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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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嘹亮-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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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海上惊雷雨:曹禺的《雷雨》(8)




  我们看这个戏剧只是单纯讲这些人物和情节,就已经足以使它成为一个很好的话剧,而曹禺更精彩之处就是他的戏剧语言。中国传统的戏曲是唱和演,所以不注重戏曲语言的精炼、优美。为什么后来样板戏能够更上一层楼?样板戏把语言的精炼传统加上去了,样板戏唱词非常优美,从《红灯记》到《杜鹃山》,都是非常优美的语言,但是中国以前的戏曲,语言不好。而话剧到了曹禺,他把一种优美、天才的语言放在戏剧里面。他的戏剧语言充满了丰富的潜台词,他的语言具有惊心动魄的力量,或者说,曹禺的话剧语言是力与美的结合。话剧语言必须能够有力推动戏剧的发展,但同时又是优美的,所以他的剧本是可读性很强的,可以改为系列的戏剧小品。

  还有,曹禺在戏剧里面写了很多细致的舞台提示,这种舞台提示的效果就像读小说一样,特别是对演员了解人物非常重要。我读一下他对蘩漪的提示,曹禺有这样一段介绍:

  她一望就知道是果敢阴鸷的女人。她的脸色苍白,只有嘴唇微红,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梁令人觉得有些可怕。但是眉目间看出来她是忧郁的,在那静静的长的睫毛下面。有时为心中的郁积的火燃烧着,她的眼光会充满了一个年青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她的嘴角向后略弯 ,显出一个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着自己。她那雪白细长的手,时常在她轻轻咳嗽的时候,按着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气来,她才摸摸自己胀得红红的面颊,喘出一口气。她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静,她的明慧——她对诗文的爱好,但是她也有更原始的一点野性:在她的心,她的胆量,她的狂热的思想,在她莫名其妙的决断时忽然来的力量。整个地来看她,她似乎是一个水晶,只能给男人精神的安慰,她的明亮的前额表现出深沉的理解,像只是可以供清谈的;但是当她陷于情感的冥想中,忽然愉快地笑着;当她见着她所爱的,红晕的颜色为快乐散布在脸上,两颊的笑涡也显露出来的时节,你才觉得出她是能被人家爱的,应当被人爱的,你才知道她到底是一个女人,跟一切年青的女人一样。 她会爱你如一只饿了三天的狗咬着它最喜欢的骨头,她恨起你来也会像只恶狗狺狺地,不,多不声不响地恨恨地吃了你的。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静的,忧郁的,她会如秋天傍晚的树叶轻轻落在你的身旁,她觉得自己的夏天已经过去,西天的晚霞早暗下来了。

  谁能演这样的女人?看过好几个演出版的《雷雨》,我说别的人还可以说哪个演的好,但是蘩漪演不好,没有一个人理解这样的女人,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我们只会演“小燕子”那样的女人。像曹禺把这个人写到这样一个高度,使演员和导演都感到束手无策。这个戏剧像电影一样,必须有很多精彩的细节。没有细节,再好也演不出来。曹禺的细节就非常像戏,可以拿出来当段子欣赏。比如说周朴园让蘩漪喝药那一段:蘩漪在家里受到专制。不要以为专制就是命令你干这个、干那个。这种压制是很含蓄的,甚至是以善的名义、爱的名义。周朴园认为她有病,有病就得看大夫。但是一个人不愿意别人说自己“有病”,说“有病”某种程度上就是剥夺自己的自由。周朴园的关心和爱恰恰是两个人不能沟通的原因。她不需要这种关心和爱,这种关心和爱反而成了一种特殊的专制方式。蘩漪喝药那一场是表现得很好的一场:蘩漪就是不喝药,但是周朴园命令周萍下跪,说请你的母亲喝下去,蘩漪受不了这个场面,把药喝下去了,最后说“这个药,太苦了”。这句台词非常好,不仅是指喝的碗里的中药。另外就是周萍要摆脱蘩漪,而蘩漪拼命抓住他,这种处理抓住了人物的灵魂,两个人的性格也体现出来。一个软弱无能、苍白无力的青年,生活在父亲阴影里面的青年,与周朴园的关系也是一个强人和他软弱儿子的关系。一个伟人往往他的孩子未必行,因为孩子生活在伟人的阴影里面就变得非常柔弱,所以戎马一生的将军,儿子大都是文人。像周萍这样的人佩服他的父亲,但是他不能超越他的父亲。




当年海上惊雷雨:曹禺的《雷雨》(9)




  《雷雨》里面更为人欣赏的是周朴园和鲁侍萍相认那一段。这是《雷雨》第二幕,周朴园回到公馆。这个戏总是渲染外面下雨,因为下雨就要找雨衣,这个时候鲁侍萍来找她的女儿四凤,以一个下等人的身份。周朴园并不知道她就是鲁侍萍,说:“这是太太找出来的雨衣么?”他觉得是下人就应该问,而鲁侍萍说:“大概是的”。

  我们体会一下,她为什么说“大概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她说“大概是”,故意把语言弄得复杂,弄得有意味,进入一种“文学状态”。而且这个时候本来没有什么事,可是她下意识没有走,下意识地停留在这里,你说她是否是有所期待?

