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着,我坐着,一副万事皆空的样子。也许因为心境相通、同病相怜吧,我发觉从这个晚上开始,我和小多特别亲近起来。
雨滴轻轻浅浅敲在玻璃窗上,留下一条条伤心的水线。
晓婵,你说我哪儿长得好看?秦小多头朝外躺在巨大的圆形席梦思上,双手枕在脑后,两条秀腿交叠着架在床头上,半敞的睡衣下,胴体白得耀眼。我说她哪儿都不错,简直像标准件,可以做现代维纳斯的雕塑模型。
她抬抬腿说,不,其实我的腿最好看,童子功练出来的,到现在刚中有柔,软而不松,不信你看。话音未落,秦小多一个鲤鱼打挺翻过身,脸朝下卧在那儿,后腰一用劲,两条长腿就彩虹般弯过来,雪白的脚竟然贴着脖颈探到胸前的床单上,小脸从两腿间钻出来,笑眯眯的好吓人,整个儿人弯成一个圆环。我的天妈!快三十岁的人了,身子还软得像条蛇。
你爹妈一定是搞文艺的吧?我说,要不怎么会造出你这样的美人坯子?
小多放下双腿,两手托腮笑说,其实我爹是卫生局的行政科长,我妈是医院的会计,两人长相土极了,跟风干冻梨似的,我和他们一点儿不像。小时候我常去医院玩,给叔叔阿姨唱歌跳舞,那些同事跟我爸妈开玩笑说,瞧你们两口子模样,看一眼后悔半年,怎么会生出这么漂亮的闺女?是不是利用职权在育婴室把孩子掉包了?要不就是当妈的借谁的野种儿了。妈妈后来跟我说,1971年那会儿闹“文革”,两口子闲着没事儿,有天晚上去看芭蕾舞《红色娘子军》,回来不知怎么来了情绪,一番亲热就把我生出来了。我上边有一哥一姐,品种齐全,其实没必要要我了,妈当时想把我做下来,爸不同意。我的名字“小多”就是这么来的。后来我和姐姐吵架时,姐姐常点着我脑门儿恨恨地说,当初怎么没把你“计划”下去!
小多看看挂在我胸前的狼牙,忽然把话题拐了弯。晓婵,我对你们这帮新生代或叫什么新新人类的真不明白,你和北极狼那么好,整天黏黏糊糊的谁也离不开谁,怎么不结婚啊?而且北极狼隔三岔五还去相对象……你们玩的什么把戏?
我抚摸着狼牙,一时哑然。
一个巨大的黑影遮盖了我。那是我心中的一个秘密……
记忆中,总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包围着我缠绕着我。天很黑,影子更黑,以至于至今我也看不清他到底长什么样子。有时头脑中刷地掣过一道闪电,如天幕打开一般,我浑身颤栗,手脚发硬,刚要抬头看看他的脸,世界又陷入一片黑暗。
那时我家住在M市近郊的村子里,村后有连绵起伏的山岗、蜿蜒的小河和一大片茂密宁静的白桦林。每逢盛夏的雨后,到林中采蘑菇是我的乐事。
我家与地道的农民有很大的不同,我父亲毕业于地质中专,在地质勘探队里认识了我妈妈。我外公当年曾是南京国民党政府的发言人,是大新闻官,在上海住洋房、开洋车,我外婆年轻时堪称花容月貌,和我差不多,一双狐媚眼的热辣眼风能飞出八丈远,和著名影星胡蝶、上官云珠什么的曾同台演戏,常有来往。大陆解放时,外公把外婆和女儿——也就是我妈妈——扔在大陆,只身跟国民党军队跑到台湾,再无音讯。妈妈因为成分高,高中毕业后上不了大学,只好报名去了地质勘探队,在云南大山里爬上爬下找矿。爸爸自幼喜好乐器,吹管拉弦样样通,妈妈喜好唱歌,逢年过节,两人常在一起演出,慢慢就好上了。“文革”时,妈妈被当成黑五类,围攻批斗,挂牌子剃鬼头,爸爸一气之下和妈妈辞了职,回到老家种地为生。好长时间里,全村把细皮嫩肉的妈妈视为怪物和妖精,她怎么可以天天刷牙冲澡泡脚?怎么可以穿裙子,还动不动跑到城里把头发烫成一个大鸟窝?怎么可以喝茶,还喝一种叫做咖啡的苦玩意儿?怎么可以给女儿穿长袜和短裙?
第三部分第3节:堕落从第七颗纽扣开始(9)
也许就因为这些,那个粗大的黑影包围了穿短裙的我,我知道我一定看到过他的模样甚至知道他是谁,我曾与他有过亲密接触,应该有过一些糖果、极简单的对话,还有哭或笑,可我全然忘记了,只有模糊不清的可怖黑影时常在我脑海中闪现,所以有时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患过失忆症,比如我常看着手中的一串钥匙发呆,挖空心思地想,这枚圆头钥匙是家门的,这枚方头钥匙是办公室的,这枚小的是自行车的,这枚铜质的是红漆方柜的,那么这枚挂着一个小钢圈的是哪儿的呢?
