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上飞机前打来电话,而北京到沈阳就50多分钟的飞程,论理说现在早该到了,慕绥新也该亲自给她打个电话报平安了。可是今天硬是没有动静。她有点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了,便主动拿起电话打过去,还好秘书接电话了,告诉她慕市长明天回去。她有点激动了,无法接受这只差一天回来的现实,所以她在电话里增加了一点质问口气:“为什么?为什么今天不能回来?非得明天回来?我非要他今天回来!”
秘书只得解释说,慕市长今天晚上要看一场交响乐演出,在北京只演一场,这个交响乐团根本不可能到沈阳演出。
平晓芳不说话了,她知道慕绥新是喜欢音乐的,是懂得音乐的。在沈阳艺术节时,慕绥新曾亲自披挂上阵,穿着白衬衫,在辽展的广场上指挥辽宁交响乐团演奏《欢乐颂》。他那挺拔而又飘逸的身姿,动人而又准确的动作,以及大艺术家的气质,征服了中外客商,征服了沈阳老百姓,也征服了艺术院校的师生们。他们连连点头称赞:“想不到,想不到,慕市长太内行了。”
他们哪里知道慕市长在清华大学念书时,就是乐队指挥,就能独奏小提琴曲;到了三冶,又把三冶宣传队搞得生龙活虎,震惊省内外。
尽管如此,平晓芳还是想不通,都要进飞机场了,是一种什么力量又把他拉回去听交响乐呢?难道北京今天晚上的演出就那么重要吗?她突然间伤起心来,感觉自己在慕绥新心目中不如交响乐重要,慕绥新走了两个多月,没有急不可待地想回家,反而叫一场交响乐勾去了魂儿?她真有一点悲哀了。
“霸王别姬”平晓芳的凄美结局(11)
她哪里知道慕绥新此刻正承受着一场巨大的打击。这个毁灭性的打击,几乎与就要降临到他头上的政治打击一样,都是致命的。政治打击等于在政治上判他死刑,这场打击却在身体上判他死刑。他被查出了患有癌症。
他有一个同学在北京某大医院当副院长,同学去中央党校看他时,发现他气色不好,便问他得过什么病?他说他得过肺结核早就钙化了,没有事了。他同学说,还是到我们医院看看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没事更好,也不耽误什么时间。
这样,5月31日那天上飞机前,他在老同学的陪同下,在医院里用最先进的进口仪器做了检查,结果是: 肺癌。
慕绥新挺住了,他思路非常清晰,只让秘书告诉平晓芳今天不回去了,晚上要听一场交响乐,明天回去。因为他需要镇静一下,需要理理思绪,需要确定一下自己该怎么做。
可以说马向东出事后,他尽管一直对自己的政治命运抱有幻想,但是他的潜意识早已感觉到难以逃脱。他曾把自己贪赃的大概数目与那些被处以极刑的高级干部做过比较,觉得很难逃脱法律制裁。他非常害怕被剥夺政治命运,他没有想到他在政治上的死刑没有宣判之前,先宣判了一个生理上的死刑,这样一来,就相对地把两个死刑的分量都减轻了。反正都是死,那就随它去吧!
人到这个时候才能准确地掂量出生命的价值,他决定不做手术,明天就回沈阳。他想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走进光明之中,走进红色之中,演奏自己的《命运交响乐》,为沈阳老百姓,为妻子留下一个美满的印象,画个圆满的句号。
6月1日,慕绥新还像过去一样出现在公共场所,他在北京的悲剧就像没有发生,依然是那么非常讲究派头,那么讲究生活质量。当他出现在机舱门口时,就像刚刚出访归来,身披黑色风衣,戴着黑墨镜,戴着黑手套,一副黑社会老大打扮;当他神采奕奕地下了飞机之后,依然脸色红润、两眼顾盼生辉。妻子平晓芳迅速上前,献上一束美丽的鲜花,他旁若无人地与妻子热烈地拥抱;当他走到市政府来接他的车队前时,仍然是那样讲排场,锃明瓦亮的一排车队鱼贯而入,排列有序的政府官员们恭候在一边,他摘下黑墨镜,习惯地朝人们挥挥手,然后钻进轿车……
慕绥新掩饰得非常好,没有露出一点马脚。他在车上对平晓芳也只是含蓄地提了一句交响乐团不错,就不再提交响乐的事,而是关切地问司机,他离开这两个月,沈阳有什么变化?
