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几条先进的流水线,生产的各种彩色橡胶产品还算有些科技含量,可是效益并不咋样。刚投产时形式怪好,谁知没弄上仨月,就不中了。那条生产线流程中,有一种原料必须从日本厂家购买,也就是引进设备的那家企业。刚开始生产时日本商人卖货的价格并不昂贵,谁知仨月过后这种原料的价位连翻三番,若照这种价格进原料,企业就很难再赚到钱;若不进这种原料,企业就要停产。上千人的企业,数千万美元的设备,哪里敢停炉熄火,只好勒紧裤带,打起精神,硬挺下去了。当然,也有两家差不多的企业,能正常地运营。我并不是否定这个开发区,我只是想,领导在决策上这个开发区时,目的绝不是现在这个熊样。若早知道开发区混到这种地步,何必弄这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傻事。更为严重的是,有不少房地产商,在开发区招商引资效果不佳时,乘虚而入了。他们打着办高新技术产业的旗帜,把土地圈走了。那土地当然很廉价,因为是引进高新技术产业嘛。可是,他们买了土地,只是围了围墙,充其量在里边盖了点临时房;有的还煞有介事地挂上××研究室、试验室,等等。实际上啥也没研究,啥也没试验。这不,十年都过去了,他们露出真相了,土地变更使用了,建起了各种样式的商业房小区,多层的、高层的,直到连体别墅和独体别墅。他们买那地时一亩最多也就是五六万元人民币,如今呢,那里哪一亩地能下一百万元呀。别说盖房子卖别墅,就这地一转手,都是千万富翁亿万富翁啊!”
“真黑啊,这钱赚得太容易啦,国家为什么吃这亏,叫检察院去查他们!”有人很是不平。
“查谁啊,什么都查不出来。”纪市长插话道,“人家征地有土地局正当手续,土地价格是官方定的,能怨人家房地产商?”
“可是那土地是让用做高新技术产业开发的呀,怎能用来开发商品房呢?”有人发出疑问。
“是啊,谁说不是啦,你去查档案吧,当时房地产商的身份就是高新技术产业投资商啊,上什么高科技项目,生产什么高科技产品,都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没一点问题。所以这土地就照着开发高新产业的政策优惠给了人家,高新技术产业也上马了,折腾几年,又下马了,弄不成,人家就申请变更土地使用性质。现在这事,别看红头文件规定得怪严,经不住办事的人去跑,只要跑的次数够了,火候到了,就跑成了。无论土地局、规划局,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它哪一方神灵,哪一个领导,都经不住办事者一股劲儿地跑,最终事情都能跑成。就这样,在土地变更使用性质的申请上,一道道关卡都写了同意又盖上了红印。这不,五花八门的住宅花园小区都构建成了,商品房一座一座都竖起来了。”
纪市长对这事早就有看法了,他分工管这个开发区,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他在回答别人的疑问。
听着大家的发言,有提问的,有答话的,我倒挺欣慰。我要的就是叫大家把开发区的问题都揭出来,揭出来后才好综合治理。因为在座的人基本都没有参与开发区的上马决策,所以大家没啥顾虑,也就能畅所欲言。
“我还接着说。”欧阳市长说,“刚才大家说的都对,就是那情况。直到现在,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还有一半土地荒着,啥也没有开发,这就是这个开发区的现状。这个开发区,纪市长比我更清楚,就这种破烂摊子,大家研究研究,看咋个收场吧。下边我再说咱的经济园区,这个开发区要求上当今市场供不应求的那类产品或产品有广阔发展前景的大中型企业。如今也快有十年了,看看都开发了什么样的项目,上了哪些企业……”
接下来,欧阳市长就把这个开发区数落一番,指责它没有上像样的项目,倒是叫房地产商钻了空子,从中挖走不少土地。他们当然又是故伎重演,以上大中型企业为名,将土地征到手,折腾几年以后,又将土地变更使用,不是建商品住宅,就是建写字楼、商务房、酒店和公寓等商业用房。说到这时,他显得很激动,激动时就把话题扯远了。他动情地说:“我敢说,中国最先富起来的人,暴富的人,没有几个是老实人、规矩人,多是钻了政策的空子,利用了初级阶段的漏洞。”这时,又有人与他发出不小的共鸣,他稍微歇息一下,又谈到大学城,大学城至今已划走了数十万亩良田,仅Q城大学一家就征用了六千亩耕地。前些时,他说是受我的指示,专门对大学城作了一番调研,所以对学校的问题就非常熟悉。调研中他最弄不懂的问题其一是,大家都知道国家耕地紧缺,中国人均耕地在全世界是很可怜的,可是,将耕地划作他用,却又大方得惊人,大方得离谱,似乎那土地不是自己家的,而是外人赠予的。他最弄不懂的问题其二是,Q市的大学何以要那么多的土地,他本人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从一所名牌大学毕业的,那所大学的占地并没有多少。他以为,一个大学的优劣并非以占地多少决定的,像Q城大学,划走六千亩土地,其中只有两千亩地在开发,他们也只有开发两千亩土地的实力,剩余的四千亩土地说是留给大学的二期三期和四期工程用的。换句话说,两千亩地就足够了,至于二期三期和四期工程,还不知等到猴年马月,甚至永远就没有这个猴年、这个马月。最后,他说到Q市新区,这个新区的问题更大。竟然一下子规划出两百平方公里的土地。想一想,这是个啥概念?这个新区比Q市现在的地盘还大哩!
