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弱智。
瑶琴从来不看爱情片。对她妈那番发自肺腑的话也觉得可笑。瑶琴想这样的爱情故事,她和杨景国已经演过了。惊心了,却也散了魂。死去了,却没有活过来。还有什么好演的。做个看客倒也罢了,可真轮到自己,那会是有意思的事么?痛都痛不过来。有了这份痛,她这辈子再也不想要爱情这东西。
不要爱情的瑶琴在母亲看爱情剧时,便悄然离去。
瑶琴走到家门口时,天已经黑透。街上的灯光落在她门栋前的空地上。月色也溶在其中,有点亮亮的感觉。门栋前有一个小小的花坛。红色的月季花正开着。有人坐在花坛边。只一个人,加上一粒火星。吐出的烟雾在他的脸面游动着。烟雾后的那个人因了这一粒火星就显得有些孤寂。瑶琴从他的面前走了过去。那个人站了起来,细细地问了一声,是瑶琴吗?
瑶琴听出这是陈福民的声音。她有些讶异,心也突突地跳起来。陈福民见瑶琴的神色,有些不好意思。陈福民说他是从老校长那里要了她的住址。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见见瑶琴。虽然他只见过瑶琴一面,可是心里总是有一种亲近感。跟别人一直没这种感觉。陈福民说着又解释,前一阵老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他心里总是别别扭扭的。可这回,瑶琴没有给他任何别扭的感觉,反而让他感到激动。他不知道这份激动为何而来,他就是想再见见瑶琴。瑶琴一直没有说话,而陈福民则一直说着。
宿舍里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都是一个厂里的人。都知道瑶琴的故事。见瑶琴跟一个男人谈着什么,忍不住就会多看几眼。瑶琴 架不住这些眼光,就打断了陈福民的话。瑶琴说,上我家去吧。
陈福民立即闭上了嘴,跟在瑶琴的身后,进了瑶琴的家门。
陈福民一进瑶琴的家,眼睛就亮了。亮过后,又黯然起来:瑶琴因为一个人生活,家境也不错。客厅里布置得漂漂亮亮,门窗桌椅都一尘不染。陈福民想,如果能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该是多么舒服呵:想着,他在瑶琴的示意下坐在沙发上时,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
瑶琴说,为什么叹气呢?我家里不好吗?陈福民说怎么会?我叹气是想到我那里。跟你这儿比,一个是天堂,一个是地狱。瑶琴说,太夸张了吧。陈福民说,这么说好像是夸张了一点,换一个说法吧:你这里是花园,我那里是个垃圾站。瑶琴说,还是夸张。你们知识分子最喜欢夸张。陈福民说你不信?哪天你去看看就晓得了。瑶琴没作声,心道我上你那儿看什么看。
两人一时无话。瑶琴只好打开电视。电视里正播着《同一首歌》的演唱会。老牌的歌星张行正唱着一支老歌。走过春天,走过自己。陈福民听了就跟着张行的旋律吹起了口哨。他的口哨吹得很好,委委婉婉的。张行把他的那支歌唱得很热闹,满场都是声音。可是坐在瑶琴沙发上的陈福民却将那支歌吹得 好是单调,单调得充满忧伤。瑶琴静静地听他吹,倒没有听电视里的张行唱。瑶琴想,我怎么啦?我竟然留他在家里坐?还听他吹口哨?
一直到这支歌完,瑶琴才说,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陈福民说,我就只有这一手。而且这支歌吹得最好,刚好给了我一个机会亮出来了。瑶琴笑了笑,说,这么巧。陈福民说,是呀,有时候这世上经常会有些事巧得令人不敢相信。瑶琴说,是吗?反正我没遇到过。陈福民笑了,说其实我也没有遇到过,书上喜欢这么说,我就照着它的说。瑶琴说,我读的书很少。所以就当了工人。陈福民说,其实读多了书 和读少了书也没什么差别,就看自己怎么过。瑶琴说,怎么会没差别,如果我上了大学,我就不会下岗。