与黑影相遇时我大概只有七岁。至今我也弄不清楚,是真有其事,还是我做噩梦留下的一段臆想。总之,那个该是成人的黑影就像午夜的一只大鸟,张开羽翼覆盖了我……它折磨了我好些年,每每想起就想呕吐。后来,叶怡姐常拉我到她家里住,我走哪儿她跟我到哪儿,那个黑影才渐渐淡去。
后来,地质部给爸妈落实政策,恢复了干部身份和待遇,我家也搬进M市区。十九岁那年,我与我的第一个男人——常来我们中学搞文学辅导的一个报社编辑,正是他口若悬河、旁征博引的演讲让我爱上了他,同时也爱上了文学——几度缠绵后,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极强烈的冲动和愿望,想把这种压抑的感觉或臆想释放出来。那时我对那位编辑的崇拜和依恋简直到了欲死欲活的地步,而他思想很开放,也很有学问,我想他不会在乎我是不是处女的。
那是一个炎热沉闷的下午,空气仿佛不再流动,所有的树叶没精打采耷拉着一动不动,整个小城静静困在白日梦里。爸妈不在家。听完他的“三吏、三别”之类的古汉语辅导,我昏昏沉沉有些犯困,他说晓婵你躺下睡会儿吧。我躺下了,他拉上窗帘坐在床边,父亲般亲了亲我的脸蛋,然后默默凝望我,目光空洞茫然,仿佛穿过我的身体投在别的什么地方。
我闭上眼睛,年轻而饱满的身体莫名地掠过一阵紧张。
好久好久,我的眼睑在日影里颤动。他知道我没睡,一只大手悄悄伸过来,轻轻抚摸我的额头、脸颊、脖颈,然后滞留在胸部。隔着薄薄的淡红衬衫,那里的柔软和颤栗让他也让我心惊肉跳。他一颗颗解我的纽扣。奇怪的是我一点不紧张,我甚至有点渴望。他辅导我整整一年,让我深深爱上了文学和他。他仿佛就是引领我走向文学梦的使者。现在我急切地想把自己给他,让我在他身下蜕变成一个会爱、敢爱、能爱的女人,那样我就会忘记和赶走那个可怕的黑影。
我一丝不挂了。晶莹的身子一片雪白,像天使的光芒在透窗而进的树影里闪闪烁烁。我急急渴渴看着他的手,那双染有蓝色钢笔水渍的手抖颤着,近乎羞怯地缓缓抚摸着我的赤裸,猫爪般轻悄。
我紧闭眼睛,眼角渗出泪珠。
他犹豫着说,晓婵晓婵,你很美,我喜欢你,你愿意吗?
我点点头。
那是我第一次像一个女人那样妖娆在床上。也许因为太紧张,他做爱的时间很短,像打游戏机一样迅速出击“把敌人一举消灭”。尽管我给他的是我极其珍贵的第一次,却真的没有处女红出现。可他什么也没问,好像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处女红,那黑影在我心中也就淡了许多。我想,现在我可以把它说出来了,就像神话故事中那个装在瓶子里的魔鬼,我终于能够把它释放出来,抛向过去抛向忘却抛向虚无。
我坐起来,穿好衣服,背过身去瞅着窗外,红着脸,结结巴巴把这件事说给他听,想让他帮我断定这只是我小时候做的一个噩梦。说完,我回头一看,那编辑两臂摊开,下体盖着毛毯,已经睡着了,那睡相极其愚蠢。
我的眼睛忽然涨满泪水。我走过去摇醒他说,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编辑愣愣瞅了我半分钟,默默穿上衣服,默默登上皱巴巴的皮鞋,默默坐在沙发里吸了一支烟,然后默默走掉。
那个黑影重又回到我心中,成了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是否存在的一个秘密。
那位报社编辑已有家室,这让我觉得轻松,有一种不必谈婚论嫁的解脱感。
在他之前,我经历过一次如火如荼的初恋。男孩叫米罗,他爸爸姓米,妈妈姓罗,所以他叫了米罗,一个怪好听的名字。米罗小我一岁,在学校低我一届,是高一(2)班的文体委员。他肤色白白的,长了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下颏中间有一条浅浅的沟,略带弯曲的浓发堆在前额上,清纯得像茉莉花。我十七岁生日那天,不知米罗怎么知道了。放学时他等在我必经的路口,一手拎着书包,一手紧紧捏着一个精致的系着红丝带的淡黄色纸盒。等我晃晃悠悠走过来,他红着脸迎上前说,胡晓婵,这是上海产的黛玉牌香水,送你做生日礼物吧,然后转身跑开,跑到很远的地方才敢回头,瞅着我甜甜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那样子灿烂得像小天使。那一夜我失眠了。第二天,我在米罗必经的路口等他,我说,陪我走走好吗?
