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谁个不知道大世界呢?在这里可以看游艺,在这里又可以吊膀子每逢电灯一亮的辰光,那各式各种的货色便更涌激着上市了。这时买主们也增加起来,因之将市场变得更形热闹。有一天晚上,在无数的货色之中,曼英也凑了数,也在买主们的眼中闪动,虽然在意识上曼英不承认自己是人肉,不承认那些人们是她的买主但是在买主们看来,她,曼英,是和其它的货色一样的呵。曼英能够向他们声明,她是独特的吗?如果她这种声明着自己的独特性,那所得到的结果,只不过要令那些买主们说她是发痴而已。照着平时一样,曼英做着女学生模样的打扮:头上的发是烫了的,身上的一件旗袍是墨绿色,脚下的是高跟皮鞋一切都表明她是一个很素雅,很文明,同时又是很时髦的女学生。这是一件很特出的货色呵!她的买主不是那些冤大头,而是那些西装少年,那些文明绅士曼英坐在一张被电光所不十分照着的小桌子旁边吃茶,两眼默默地静观着在她面前所来往的人肉。她想象着她们的生活,她们的心理看着她们那般可怜而又可笑的模样,不禁发出深长的叹息。她忘却她自己了。在不久以前,她认识了一个姑娘,那姑娘是不久才开始做起生意的。曼英问起了她的身世,问她为什么要干着这种苦痛的勾当那姑娘哭起来了:
“姐姐,你哪里晓得?不干又有什么法子呢?我几次都想悬梁吊死,可是连行死的机会都没有。家中把我卖到堂子来了,那我的身体便不是我自己的了,他们不许我死我连死都死不掉!若两夜接不到客人,那鸨母便要打我,说我面孔生得不好哪,不会引诱客人哪一些最难听的话。姐姐呵,世界上没有比我们这样的人再苦的了!”
那姑娘还不知道曼英是什么人,后来一见面时,便向曼英诉苦。曼英因此深深地知道妓女的生活,妓女的痛苦唉,这世界,这到底是什么世界呢?!曼英总是这样想着,然而她却忘却了她自己是在过着一种什么生活。今晚,曼英又在人丛中看见那个可怜的姑娘了,然而曼英故意地避开了她,不愿意老听着她那每次都是同样的话;此外,她那从眼底深处所射出来的悲哀的光,实在是使曼英的一颗心太受刺激了。是的,曼英实在地不愿意再见她了。
唉,这世界,这到底是什么世界呢?!曼英继续地这样想着,忽然一个穿着武装便服,戴着墨色眼镜的少年,向她隔着桌子坐将下来了。曼英惊怔了一下,似乎那面孔有点相熟,曾在什么地方见着过也似的。曼英没有遽行睬他,依旧象先前一样地坐着不动,但是心中却暗想道,“小鸟儿也捉过许多,但是象这样羽毛的还没有捉过呢”于是曼英便接连着向那武装少年溜了几眼。
“请问女士来了很久吗?”曼英听着那少年开始用着北京的话音向她说话了。“大世界的游人真是很多呢”
“你先生也常来此地吗?”曼英很自然地笑着问。
“不,偶尔来一两次罢了。敢问女士是一个人来的吗?”
“是的。一个人到此地来白相相”
曼英既然存着捉小鸟儿的心思,而那小鸟儿又怀着要被捉着的愿望,这结果当然是明显的了。两人谈了几句话之后,便由那武装少年提议,到远东旅馆开房间去曼英一路中只盘算着怎样捉弄这个小鸟儿的方法。如果她曾逼迫过一个四十几岁的委员老爷向自己叫了三声亲娘,如果她曾强奸过一个钱庄老板的小少爷,如果她很容易地侮弄了许多人,那她今天又应当怎样来对付这个漂亮的武装少年呢?这个小鸟儿,眼见得,不同别的小鸟儿一样,是不大容易对付的但是,曼英想道,今夜晚她是无论如何不能把他放松的!曼英既然降服了许多别的小鸟儿,难道没有降服这个小鸟儿的本事吗?
