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船去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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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船去中国-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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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不给她吃喝,她就不吃不喝,她的样子,常让哈尼想起用旧了的拖把。    
      哈尼心惊肉跳,他没想到自己能对范妮做出这样的事来,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狠心。他几次想开诚布公,求范妮的原谅,但最后都忍住了没说,他怕一旦范妮不肯吃药,反而将事情弄僵。他说服自己要学习爷爷的冷静,范妮已经病了,总是病了,要是不找到将简妮从中国大陆救出来的方法,就伤了两个孩子,范妮更是百无一用。有时哈尼扪心自问,要是将范妮换成简妮,他是不是还有那样的硬心肠,能将简妮的病象范妮一样地拖着,让她为姐妹牺牲。哈尼想,大概自己不如现在这样容易硬起来。这时,他才理解了自己连队里那对上海夫妇。他们七岁的女孩在回新疆的路上被朋友诱奸,回到新疆的家里以后,他们夫妇就开始虐待这个女孩,让她睡在弟弟床边的地上,为了让她明白这是新疆,不是上海,不给她吃饭,为了治治上海小姑娘的娇气,打她,为了让她“皮实”一点,最后,他们将亲生的孩子打死了。当时,连里的上海人都猜想,他们讨厌那女孩子,是因为她失了身。现在,哈尼又想到那件事,他在里面发现了那对父母心里对失身了的女孩子身上残留着的娇气的恨,那种恨,很复杂,让哈尼想起爹爹对自己的感情,也想到自己对范妮的感情。与范妮相处,哈尼觉得自己受到了太大的煎熬,他受不了,所以不想在家里,周末的时候,他又在曼哈顿岛上的那家匹萨店增加了工作时间,象苦力一样忙碌,对哈尼来说,成了最好的借口,自己也竭尽全力了,为了就是在自己手里实现爹爹的理想,也是王家的理想,将孩子送到美国。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范妮已经把药都吃光了。因为没有医生的处方,到处都买不到药。刚一停药,范妮又开始自言自语了,那是病情出现反复最明显的征兆。这一次,哈尼亲眼看到范妮对着鲁的椅子,一直说到嘴唇流血,仍旧停不下来的可怕情形。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带范妮回上海去了。范妮在美国的医疗保险已经过期,他没钱让范妮在美国治病。但是,他更清楚,一旦他和范妮离开美国,王家的人就再也不可能回到美国。他们俩,是唯一通向美国的桥梁。哈尼在一家家药店碰壁,到处都不卖给他处方药的时候,在上海时的那种莫名恐惧逐渐在他心里清晰起来,从得到美国签证的时候,他就在心里隐隐觉得自己踏上了绝路,现在,他知道,自己走到了绝路的尽头。    
      这时,他想到了自己得以进入美国的原因,因为他必须得将不能自己照顾自己的范妮接回上海。于是,他想到,如果他自己也需要有人帮助,才能回上海。简妮作为家里唯一有能力照顾他们两个人回上海的成员,美国领事馆无法拒绝发给她签证。在他得到了美国签证以后,才知道美国给的签证最少也有三个月,不是象德国签证那样写好日子,多一天也不给的。即使简妮只申请一个星期的签证,他们也会给她至少三个月。    
      哈尼觉得自己真是绝路逢生。    
      第二天一早,他连学校都没有去,直奔唐人街运河街上的保险公司,那里的保险代理可以用中文解释保险条例。哈尼将人身保险的情况仔仔细细问了一遍。他从来不懂保险的事,开始一点也听不懂,更不懂怎么选择。保险代理于是问哈尼,投保的目的,一种是给自己留更多享受的保障,另一种,是更多照顾法定受益人。哈尼马上说:“当然是更多照顾受益人,我的孩子。要是我出了意外,我的孩子能够在这里活下去,她不至于没有钱接着读书。”说完以后,哈尼马上后悔了,怕保险公司看出来自己的目的,但那个代理人好象司空见惯,他什么也没说。    
      哈尼很小心。他找了个借口,没有买那家的保险。而是转到布鲁克林桥下的另一个保险代理行,去买了十份大都会保险公司的学生健康险。他只说,自己所在的学校要求学生都买保险,自己就来买了。他十分聪明地买了学生的健康保险,和意外伤害险,而没有象一般准备敲诈保险公司的无赖那样去买高额人寿险。不是他不想要那一大笔保险费,而是他怕被识破以后,会影响简妮出国的签证。他在保险赔偿受益人那一栏里面,写了简妮的英文名字,好象简妮已经在美国了一样。    