欧阳市长这番话,可谓淋漓尽致,无比痛快,这是许多尚有良知的人物想说而不便说的话。欧阳市长之所以能说、敢说这话,并不是偶然的。在Q市政府的市长中,欧阳的年龄最大,今年已经五十有五了。眼前的常务副市长已无所求,特别是官位与权力这两大诱惑,对他已不再起作用。准确地说,是诱惑期已过去了,他不需要讨好任何人,更不需要巴结任何人,也不需要压抑自己的个性。所以,他能把想说的话,毫无顾忌地倒出来。这些话,也正是我想说的话,他能先说出来我想说的话,在这种会议上,当然对我是很有利的。
欧阳市长刚才对诸开发区作了一番剖析之后,唯独没有对Q市新区深入地“评估论价”。他谦虚地说,这是留给俞市长来做的课题。
Q市新区,的确是Q市诸多开发区中问题最大的一个区,也是最难继续开发,最难做出变更开发方案,最难做到亡羊补牢的区。
Q市新区的最大弊端,在于它不实事求是,无自知之明,不能量力而行。
我测算过,Q市新区需资金一千个亿人民币。靠银行贷款、企业拆借、政府拨款,都是力不从心,难成大事的。所以,决策人就把宝押在了招商引资上。外边的世界无边无际,精彩纷呈,那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力源泉。只要商招来了,招足招够了,Q市新区的开发就成功了。
我调查过,思考过这道课题,世上没有万能的宝物,招商引资更非万能之举。一个明智的领导,首先应该弄明白,在中国有多少个城市都在做招商引资的美梦,又有哪一个城市不是天天在喊着它的得天独厚的优势,及招商引资的优惠政策,又有多少在高喊招商引资的沿海城市、临边城市。明白了这些,方知道这世道不仅Q市想招商引资,那么多的城市,其中还有不少条件比Q市优越的城市,也在招商引资啊!招商原来也是一个竞争激烈的方阵,且竞争的手段十分险恶狠辣。仅明白这些当然是不够的,还应该立足Q市,面向全国、全世界,看一看,考察考察,有多少个有实力的企业、财团、商家有可能到你这地方投资,又有多少地方(城市)会进入争夺这种投资的竞争……明白了主方与客方的这些基本的也是皮毛的信息之后,任何一个做招商引资梦的人就不再那么乐观了。但是,问题还绝非到此地步,一个项目的招引成功,还有许多应对的条件,比如,它的天然条件,人为条件,即所谓的硬环境与软环境。这是一项充满条件又充满智慧的较量,个中艰辛可谓苦不堪言,诸多准备不足的招商者,最终落得个鸡飞蛋打的悲哀结局绝非偶然。有那有一定权力但却孤陋寡闻又自以为是的人物,高谈阔论起招商事宜,就会以教训人的口气说,人家上海的浦东开发区何以能够成功?浦东先前的条件好吗?七十年代我去浦东,那里荒凉得很啊!有什么优势?可是,看看人家如今的面貌,简直是天上地下啊!这就是我们要设开发区的原因。上海人能做到的,我们为什么做不到,不都是两个肩膀一个头的人吗?
遇上这类的领导人物,这方家园的臣民百姓就该遭殃倒霉了。这种人,压根就不知道全中国只有一个上海,上海只有一个浦东的道理,更是发现不了人家上海的优势,当然也不了解自己。悲哀啊!