在路上两人并没有说什么话。远东旅馆离大世界是很近的,不一会儿便到了。原来原来那九号房间已经为那武装少年所开好了的,他并没有问过茶房,便引着曼英走进。女人的鼻子是很尖的,曼英走入房间后,即刻嗅出还未消逝下去的香水的,脂粉的和女人的头发的气味。也许在两小时以前,这位武装少年还在玩弄着女人呢。
曼英坐下了。武装少年立在他的前面,笑嘻嘻地将脸上的墨色眼镜取下。他刚一将墨色眼镜取下,便惊怔地望后退了两步,几乎将他身后边的一张椅子碰倒了。曼英这时才看见了那两只秀丽而妩媚的眼睛,才认出那个为她起初觉得有点相熟的面孔来,这不是别人,这是柳遇秋,曾什么时候做过曼英的爱人,而现在做了官的柳遇秋曼英半晌说不出话来,然而她只是惊愕而已,既不欢欣,也不惧怕。眼见得柳遇秋更为曼英所惊愕住了。在墨色眼镜的光线下,他没认出,而且料也没料到这个烫了发,穿着高跟皮鞋的女郎,就是那当年的朴素的曼英,就是他的爱人。现在他是认出曼英来了,然而他不能相信这是真事,他想道,这恐怕是梦,这恐怕是幻觉他所引进房间来的决不是曼英,而是别一个和曼英相象的女子曼英是不会在大世界里和他吊膀子的!但是,这的确是曼英,这的确是他的爱人,他并没有认错。在柳遇秋的惊神还未安定下来的时候,曼英已经开口笑起来了,她笑得是那般地特别,是那般地不自然,是那般地含着普泪这弄得柳遇秋更加惊怔起来。停了一会,曼英停住了笑,走至柳遇秋的面前,用眼逼视着他,说道:
“我道是谁,原来我们是老相识呵。你不认得我了吗?我不是别人,我是王曼英,你所爱过的王曼英,你还记得吗?贵人多忘事,我知道这是很难怪你的。”
“曼英,你”柳遇秋颤动着说道,“我不料你,现在居然”他想说出什么,然而他没有说出来。曼英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不料我怎样?你问我为什么在大世界里做野鸡吗?那我的回答很简单,就因为你要到大世界里去打野鸡呵。我谢谢你,今天你是先找着我的。你看中了我罢,是不是?哈哈,从前你是我的爱人,现在你可是我的客人了。我的客人,你是我的客人,你明白了吗?哈哈哈!”
曼英又倒在沙发上狂笑起来了。柳遇秋只是向她瞪着眼睛,不说话。后来他走向曼英并排坐下,惊颤地说道:
“曼英,我不明白你你难道真是在做这种事情吗?”
曼英停住了笑,轻轻地向柳遇秋回答道:
“你很奇怪我现在做着这种事情吗?我为什么要如此,这眼见得你死也不会明白。好,就算作照你的所想,我现在是在卖身体,但是这比卖灵魂还要强得几万倍。你明白吗?遇秋,你是将自己的灵魂卖了的人,算起来,你比我更不如呢”
“你,你说的什么话?!”柳遇秋惊愕得几乎要跳起来了。但是曼英似乎很温存地握住他的手,继续说道:
“你现在是做了官了,我应当为你庆贺。但是在别一方面,我又要哀吊你,因为你的灵魂已经卖掉了。你为着要做官,便牺牲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历史,抛弃了自己的朋友你已经不是先前的,为我所知道的柳遇秋了。你已经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不错,我是在卖身体,但是我相信我的灵魂还是纯洁的,我对于我自己并没有叛变你知道吗?曼英是永远不会投降的!她的身体可以卖,但是她的灵魂不可以卖!可是你,遇秋,你已经将自己的灵魂卖了”
“曼英,”停了一会,柳遇秋低声说道,“你也不必这样地过于骂我。做了官的也不止是我一个,如果说做了官就是将灵魂卖了,那卖灵魂的可是太多了。我劝你不必固执己见,一个人处世总要放圆通些,何必太认真呢?现在是这样的时代,谁个太认真了,谁个就吃老亏,你知道吗?什么革命不革命,理想不理想,曼英,那都是骗人的”“遇秋,你说的很对!我知道,卖灵魂的人有卖灵魂的人的哲学,傻瓜也有傻瓜的哲学,哲学既然不同,当然是谈不拢来。算了罢,我们还是谈我们的正经的事情!”曼英又强做笑颜,向柳遇秋斜着媚眼,说道:“敢问我的亲爱的客人,你既然把我引进旅馆来了,可是看中了我吗?你打算给我多少钱一夜?我看你们做官的人是不在乎的”
曼英说着说着,将柳遇秋的头抱起来了,但是柳遇秋拉开了她的手,很苦恼地说道:
“曼英,请你别要这样罢!我真没料到你现在堕落到这种地步!”
“怎吗?你没料到我堕落到这种地步?那我也要老实向你说一句,我也没料到你堕落到这种地步呢!你比我还不如呵!为什么我们老要谈着这种话呢?从前我们俩是朋友,是爱人,是同志,可是现在我们俩的关系不同了。你是我的客人,我的客人呵”
曼英说至此地,忽然翻过身去,伏着沙发的靠背,痛哭起来了。她痛哭得是那般地伤心,那般地悲哀,仿佛一个女子得到了她的爱人死亡了的消息一样。曼英的爱人并没有死,柳遇秋正在她的旁边坐着但是曼英却以为自己的爱人,那什么时候为她所热烈地爱过的柳遇秋已经死了,永远不可再见了,而现在这个坐在她的旁边的人,只是她的客人而已。她想起来了那过去的对于柳遇秋的爱恋和希望,那过去的温存和甜蜜,觉得都如烟影一般,永远地消散了。于是她痛哭,痛哭得难于自己唉,人事是这般地难料!曼英怎么能料到当年的爱人,现在变成了她的客人呢?