那是我第一次亲吻爱情。我们极幼稚也极纯真地好起来。我们的学习成绩有一阵子江河日下。我们每天都在学校走廊里悄悄递纸条,每晚都手拉手去公园或街上散步,周末就去影院看通宵电影,在黑暗中不断亲吻和相互抚摸,累得死去活来。那些日子我如痴如狂,精力旺盛而又形销骨瘦,两个黑黑的眼圈像饥饿的熊猫。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大概也是惟一一次强烈地渴望嫁人,嫁给米罗,因为我太爱他了!我甚至想把自己撕碎,一块块喂给他吃……
第三部分第3节:堕落从第七颗纽扣开始(10)
但是,黑影毁了我的爱。暑假里的一天,爸妈一大早进山采蘑菇去了。头天晚上,我就把这个消息悄悄通知了米罗。米罗来了,我们胆战心惊又心荡神迷地用颤栗的指尖探寻异性生命的一切奥秘。我第一次懂得爱是一种坚挺的渴望和一种不可遏止的热流。米罗苍白着小脸,抖抖地解我的纽扣,从第一颗到第七颗,我迷离着双眼,双手搂住米罗的脖颈,呢喃着不不不,却急切地看着、等着他的手,一层层解开我,好把我的雪白和美丽展示给他……
第七颗纽扣刚刚解开,那巨大的黑影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突然覆盖了我,米罗要是知道我不是处女怎么办?我怎么解释?
他会瞧不起我的!他会认为我是坏女孩的!他会不要我的!他会弃我而去的!
极度的爱变成极度的恐惧,让我浑身战栗不已。我突然退缩了。
我下意识地掩住衣襟背过身,嗫嚅着说不行不行,我还小,我们还年轻,还不懂爱。你现在说爱我,将来上了大学说不定会爱上别人的,现在我要做功课,咱们分手吧,请你走开。
米罗愣怔在那儿,嘴角颤抖着,泪珠一串串滚过脸颊。为什么?他问。
不为什么。我背向他说。我不敢瞅他,我怕瞅他一眼就会软弱下来。
他默默转身,离去了,丢下一串啜泣声。
在房门关上的一刹那,我的心碎了,我多想喊他回来,说我爱他,我渴望做他的妻子,宁可大学不上了,给他做饭洗衣生孩子!但是我不敢喊,我把手指咬出了血……我把那血迹印在日记上,字里行间泪痕模糊。这样的决定对于我对于他都是残忍的事,可我毫无办法,我太害怕了。
一直到现在我都后悔不迭,我应该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他,给米罗,我的纯情男孩,我的初恋男孩,我的阳光男孩,我的如歌男孩。
遍体鳞伤之后,我对结婚成家毫无兴趣,我变成一个坏坏的女孩,像一朵妖艳的谎花在爱情的领地只开花不结果。又像一个放荡女子,把爱情当做口香糖,嚼尽甜味就毫不犹豫地吐掉。我想,就把生活当做餐桌上的什锦大拼盘吧,什么甜酸苦辣都伸出筷子夹来尝一尝,这样所有的打击、失败对我来说都不存在,都是我乐意享用的。到三十五岁至四十岁时,我就自杀,绝不花黄叶枯时还赖在枝头不走,绝不想老得皱皱巴巴没一点可爱之处,让风一样跑过身边的年轻女孩当老奶奶看。我想象着,到三十五岁或四十岁那一天,我会满心欢喜、甚至有些亢奋地拿出全部积蓄,买一套结婚用的白纱裙(这颇像动画片中的公主),余下的钱全部用来买鲜花堆放在房间里。我洗澡,化妆,披白纱,戴花环,吃一瓶安眠药,再喝一瓶红葡萄酒,然后打开煤气,静静躺在鲜花丛中……
友人告诉我,吃罢安眠药再喝一瓶葡萄酒,然后打开煤气,这种双料自杀最稳妥最无痛苦而且是最美丽的,嘴角会微微翘起,两颊会浮现出酒醉般的红晕,像天使的微笑。
小多听得惊心动魄。后来你爱过什么人吗?她问。
爱过,爱过几个男孩或男人,但像过眼烟云很快就消散了。我最投入的一个男人叫林肯,可他毁了我的爱。我们是唱着《在雨中》相爱的,又是在雨中分手的,现在我们还时不时地泡在一起喝顿酒、吃顿饭什么的,好得跟俩铁哥们儿似的,就是不上床。
你好洒脱,小多叹息说。
其实我没那么洒脱。其实新新人类、现代美眉的洒脱都是做作出来的。在感受爱的悲欢离合甜酸苦痛方面,我们和上几辈女人和上几十辈女人没什么两样。现代美眉就是一个嘴硬。我说,要能重活一遍,我一定十八岁就结婚,可折腾够了!
小多说,现在也不晚啊。
我说,原来我想,等我疯到四十岁就自杀。现在看,我要是自杀了,对咱们社会也是个损失。实在不行,四十岁以后再找个老实巴交的老伴厮守着,晚年不孤独也就罢了。
小多说,那时候想生孩子就难了,高龄产妇生的孩子痴呆儿的比例比较大,一个女人一辈子没个孩子太不圆满了。
那就生个私生子吧,或者买几粒诺贝尔奖获得者的精子弄个试管婴儿,我说。
北极狼呢?他不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