他与以往外出回来一样,没有先回家,而是直接回到市政府那座咖啡色的办公大楼,吃了几片药,便开始马不停蹄地召集各部门负责人开会、要情况、听汇报,然后是部署工作,为访问日本外出视察做准备。
晚上又把办公室“搬回”了家。他接着看带回的那一大摞子文件,身子看累了,他就躺在床上看;眼睛看酸了,他就叫平晓芳念给他听;他听到什么地方重要,就立即让平晓芳用红笔给他勾上。
他深情地把手放在平晓芳的头上,轻轻地梳理着她的长发,抚摸着她那光洁的前额。平晓芳感受到了一种异样,不得不停下阅读,转过头来迎着慕绥新的目光。她感觉到他那眼神怪怪的,没有燃烧,而像在观察一件什么珍贵的宝物,充满了依恋与深情。
她说,她当时什么也没有想,根本也不能想,更不敢想他会得那种回天无力的病。反正那天晚上吃饭、睡觉,他都是那种怪怪的眼神,那种一直瞅着她欲言又止的眼神。可又什么也没说。
再往下来,作家合一对这段生活的描写非常真实可信,我就投机取巧摘录下来:“没过几天,他就到日本去访问去了。从日本回来后,他的脸色十分不好看,她以为是累的,只是劝他好好休息几天。但是他说不能休息,马上就得去美国。平晓芳说,如果身体不好,就不要去了。他说不行,我一定得去,我跟美国通用公司总裁一年前就定好了时间,定的就是这个时候,这次如果我不去,等于我们自动放弃合同,这个项目就会转到别的城市去了。
“霸王别姬”平晓芳的凄美结局(12)
慕绥新6月中旬去了美国,他是去跟美国通用汽车公司谈判引进雪佛莱汽车生产线的问题。作为老工业基地的沈阳,太需要现代新兴产业的支柱了,他拼上性命也要把这个项目谈成。
最重要的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要做成一件事,一件漂亮的事。光会在家门口干事不算能耐,出国跟白种人过过招才算本事。前几天去了日本,现在又到了美国,这也算冲出亚洲走向世界了,值了。”
跟慕绥新去谈判的一位官员回来时就告诉我,谈判进行得非常艰苦。因为对方不是脚踩两只船,而是三只船,已经把这个项目转移到另一座城市去了,因此条件提得非常苛刻。但慕绥新是好对付的吗?中国一个计划单列市的市长,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的吗?慕绥新摆出了一副打持久战的架势,从攻关辩论,到谋划运作;从谈判桌上明打的信誉牌,到暗箱操作的小动作,左右逢源,充分运用了两手抓两手都硬的铁手腕,再加上那高人一头的气势,得理不让人的劲头儿,三下五去二,还真把洋人震住了,终于达成协议,雪佛莱生产线在沈阳安家落户了。
也许谈判使他的病消耗太大,他的身体顶不了了,本来按原计划谈成后,他要像以往那样考察一番,说穿了,就是好不容易借公事来一次美国,应该变相公费旅游一番,7月中旬再回国。可是这回慕绥新发话了,说全免了吧。
所以7月3日就回来了,他向省委做了一个汇报后,就被直接送回那家北京医院。而那家医院正在为他的失踪大为恼火,原来他在那家医院查出了癌症后,开好了住院单子,可是医院却把病人弄丢了。况且弄丢的人又是堂堂的中国大市市长、在中央党校学习的副省级领导干部。
他的副院长同学对下属大发雷霆,而院长又对副院长大发雷霆,但是他们谁也不敢对慕绥新大发雷霆,因为慕绥新是病人,是医院重点保护、救死扶伤的对象。
当然,也有人有资格向慕绥新大发雷霆,那就是慕绥新的第二任妻子平晓芳。慕绥新就像每次上飞机前、后报平安一样,这次在美国上飞机前,他说,我的病情由组织出面通知我的妻子。
7月2日那天,组织上接到电话后,立即派有关人员来到慕绥新八一公园的新家。平晓芳不在,等她回来进屋一看愣住了: 省、市领导、医院院长、大夫护士、秘书司机都在,坐了一大屋子人,而且每个人都神情严肃。她有点莫名其妙,更多的是惊讶: 这是怎么了,你们这是演的哪出戏?而那些人看到她,不知是紧张,还是痛苦,也都半晌说不出话来。这时,平晓芳已经顿时预感到了什么不祥,但还是故意把话说得轻松些:“院长同志,今天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说完,她还夸张地笑一笑。结果没有人响应。其实大家也想安慰她,可是那张张想笑而错位了的脸十分难看。最后还是医院院长打破了僵局:“我和你说之前,你必须把心放下,市长3号回来。”平晓芳笑了一下,“回来就回来呗,干吗这么严肃……”
她的话没有说完,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她觉得她太傻了,她应该想到慕绥新遇到麻烦了,肯定是有病了,而且不会是小病。慕绥新临走前曾跟她说,你在家里好好等着我,回来我有话对你说。她曾问,你现在不能告诉我吗?慕绥新摇了摇头。她又追问秘书与司机,他们吞吞吐吐也没有说。慕绥新走后,他们通了几次电话,慕绥新的声音没有过去那么爽朗,显得非常疲倦,这不是先兆吗?她怎么还能傻笑,还能故作轻松?想到这她说不下去了。脸色顿时变得比哭还难看。
于是,她说,说吧,我能承受得了,市长得了什么病?