陈福民说,我读了大学,也没有下岗,可我的日子不也是过得一团糟?所以我说怎么过全在自己。文化其实决定不了什么。瑶琴觉得他的话没什么道理,可是却想不出有道理的话来驳他。杨景国一直对瑶琴说,一个人读不读大学是完全不同的,像他这样的农村孩子,只有上大学才能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瑶琴刚想把杨景国的话说出来,可是一转念,她又想他改变了命运又怎么样呢?人却死掉了。如果还在乡下,却肯定还活着。瑶琴想完后,觉得这也不太对。如果在乡下那样活着,什么世面也没有见过,岂不是跟没活过一样?还不如早死了好。所以还是要改变命运。这么颠来倒去的想了几遭,瑶琴自己就有些糊涂了,不知道究竟是上大学改变命运好还是不改变命运好。
陈福民见瑶琴在那里呆想,神情也有些恍惚,以为瑶琴不高兴了。他想自己的行为可能有些过分。事情得慢慢来,不能让瑶琴一开始就烦他,一下子走得太近反而不好。想过后,陈福民便站起了身,有些愧疚地说,不好意思,这么唐突地跑到你这里来。其实我就是太寂寞了,想找一个人说说话。跟别人说不到一起去,可是见了你,总觉得有一种亲近感,也许是你我的命运太相同了的缘故吧。陈福民说着便往大门走去。
瑶琴也站了起来。瑶琴觉得陈福民虽然还是那副细嗓子,可是话说得却十分诚恳,心里有些感动,也有些温暖。瑶琴想自己其实也是很寂寞很想找个人说说话的。陈福民也还不讨厌。何况他的口哨吹得那么好听。家里有了这样的声音,一下子就有了情调。
瑶琴跟在陈福民身后,送他到门口。她没有留他多坐一会儿的意思。陈福民正欲开门,突然又转过身来,说,我给你打电话,你不会嫌烦吧?瑶琴是紧跟在陈福民身后的,当他转过身采时,两人一下子变成了面对面,而且很近,瑶琴已经感觉到了他的鼻息。这鼻息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男人气息,瑶琴有些晕。她几乎没有听清陈福民说了些什么。
陈福民也没有料到自己转过 身来会这样近距离地面对瑶琴。女人身体的芬芳一下子袭击了他。他激动得不能自制,情不自禁地一把就拥住了瑶琴。瑶琴慌乱地挣扎了几下。可是她很快就陶醉在这拥抱中。瑶琴全身心都软了下来。她把头埋在了陈福民胸前。陈福民欣喜若狂。他把瑶琴搂得紧紧的。他的手不停地抚摸着她的头和肩。他的脸颊紧贴着瑶琴的脸颊。他浑身都颤抖着。瑶琴也是一样。两个人也不知道拥抱了多久。陈福民终于寻找到了瑶琴的嘴唇。瑶琴的唇像炭一样通红而滚烫。陈福民一触到它,全身就燃烧了起来。
瑶琴在那一刻明白了一个问 题。她可能不再需要爱情,可是她还需要别的东西。那东西一直潜伏在她的身体里。不是由她控制的。那就是她的情欲。这头野兽关押了十年,潜伏了十年,现在它要发威了。瑶琴想,由你去吧。让你自由吧 。
陈福民离开瑶琴家时已是夜里十二点了。陈福民明天有课,他必须赶回去学校。陈福民说,我还能再来吗?瑶琴反问了他一句,你说呢?
陈福民明白了瑶琴的意思。
五
这天是阴天。天色暗暗的,看上去要下雨了。瑶琴想起昨天和陈福民在床上的事,心里好内疚,又好委屈。于是尽管天气不好,她还是早早地上了东郊的松山。这天不 是上坟的时日,但瑶琴还是带了花。走到山下,瑶琴又在小店里买了一把香。香点着时,天开始下起了小雨。瑶琴有伞,她担心那几炷燃着的香会被雨水浇湿,便蹲下身子,撑着伞护着它们:青烟在伞下萦绕着。雨水把瑶琴的背上全都打湿了。
一直到燃着的香全都成了灰,瑶琴才说,景国,我好寂寞。他叫陈福民。你觉得我跟他来往行吗?你要有话,就托个梦给我。我全听你的。
瑶琴还没到家就开始连连地打喷嚏。回到家里,她赶紧给自己煮了碗姜汤。瑶琴知道她现在是生不起病的。医院很黑,即使是小病,到了医院也至少得花上半个月的工资。她不想把她的钱都变成医生们的奖金。喝过姜汤,瑶琴就盖着被子躺在了床上。虽然只是小憩,但她却做了梦。瑶琴梦见杨景国在一团水雾中冲着她笑。他的笑容十分灿烂。瑶琴很高兴,大声地叫着他。结果就醒了。瑶琴想,这么说杨景国是很赞成她跟陈福民在一起了?