      然后,他把第五大道和第六大道仔仔细细走了好几遍,专门研究有哪些汽车,可能属于那些全纽约最豪华的老公寓的主人的,他们什么时候会开车进出。那都是些沉稳气派的好车,宽大富贵的美国车,很少有轻便的日本车。它们飞速驶来,无声地停在金碧辉煌的公寓玻璃大门前,戴雪白手套的黑人门卫,大多是头发花白,举止庄重的男人,而不是青年,从门厅里快步出来,打开金色把手的大门,象企鹅那样高高地挺着胸。那些训练有素的门仆,不象中国人那样点头哈腰,但一点也没有失去他们的恭敬和本分。专职的司机穿着笔挺的灰色双排扣制服,领口露出一小条雪白硬挺的衬衫领子,有着仪仗队式的威风和讲究,漂亮得象南北战争时代的将军。他们的专注而果断的脸,让哈尼看不够。哈尼对纽约的富人并没有多少想象,也并不那么喜欢他们的样子,有的人看上去普通得要让人妒忌他的运气。但是,他却真的喜欢上了那些司机和门仆。他最认同的,是他们的态度,甚至是钦佩。他小时候见到过他爷爷家的中国仆人,他从一个小孩子的判断力,觉得他们在点头哈腰的背后,藏着许多冷酷和怨恨。后来,他经历的事情果然为他证实了这一点。他也渐渐习惯了对人点头哈腰,但那时,他知道自己在心里也充满了敌视。而第五大道上的仆人们却让他心悦诚服。    
      哈尼站在马路边上,欣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然后,他决定,自己应该被那些穿制服的司机中的一个撞到。他觉得那些司机一定都是技术高强的人,不至于将他一举撞死,他们一定会将损失减少到最小。    
      他站在街边,手里拿了张地图,装作旅游者的样子东张西望。他瞪大眼睛,看着过往的汽车,计算着怎么能让人不会怀疑自己是恶意骗保的无赖。他知道这是狗急跳墙的无赖才做得出的事,他认为,就算自己是那命不值钱的无赖,而他家的简妮不是。    
      一向自以为脆弱的哈尼,此刻并不感伤,也没有自怜,反而感到很兴奋。他觉得胜利也许就在眼前,他终于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终于在自己的生活中找到了意义,终于有了机会向爹爹证明自己是怎样的人,自己能做得出怎样的大事。这件事,哈尼认为是给爹爹“一记响亮的耳光”,让爹爹应该无地自容。终于有一天,咸鱼翻身了。    
      那几个晚上,他躺在床上,两眼大睁着,直到天亮。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肋骨后面勃勃地跳动,设想一个一个地从脑海里跳出来。这是哈尼一生中最振奋的几个夜晚,他第一次如此肯定自己要做的事,肯定它的重要性,肯定它带给自己的成就感。他从来没体会过这种成就感,原来,它就是让自己钦佩自己,让自己赞许自己,就是带着点甜蜜的自恋的感情。格林威治村的深夜是安静的,凌晨时分常有夜风扫过街道,它在经过墙上的常春藤时,发出潮湿树叶的悉索声。街口的喷泉,在深夜里发出索索的水声,哈尼在咚咚的心跳声里,想到了在新疆时的凌晨,要是醒来,听到的就是猪在猪圈里的呼噜声,马在吃完夜草以后的喷鼻声,还有,就是长风从戈壁吹来,夹着风沙直扑窗门的扑打声。哈尼想起了在那些声音里自己的绝望,其实,在身上还穿着兵团发的新军装,带着大红花,当在兰州换上了去新疆的火车,眼看着越走越荒凉了,人少了,房子少了,最后连树少了,就象从这个世界上离开一样,那时,他心里就绝望了。他的心,一直就是绝望的,但还有什么东西,还一直在绝望里挣扎,象已经被开肠破肚,挖腮去鳍的黑鱼,仍旧不停地,有力的,无意义地蹦跳着,象一条偶尔离开水的鱼。哈尼带着那样的心情生活了几十年,终于在这几个失眠的静夜里,听到自己绝望中的那条黑鱼再一次跃起,带着一种妖魔般的力量。    
      哈尼觉得,自己身上终于也爆发出了那种妖魔般的力量。即使整晚都不睡,白天还能浑身是劲,不停盘算着怎么才能做得更完美一点,更合算一点。想到自己在刚到纽约的时候,就在这家第五大道和第六大道中间的披萨饼店里找到了工作,而且正好又是送外卖的工作,犹如神助。    
      他特地找了个借口,和晚上送外卖的那个波多利哥人换了时间,晚上由他去送披萨饼,这是完美的被撞的理由。    
      一切都准备好了。    
      哈尼从唐人街收工回家,按照计划,这应该是最后一天在这里工作了,所以,这天他偷偷将客人给自己的小费留下,没有全都交到帐台上去。他离开餐馆的时候,心里一阵轻松,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其实很恨这个地方。    
