦苦”立刻低眉敛目,缩头缩脑,把献食物的双手举得更高。
“帅哥”像往常那样大大咧咧地伸出胳膊去接,眼看着对方的手到了跟前,“苦苦”立刻把自己的手翻转过来,于是那些核桃就晃晃滚滚地落入“帅哥”手中。核桃又圆又滑,要拿稳并不容易,就在“帅哥”留心手中之物的时候,“苦苦”的双手突然像鹰喙般地插入了对方的眼窝里。
在“帅哥”的惨叫声中,“苦苦”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它丢了核桃,却换回了葡萄,两颗滴淌着汁水的血葡萄!
强烈的痛楚使得“帅哥”哀叫不已,它发怒了,它发狂了,它四下冲撞着,用它的长臂胡乱地挥舞,想要狠狠地揍打“苦苦”。可那不过是徒劳罢了,失去了双眼也就失去了方向失去了目标,它那年轻壮硕的身体变成了“苦苦”攻击的靶子。抓,撕,扯,戳……“苦苦”使出十八般武艺,将郁积多时的心头之恨一并发泄了出来。
在两只雄猩猩生死相搏的惨烈面前,“贤贤”显示出了它的雍容,它的大气。
她只管端坐在食物盆前,津津有味地吃那些核桃,梨,苹果……。那些小猩猩则颤颤抖抖地偎着母亲,一边心不在焉地用餐,一边心惊肉跳地接受着它们的早期教育。
要不是老饲养员把它俩分开,“帅哥”或许会被打死了。
从那以后,眇了双目的“帅哥”只要听到身边的动静就会发狂,一狂就会吃亏挨揍,被打得更惨。无奈之下,只好请“帅哥”到铁笼隔间里独居了。
听了这段讲述,桑乐深深地叹了口气。她眼睛直呆呆地望着天空,久久不语。
翁行天看看桑乐的眼睛,他发现对方的那双眸子虽在,然而眸子后面的心神却已游走了。
“桑乐,桑乐。”翁行天轻轻地唤着。
“哦——”桑乐茫然地应答。
“你已经看过你的老朋友了,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对,对,“桑乐回过神来。
“‘苦苦’,再见,再见。”
桑乐向那猩猩挥着手,把一个香蕉掷了过去。那猩猩懒洋洋地看看她,仅只歪歪头,甚至不屑挪动一下屁股。桑乐暗暗地想,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了吧?以后自己再不会来。
翁行天和桑乐转身离去的时候,铁笼隔间那边传来一阵阵悲愤的嗥叫声。两人对视了一眼,又一起走了过去。于是他们看到几个年轻人正围在那里,开心地哈哈大笑。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帅哥”,它拼命地摇动着铁槛,那副可怕的面孔痉挛般地抖动着,神情中充满了愤怒,失意和绝望。虽然翁行天和桑乐无从得知方才这里发生了什么,但想必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使得这眇猩猩如此地冲动。
“喂喂,别叫,别叫。吃点儿东西吧,给——”桑乐温情地说着,她把袋子里剩下的那些水果一一掷了进去。
那猩猩循声扑跌着,似乎愈加恼怒。
“唉。”桑乐深深地叹口气。
翁行天揶揄地说,“我看,‘苦苦’这个名字,应该给它了。”
“啊,你瞧瞧,多残忍。”桑乐长长地舒口气。
翁行天说,“其实,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在自然界,雄性动物之间对于交配权的争夺是最本质的竞争,也是最残酷的竞争。”
“我明白,人也一样,嘻嘻嘻——”
又是那种突然的尖锐的笑。
翁行天不由自主地盯了桑乐一眼。桑乐颈上的那个三叶虫眼睛闪烁不定,嘴角的笑意里也分明带着一丝残忍。
从动物园出来,桑乐没有跟着翁行天回去吃贺榆做的肉合。她说翁行天能陪陪她逛动物园,她已经很满足。她累了,只想回家休息休息。
翁行天开车送完桑乐再转回自己家,已经是午后一点多钟。平常这个时候,贺榆应该正在睡午觉。翁行天脚步轻轻地站在房门前,他把钥匙慢慢地插进暗锁里。锁心刚刚发出哗哗的响声,房门忽然从里边打开了,让他冷不防地吃了一惊。
脚下有什么在蹭着摩着,是狮子狗。
像墙一样竖在他面前的,是贺榆。
贺榆探着脑袋,不住地向翁行天身后看。
“你看什么呢?〃 翁行天有些奇怪。
“那姑娘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哦,她说累了,要回家休息。“ 贺榆“唉”了一声,似乎有点儿惋惜。
“怎么了?〃 ”没什么。我是想,这孩子,忙也忙了,连口饭也没让她吃上。
“
“以后补吧,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