雨到了傍晚,下得更大了。雨点子砸在窗子上,更有一种空寂。瑶琴躺在床上,懒得起来。反正起来也是一个人,躺着也是一个人。整个下午没有动,也不会觉得太饿。不如就这样躺着吧。床上的瑶琴毫无睡意,可也不想起来,便睁 着眼睛四下里看。窗外的亮色渐次地灰了下去。在灰得近于黑色时,瞬间又增加了一层亮,那是带点橘红色的光亮。瑶琴知道,这是路灯开了。
这时候竟然有人敲响了她家的门。瑶琴有些惊异,因为她的家门在路灯亮过之后许多年里都无人敲响。瑶琴说,谁呀。外面的声音说,是我。声音是细细的,瑶琴听出了那是陈福民。瑶琴犹豫了一下,想说已经睡下了,可忽然间又想起杨景国灿烂的笑容,就说,稍等一下。瑶琴以极快的速度从柜子里抽出她的一件大V领的羊毛衫。她把羊毛衫空穿在身上。又跑到卫生间将头发随意地挽成了一个发髻,前面的头发短了一点,挽不进去,落在了鬓前,倒也另有一番味道。洗脸化妆已经来不及了,她便只用湿毛巾将脸润了一下,抹了点保湿的油。这时她才去开门。
陈福民一只手拎了一堆菜,一只手拿着一把伞。他进了门先放伞,放好伞方说,不好意思,又是突然袭击。我看今天下雨,觉得你一定不会出门。又想你如果不出门,吃什么呢?这一想,就跑来了。瑶琴说,其实我出了门的。陈福民看了看手上的菜说,看来我猜错了。瑶琴说,也不算太错。我出了门,可是没有买菜。陈福民高兴起来,说太好了。瑶琴说但是我已经睡觉了。 陈福民就有些诧异了,说怎么现在就睡呢?瑶琴说我常常吃过中饭就睡觉,一直睡到第二天。陈福民说,这样的睡法还头一回听说。不晓得这是富人的睡法还是穷人的睡法。瑶琴说,是闲人的睡法。陈福民说,不管是什么人的睡法,总归一般人享受不到。瑶琴还想说什么。陈福民阻止了她。陈福民说,还有,不管是什么样的享受,总归也没有吃饭。瑶琴这时笑了,说的确没有。陈福民说,这又给了我露一手的机会。陈福民说话间便进到厨房。他把菜拿到案板上,对瑶琴说,你去看看电视吧。一小时内就有饭吃了。
瑶琴默然几秒钟.听从了他的话。瑶琴打开了电视,脱了鞋,两腿一曲,蜷坐在了沙发上。陈福民从厨房里扭头看了看她,然后说,对了,这样最好。这是我最向往的一种家庭景致。世界上什么最美?就是生活中这种随意和安宁最美。这种美丽中有一种温暖和平静。这是我最欣赏的境界。瑶琴对陈福民的话有些感动,但她没说什么。
陈福民的厨艺十分不错。他一下就弄出了三菜一汤。荤素和色彩搭配得都很好,味道也很对瑶琴的胃口。陈福民说怎么样?喜欢吃吗?瑶琴说很好呀,好久没有吃到这样的家常菜了。你怎么练出的这一手?陈福民脸上暗了一下,但还是朗朗地说了。陈福民说,十年了嘛。一个博士也读出来了。瑶琴看到了他在瞬间的暗色。瑶琴说,你过得很苦?陈福民笑笑说,也没什么。深刻地苦过一场后,对舒服的生活就会有更深切的幸福感,而且会将所有的日常生活当成一种享受。瑶琴说是吗?我体会不到这些。
吃过饭,陈福民抢着把碗洗了。瑶琴觉得他忙完这一切后,又会像昨天一样坐下来说话,或是趁机跟她亲热一番。瑶琴一预测到这一点,莫名地就生出排斥感。她看着陈福民揩着手,心里编排着如何拒绝陈福民。瑶琴想,你这么做,不就是想要这个么?
陈福民关上厨房的灯后,走到 客厅里,却没有坐下。他脸上露出一点愧疚,说,瑶琴,我得马上赶回家。今天学生测验的卷子,我得连夜改出来。明天得发下去。我明天再来,好不好?我做的菜好像满对你的口味,明天还是我来给你做晚餐,好不好?
陈福民的话完全在瑶琴的预测之外。瑶琴想好的话一句都没有用。临时又想不起别的,瑶琴只好说,好吧。明天你别带菜,我买回来。陈福民说,那也好。我这就可以早点来。陈福民说着就开门出去。瑶琴依然跟在他的身后。这回他在开门时没有转身。他一直走到了门外,才回身对门内的瑶琴一笑,说,瑶琴,做个好梦。然后就下楼。然后 就消失在楼道拐弯处c然后就连脚步的声音都没有了。
瑶琴一直依在门口,看着人影消失,听着脚步远去。她心里有一点点怅然。
六
瑶琴就这样与陈福民开始了恋爱。
陈福民几乎每天都到瑶琴那里去。他们的生活很单调:瑶琴负责买菜,陈福民去了就下厨。吃饭时,陈福民喜欢喝点啤酒。瑶琴每回就为他备上几瓶。饭后洗碗开始是陈福民,但交往久了,瑶琴不好意思,抢着自己洗碗。抢了一回后.碗就由瑶琴洗了:然后他们坐在一起看电视。陈福民喜欢看体育节目,瑶琴也就随着他看c瑶琴对电视节目要求不高,她只要里面有人说话有人在动着,就行了。这也是她一个人生活时养成的毛病。电视是看不完的,所以,常常陈福民看不多久就眼巴巴地望着瑶琴。瑶琴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要上床了。瑶琴自己也想。于是两人就上床。到了十点半,陈福民必须得爬起来,他要赶末班车回学校。因为瑶琴的家离陈福民的学校太远,陈福民担心早上赶不及会迟到。陈福民说当教师的迟到,就跟工厂出事故是一样的。瑶琴知道出事故的后果,所以,也不敢留他过长夜。就是星期六,陈福民也得赶回去。陈福民教的是毕业班。毕业班就意味着没有休息时间,无论老师还是学生。
有几回天气凉爽舒服,陈福民想要拉瑶琴一起到江边散步,瑶琴却不愿意,说是怕熟人看到。陈福民说迟早不都会让人看到的?瑶琴说能迟就迟一点。陈福民对这件事多少有些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