院长说,肺癌。
她立即晕倒了。
她跟着大家到北京机场去接慕绥新,她以为会看见被抬下飞机的慕绥新。她伤心得不得了,也害怕得不得了。谁知飞机机舱门一开,慕绥新还像以往一样,西服笔挺、精神饱满、举止潇洒、谈笑风生地走了出来。慕绥新这不是好好的么,他们为什么要骗我?
“霸王别姬”平晓芳的凄美结局(13)
那一刻,看到慕绥新活生生的,她也顾不上想很多,捧着鲜花就迎上去跟慕绥新热烈拥抱,那是一种得而复失的拥抱。
他们刚下飞机,又上了回沈阳的飞机。她与慕绥新并排坐下后,慕绥新始终情绪饱满,跟前后左右的人滔滔不绝谈个不停。主要就是说谈判谈得如何艰苦,如何获得成功,这条生产线的能力有多么强大,在世界上占有什么位置,以及对沈阳经济有多大的拉动作用等等。
人们很快便知趣地不搭话了,慕绥新才意识到了什么,拍拍平晓芳的肩膀:“他们跟你谈了?”平晓芳点了点头,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慕绥新说,你哭什么呀?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轻松过,我的心愿了了,那些美国人已经把这个生产线签给别的城市了,但在我的努力下又签回来了,签回咱们沈阳来了。
当飞机在沈阳上空盘旋的时候,他静静地看着窗外,那个他亲手设计、亲手描绘的沈阳城: 那些宽阔的马路、那些美丽的广场、那些绕城的水上公园。现在又多了一条雪佛莱汽车生产线、沈阳有一个在全国叫得响的金杯汽车,现在又增添了一条世界上最先进的汽车生产线;还有中国惟一一家全部是自己设计制造的“中华”轿车也即将投入生产……作为一任市长,他完全有理由骄傲。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他更看重的是沈阳人民的骄傲。沈阳人民将怎么样看待他这个市长呢?是的,他的功绩是抹不掉的,他有一个很知名的城市建设理念,即建筑是行,文化是魂,环境是本。他也是以此为目标来建设改造这座老工业城市的。但是沈阳作为老工业基地,城市布局极不合理,环境污染极其严重,曾经被联合国卫生组织列为全球十大污染城市之一。他一上任就以城市建设为工作重心,拼命工作,改造治理发臭的老河道,把它建设成环城百里水上公园;把进入沈阳的主要干线都加宽扩宽,使沈阳市内道路非常通畅,特别是在市内架起了一条连接东西的高速公路,使沈阳拥挤不堪的交通变成了通途;他还在大一环和大三环之间又修了一条大二环,大大缓解了沈阳市内的交通紧张;他开辟草坪、建设广场、布置灯光、把棚户区建设成现代的居民小区;他不仅让全市亮了起来、高了起来、绿了起来,还为无数个黑黑的楼道,经常出问题的楼道,都安上了灯光,老百姓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在短短的三年里就实现了他的追求,他还于1999年荣获了联合国颁发的城市环境人居奖。这些不仅让上级领导满意,沈阳的老百姓也都频频为他叫好,为沈阳骄傲……
可是,当有一天老百姓们都知道他是个大贪官,会怎么看呢?
他的脸剧烈抽搐,不敢深想,更无法得到满意的回答。
平晓芳在“两规”前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势,她被关进一间屋里天天交代问题。办案人员要她仔细回忆、老实说出她所知道的一切。她平时不太在意琐碎的小事,现在必须一一捡拾起来,说清人物、时间、地点、数额,头都要炸了,不知道怎么说,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尤其是慕绥新那哀怨无助的目光挥之不去,他马上要做大手术了,还能经得起这么大的折腾吗?还有年迈的父母跟着自己操心,前夫带着患有严重心脏病的儿子休学在家,为女、为妻、为母,她陷入了巨大的情感折磨之中,牵挂太多,脑子乱成一团,与办案人员谈话有时也东一句西一句的,常常说不清楚。她感到越来越无法应付这种场面,无止无休无边无沿,也不知道交代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直至有一天,当她彻底交代完问题,说心里话,她确实觉得轻松了不少。与办案人员的关系也处得非常融洽,说话也很随便,甚至有时还开几句玩笑,她说,反正我该说的也都说了,我也不在乎自己了,听天由命吧,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事实上,她心里却一天也没有放下过慕绥新。她担心慕绥新,又见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