      路过华盛顿广场的时候,发现街边的小酒馆贴出了一张告示,说今夜有南方来的爵士乐队驻唱经典爵士曲,那个classical撞进了他的眼睛。他已经走过去了,可突然想起,这家店他曾来找过工,那里的小舞台上放着架子鼓和黑色的旧钢琴,当时他多看了一眼钢琴,因为他小时候曾弹过琴,后来几十年里,再也没碰过琴。但他还是记得,将琴盖打开时,钢琴散发出的那种干燥的木片与油漆的气味。哈尼一转身,走回到那家小酒馆门前,他听到象红房子西餐馆一样的对开玻璃门里,丝丝缕缕地传来小号的声音,呜呜咽咽的。他推门进去,颓废的南方爵士铺天盖地而来,那个唱歌的,是个看上去满腹心事的中年男人,他的声音象洪水一样,淹没了他。    
      他要了一小瓶德国啤酒,酒保端了一小碟咸花生过来当小食。他在摇曳的烛光里望见那酒保仿佛是个亚洲人,也是个中年男人。他把短短的头发向上胶了起来,象短促的火焰。他一定练过身体,肩膀和手臂的线条完美无缺。他向哈尼亲热地笑了笑。哈尼对一切精致东西的刺激仍旧敏感,他仍旧喜欢看到好看的景象,他的眼光追随着那个用了香水的精致的酒保,看他象水草里的大尾巴金鱼那样摆动着亚洲人长长的腰身,在烛光迷离的店堂招呼客人,在店堂的暗处养着大把的白色百合花,它们很妖娆。酒保象是沙龙殷勤的主人,他身上那种亚洲人华美而颓废的魅力,迷住了哈尼。对带着点虚荣的美的渴望从他的心里渐渐蠕动着苏醒过来,哈尼的眼睛追随着那个酒保。哈尼突然想,自己想在这里工作,大概心里也希望自己能变成这样的人吧,他想,在自己的本性里,自己可以比这个人更妖的吧。    
      哈尼看到乐队里有个人在玩沙锤。他已经有三十多年没见过这东西了,当年的黑灯舞会里,也有一个自己组织的小乐队,乐队里面也有一个人专司沙锤。当时,带着警察来冲舞会的,是居委会主任,是个小业主的太太,眉毛细得象一条虾须,一脸的旧相,但满嘴都是革命口号。警察冲进屋以后,她负责在走廊里堵住大门,防止有人乘乱逃脱。结果,所有去跳舞的人都被堵在了屋子里。她告诉他们两条路走,一条是被强迫去劳动教养,到江苏的大丰农场,另一条,是自己报名到新疆农场当农工,有大红花戴,算革命青年。    
      命运从此就改变了。    
      回想起来,哈尼觉得自己当时也真的不想再留在上海了,那黑灯舞会里面的被抛弃感,无所事事的空虚感,蹩脚货的屈辱感,它们是和虾须眉毛的居委会主任一样有力的理由,推动哈尼去新疆,无论如何,他的生命可以动起来了,那时候,他才二十岁。他也能得到一朵大红花,那是王家的唯一一朵由政府发给的大红花,用红色的皱纸和一根细铅丝做成的。这点要强的想法,他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起过,他为自己曾经有那样的想法感到羞耻。    
      哈尼将眼睛掉开去,他不想看到那个沙锤,今天晚上,他需要的是享受,他有资格好好享受。他象其他男人那样喝了口啤酒,其实他不怎么喜欢喝啤酒,因为它还是有点苦,他不喜欢那点留在嘴里的苦意,他还是喜欢老式的山东红葡萄酒,甜甜的,粘呼呼的。他有点后悔为便宜而叫了啤酒,省钱成了他的本能,超过了他的心意,他想,当时,他真的应该好好叫一杯红酒喝的。    
      打断哈尼思绪的,是歌声。他听到了熟悉的歌声,真正的Classical的。    
      I'd love to get you on a slow boat to China;    
      All to myself alone;    
      There is no verse to the song;    
      Cause I don't want to wait a moment too long。    
      哈尼侧着头,把手罩在耳朵上,细细分辨着歌声,那是Sunny Rollins唱的,《在一条开往中国的慢船上》。在上海的时候他听过,他并不喜欢这个曲调,更喜欢《你的眼睛里起了迷雾》,《星尘》。但他还是记得它,有时上海的电台里能听到,听说是世界大战时美军电台留下的唱片,他最喜欢的是《莉莉。玛琳》。    
      I'd love to get you on a slow boat to China;    
      All to myself alone;    
      Get you and keep you in my arms ever more;    
      Leave all your loves weeping on the far away shore。    
      在格林威治村的小酒馆里听到Rollins的歌,哈尼第一次从里面听出了爵士里面那如烟而逝的情调,那是黑奴们的感情,那么软弱,那么无助,那么伤怀,那么无奈,那么纠缠,那么苦。在他看来,在上海无所事事的那些日子里,他的感情也是一样的。    
      哈尼看了看四周,还有几个象他一样沉默的单身男人,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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