  周朴园说:“不对,不对,这都是新的。我要我的旧雨衣,你回头跟太太说。”周朴园一再跟她说要旧雨衣,以前的解释说,这是周朴园的虚伪,一个人怀旧就是虚伪。他没有听出侍萍“大概”话中的因素,他老要旧雨衣,反映出蘩漪与他的隔阂:蘩漪老不给他旧的,他老要旧的。他要旧雨衣,鲁侍萍不置可否。但是我们看到她将错就错,不去纠正对方,实际上是任事态发展。

  周朴园看她不走,就说:“你不知道这间房子底下人不准随便进来么?”强调这间房底下人不准随便进来,这就让人知道周朴园很重视这间房子。鲁侍萍说:“不知道,老爷”。故事向下发展,“你是新来的下人?”既然不知道,那肯定是新来的,“不是,我找我的女儿来的”。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鲁侍萍不直接说,不断制造小悬念。其实这场谈话我们可以看到,虽然周朴园是主人,但是控制谈话的主动权在谁手里,是谁在操纵谈话?

  “你的女儿?”周的意思是问谁。

  “四凤是我的女儿。”这是什么话?正常情况应该说:“老爷,我有一个女儿叫四凤,在你们家干活”。但是她怎么说“四凤是我的女儿”?她显然要把对方拖进一场带有文化气氛的谈话当中,希望恢复当年两个人文学青年的时代,同时语调中表现出她的性格特点。

  周朴园说:“那你走错屋子了。”周朴园不知不觉也是这种说话方式了:“那你走错屋子了。”然后鲁侍萍说:“老爷没有事了?”没有事就走吧,这可以说没事找事。既然说“老爷没有事了?”老爷就说:“窗户谁叫打开的?”既是两个人的对话,但又不断向观众表明周朴园非常重视这个房子:这间房子不能乱动,窗户不能打开。因为当年鲁侍萍生周萍的时候,怕她受风,所以窗户必须关上。鲁侍萍很自然地走到窗前把窗户关上,因为是习惯。可是周朴园一看她关窗户的背影,心里面一动,很奇怪:“你站一站。”然后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就问“你贵姓”,非常持重地问,你贵姓。

  她说“我姓鲁。”

  “你的口音不像北方人”,他开始对她感兴趣,调查她的身世。

  “对了,我不是,我是江苏的。”

  “你好象有点无锡口音。”

  “我自小就在无锡长大的。”侍萍干嘛要这么说,你不怕他认出你来?

  周朴园说:“无锡?嗯,无锡”,这两个“无锡”里面有不堪回首的无限往事。“无锡,你在无锡是什么时候?”转到现实中来了。

  鲁侍萍说:“光绪20年,离现在有30多年了。”你就说什么时候在那就行了,她故意对年份加以描述,她要描述年份,弄得很诗情画意。

  周朴园说:“30年前你在无锡?”越来越亲切。

  她说:“是的,30多年前呢,那时候我记得我们还没用洋火呢。”我们会由此想起很多跟火、跟灯、跟烛有关的东西。

  周朴园说:“30多年前,是的,很远啦,我想想,我大概是20多岁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在无锡呢”。周朴园必须保持自己董事长的身份,所以表面上是很冷静,但是他的内心很激烈,我们要把握这一点。

  “老爷是那个地方的人?”她心里明明知道,她要激出他的旧情。有人说一个是资本家,一个是劳动人民,是势不两立的,这是胡说。




当年海上惊雷雨:曹禺的《雷雨》(10)




  周朴园沉吟说:“无锡是个好地方。”无锡为什么是好地方?因为有过好的故事,所以说是好地方。到处都是好地方,只看你在那里有没有故事。所以周朴园说:“无锡是个好地方”。侍萍说:“好地方”,两个“好地方“完全不是一样。

  “你30年前在无锡么?”