柳遇秋在房中踱来踱去,想不出对付曼英的方法。他到大世界是去寻快乐的,却不料带回来了一团苦恼这真是天晓得!他不知再向曼英说什么话为好,只是不断地说着这末一句:
“曼英,我真不明白你”
是的,他实在是不明白曼英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为什么又说出什么卖灵魂。一些神秘的话来?为什么忽而狂笑,忽而痛哭?得了神经病吗?天晓得!但是他转而一想,曼英现在的确漂亮得多了呢,如果他还能将她得到手里!柳遇秋一方面很失望,但一方面又很希望:美丽的曼英也许还是他的,他也许能将她独自拥抱在自己的怀里。他想着想着,忽然又听见曼英狂笑起来了。
“我是多末地傻瓜!”曼英狂笑了几声,后来停住了,自对自地说道:“我竟这末样地哭起来了。过去的让它过去,我还哭它干吗呢?但是,回一回味也是好的呢。遇秋,你还记得我们初见面的时候吗?来呵,到这里来,来和我并排坐下,亲热一亲热罢,你不愿意吗?”
柳遇秋走向曼英很驯服地并排坐下了。曼英握起他的手来,微笑着向他继续说道:
“真的,遇秋,你还记得我们初见面的时候吗?那是前年,前年的春天你立在演讲台上,慷慨激昂地演着说,那时你该是多末地可爱!当你的眼光射到我的身上时,我的一颗处女的心是多末地为你颤动呵!从那一次起,我们便认识了,我便将你放在我的心里。你要知道,在你以前,我是没注意过别的什么男子的呵”
曼英沉思了一会,又继续说道:
“遇秋,你还记得那在留园的情景吗?那是春假的一天,我们学生会办事的人去踏青,你领着头那花红草绿,在在都足以令人陶醉,我是怎样地想倾倒在你的怀抱里呵!后来,当他们都走开了,我们俩坐在一张长凳子上,谈着这,谈着那,谈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但是在我的心里,我只说着一句话:
‘遇秋,我爱你呵!’唉,那时的感觉该多末地甜蜜!遇秋,你还记得你那时的感觉吗?”
柳遇秋点一点头,低低地说道:
“曼英,我还记得。那时我真想将你拥抱起来”
“呵,遇秋,你还记得你写信催我到H镇入军事政治学校的事情吗?你还记得我在H镇旅馆初次见着了你的面,那一种欢欣的神情吗?我想你一定都是记得的。那时你在我的眼光中该是多末地可爱,多末地可敬,我简直把你当做了上帝一样看待。那时,我老实地告诉你,我真有点在杨坤秀面前骄傲呢;这是因为我有了你是的,你那时不是一个模范的有作为的青年吗?后来,费你的神,把我送进了学校,我的一颗心该是多未感激你呵!那时,我在人们面前虽然不高兴谈恋爱的事情,但是我的一颗心已经是属于你的了。”
沉吟了一会,曼英又继续说道:
“那时,我们该多末地兴奋,该多末地怀着热烈的希望,遇秋,你还记得吗?我听了你几次的演说,你演说得是那末地热烈,那末地有生气,真令我一方面感觉得你就是我的希望,你就是我的光明,一方面又感觉得我们的胜利快要到来了,我们的前途光明得如中天的太阳一样后来,我虽然渐渐失望,渐渐觉得黑暗的魔力快要把我压倒了,但是,遇秋,我还是照常地信任你,我还是热烈地爱你,一点儿也没有变后来,在南征的路上,我一路上总是想着你,一方面希望你不要改变初衷,一方面又恐怕你不谨慎,要被他们杀害唉,那时我该是多末记念着你呵!”
柳遇秋低着头,一声也不响,静听着曼英的说话,但是,也许他不在听着她的说话,而在思想着别的事情。曼英逼近地望了他一会,又开始说道:
“后来,我们终于失败了我对于一切都失了望我怀疑起来我们的方法我慢慢地,慢慢地造成了我自己的哲学,那就是与其改造这世界,不如破毁这世界,与其振兴这人类,不如消灭这人类这样比较痛快些,我想。不过,遇秋,你要知道,我虽然对于革命失了望,但是我并没有投降呵!我并没有变节呵!我还是依旧地反抗着,一直到我的最后的一刻我可以吃苦,我可以被污辱,但是投降我是绝对做不到的!不错,我现在是做着这种事情,在你的眼光中,是很不好的事情我是太堕落了这都由你想去。但是,我是不是太堕落了呢?遇秋,我恐怕大堕落了不是我,而是你呵!我不过是卖着自己的身体,而你,你居然把自己的灵魂卖了!遇秋,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
柳遇秋依旧着一声不响,好象曼英的话不足以刺激他也似的。
“但是,遇秋,事情并不是一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