我想了这么多问题,却不能在政府常务会上实话实说。不能的原因是决策上Q市新区的人物正如日中天,为他的决策拍手叫好,鸣锣开道的大有人在。我若公然反对这个重大决策,不仅不能达到目的,反而会引火烧身。我为自己定了个调子,会上只摆具体问题,下边采用消极软抗手段,迫使Q市新区的开发放慢脚步,以减少Q市乃至Q省的损失。这就是我从政以来的长进,不像大学刚毕业时那样的浅薄直露,缺少工作方法。
会议的导向往往引领着会议的走向。由于欧阳市长实事求是的发言,对几个开发区定准了调子,加上我对Q市新区的阐述,这样就奠定了参会者以务实的态度参与开发区的讨论,而不是说一些自欺欺人的套话,说一些让上级领导高兴的假话。在这样真实诚恳的氛围中,即使想说假话套话的人,也不好意思说了。大家针对几个开发区的实际问题,说了一些看法,尽管有的发言没有触及开发区的本质问题,但也没有漫天胡诌,没敢吹牛不报税。就是说,有那发言虽没说真话,但也没敢说假话,这就好,因为没有了对会议走向的公然干扰。当讨论结束时,终于做出了“有多少钱,办多少事”的决议。也就是说,开发区的摊子要量材做衣,量力行事,有多大需求,规划多大规模,有多少资金,开发多少土地,不能凭主观意志,拍脑袋就决定占用多少土地。不论哪种开发区,凡一时没有力量开发的地盘,一律将圈划的土地让出来,暂由农民耕种,待有能力又有必要开发时,再收回不迟……
这个棘手又烦人的问题经过反复的议论、碰撞之后,总算拿出了一个暂行的意见。作为Q市的市长,我也只能做到这步田地了。若真是照着“实事求是”的宗旨做事,其中有的开发区就该“撤区还田”。可是,我能做到吗?那么多层机构批准的事,那么多官们跑成的事,怎能毁于我一人之手。即使今天会上敲定的结论,也还只是写在纸上的玩意儿。至于这种纸上的结论如何落实,能否落实,那是会后的事。问题肯定还会不少。
下边老白宣布,研究这次会议的最后一个问题,即汽车的改革事宜。国家公务员用车的改革,是早就叫响的,也是官员们人人知晓的事情。然而又是常喊常叫却不见行动的事,这就难免引起没有公车用的公务员和老百姓的指责。指责做官的人对公车改革是只打雷不下雨。Q市作为Q省的省会,在这种事上理应率先垂范,以带动全省各地市行动起来。可是事情并非那么简单。老白对我说过Q市车改的故事。在我到Q市的一年之前,政府就下过对机关公用汽车的改革文件,那个红头文件下来之日,就是车改工作搁浅之时。搁浅的理由是没有专职的操作汽车改革的干部,这事叫谁干,谁都是猛摆双手,坚决不干,理由是能力有限胜任不了此项重任,怕辜负领导的厚爱。之所以造成这种结果,也怨上边的领导手腕不硬,下不了决心,只是听之任之,顺其自然。有人说得更直白,那是领导有私心,不愿意交出自己的专车,就采用这种战术,以干部们怕惹人,不接受此项任务为由,将其泡汤。
也是由于会议时间太长,大家都疲劳了,没有人再想恋战下去,这项工作讨论起来就十分神速,几乎没有什么争论,是照着事先酝酿的方案定下的。结论是:车改工作由市委刘书记坐镇挂帅,政府具体负责。由俞市长任车改领导小组组长,由市纪委书记和常务副市长任副组长,下设车改办公室,办公室主任由市政府副秘书长武小九兼任。办公室配备人员由武小九点将。
武小九之所以乐意接受这项任务,是因为车改主任这个职务使他获得了提拔。武小九原来是政府综合科的副科长,为使他接受这一任务,并能扑下身子,全力以赴地抓好车改,特对他破格提拔,由副科提为副县,任政府副秘书长兼车改办主任。当然,这种好事并非谁都能得到的,让武小九干这事,与他平时的工作态度、泼辣作风、耿直个性都是分不开的。
会议开到这时,已是中午十二时四十分了。
二十二 一个缺德厂长的惊人成本
天很晚了,韩鑫突然来了。进门就说,对不起,俞市长,白天实在是没空闲,只好占用你的业余时间,来汇报汇报任务完成的情况。
我说,你客套个啥,咱俩不都是业余时间嘛。然后又不解地问,我啥时对企业家布置任务了?
他递我一支特制云烟,很有兴致地说,真是贵人多忘事啊,那次在温泉游泳馆,我请客,你布置任务,还说,那任务是绝密文件——
“噢——那事啊,当然是绝密啊,可不能算我布置的任务吧,嘿嘿,咱俩合谋的事嘛。”我想起来了,那事不仅绝密而且十分重要。
“好,好,就算是合谋,真是捣鼓政治的人物,为你做事,还得拉我先下水,嘿嘿,还是政治家厉害,厉害,嘿嘿——”
我不再开玩笑了,等他言归正传。
他把皮椅往前挪了挪,身子微微向前倾斜,不无神秘又乐观地说,合达贲果真问题严重,这次掌握的信息是有枝有叶,有根有干的,不是那类马路消息、不报税的随意舆论。这是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