  “是,老爷。”

  “30年前,在无锡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非常含蓄。“你知道么?”周朴园也不愿意先挑明,像下棋一样,像武打一样,等着对方先出招。

  “不知道老爷说的是哪一件?”意思就是说有很多件。

  “哦,很远的,提起来大家都忘了。”他的意思是我没忘。

  “说不定,也许记得的”,催着对方说。

  “我派人到无锡打听过。——不过也许凑巧你会知道。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家姓梅的。……梅家的一个年轻小姐,很贤慧,也很规矩”,周朴园是想象也好,或者是真实记忆中也好,既是隐晦,也可以说是真心,当年的侍萍就是这样的。“后来,——你知道么?”他自己知道,不敢说,到底知道不知道,可又不敢说,不敢是要对方给你敢说的权力。

  “我倒认识一个年轻的姑娘姓梅的。……可是她不是小姐,她也不贤慧,并且听说是不大规矩的。” 她要在对方口中认取你是怎么看我的,“这个梅姑娘倒是有一天晚上跳的河,可是不是一个,她手里抱着一个刚生下三天的男孩。听人说她生前是不规矩的”。因为他当时不在场,“她是个下等人,不很守本分的。听说她跟那时周公馆的少爷有点不清白,生了两个儿子。生了第二个,才过三天,忽然周少爷不要她了”,其实不是周少爷不要了,但怨他的父母没有用,“在年三十夜里投河死的。”这时周朴园要竭力保持镇静,好象自己跟这个事没有关系,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她不是小姐,她是无锡周公馆梅妈的女儿,她叫侍萍。”

  周朴园抬起头来说:“你姓什么?”

  “我姓鲁,老爷”,为什么不暴露身份,时机还没到。

  我们看这个时候周朴园的感情已经被调动起来,而鲁侍萍保持清醒,她在指挥一场锦州战役。

  “你可以打听得她的坟在哪儿么?”

  “老爷问这些闲事干什么?”

  “这个人跟我们有点亲戚。……我们想把她的坟墓修一修。”

  “那用不着了。”

  “怎么?”

  “这个人现在还活着。”一个悬念就出来了,这样的语言就可以惊心动魄。他是没有思想准备,她没有死。

  “她还在?不会吧?我看见她河边上的衣服,里面有她的绝命书。”不知道里面写什么。

  “不过她被一个慈善的人救活了。……以后无锡的人是没见着她。”

  “她呢?”周朴园当然要追问。我们知道她其实不是一个人,又嫁人又有了孩子,只要不跟周朴园在一起,他就认为她还是一个人,其实是两个人在一起,还有个孩子。

  “那个小孩呢?”

  “也活着。”

  周忽然立起:“你是谁?”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我是这儿四凤的妈,老爷。”她说的话都是真实的,但是又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每一次都是欲擒故纵:“她现在老了,嫁给一个下等人,又生了个女孩,境况很不好。”

  “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我前几天还见着她!”

  “她就在这?此地?”

  “就在此地。……老爷,你想见一见她么?”

  周说:“不,不,谢谢你。”周朴园连说不用,这里很容易就认为周朴园是虚伪,刚才还很怀念,要见又不见了。如果这样理解,那是没有体会周朴园此时的身份和处境。他现在是董事长,他说要见就见,这个事情就麻烦了。这个事情是非常机密的事情,对周朴园一生是最重要的事情,不能草率地就决定了。就像毛主席不能想见贺子珍就见一样。




当年海上惊雷雨:曹禺的《雷雨》(11)




  “她的命很苦。离开了周家,周家少爷就娶了一个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她一个单身人,无亲无故,带着一个孩子在外乡什么事都做,讨饭,缝衣服,当老妈,在学校里伺候人。”

  “她为什么不再找到周家?”

  “大概她是不愿意吧?为着她自己的孩子,她嫁过两次。……她遇人都很不如意,老爷想帮一帮她么?”侍萍要看他怎么想。

  “好,你先下去。”如果你是周朴园,你怎么想?赶快把她找来?“我给你100块钱,赶快把她给找来”?不可能,必须自己另想办法。让她先下去,知道以后要好好考虑。

  而鲁侍萍希望此时爆发出真情,接着说:“老爷,没有事了?”她心里说,我就是侍萍啊!。这是潜台词,但是周朴园不知道。“你去告诉四凤,叫她把我樟木箱子里那件旧雨衣拿出来,顺便把箱子里的几件旧衬衣也捡出来。”这个时候他更需要睹物思人,他要找他当年的旧衣服。可是这话又勾起了新的话题。

  鲁侍萍又抓住这个话题:旧衬衣。旧衬衣乃旧人所有。周朴园说:“你告诉她,在我那顶老的箱子里,纺绸的衬衣,没有领子的。”就是当年穿的。

  下面一句话更妙了:“老爷那种纺绸衬衣不是一共有五件?您要哪一件?”她本是调动周朴园,但是终于忍不住要相认,说“要哪一件?”,简直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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