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 又想要自由,既想有一个温暖的窝,又想作浪漫的漂流。他很容易这山望那山高,不满足于 既得的这一面而向往未得的那一面,于是便有了进出“围城”的迷乱和折腾。不过,就大多 数人而言,是宁愿为了安宁而约束一下自由的。一度以唾弃家庭为时髦的现代人,现在纷纷 回归家庭,珍视和谐的婚姻,也正证明了这一点。原因很简单,人终究是一种社会性的动物 ,而作为社会之细胞的家庭能使人的社会天性得到最经常最切近的满足。
活在世上,没有一个人愿意完全孤独。天才的孤独是指他的思想不被人理解,在实际生活中 ,他却也是愿意有个好伴侣的,如果没有,那是运气不好,并非他的主动选择。人不论伟大 平凡,真实的幸福都是很平凡很实在的。才赋和事业只能决定一个人是否优秀,不能决定他 是否幸福。我们说贝多芬是一个不幸的天才,泰戈尔是一个幸福的天才,其根据就是他们在 婚爱和家庭问题上的不同遭遇。讲究实际的中国人把婚姻和家庭关系推崇为人伦之首,敬神 的希伯来人把一个好伴侣看作神赐的礼物,把婚姻看作生活的最高成就之一,均自有其道理 。家庭是人类一切社会组织中最自然的社会组织,是把人与大地、与生命的源头联结起来的 主要纽带。有一个好伴侣,筑一个好窝,生儿育女,恤老抚幼,会给人一种踏实的生命感觉 。无家的人倒是一身轻,只怕这轻有时难以承受,容易使人陷入一种在这世上没有根基的虚 无感觉之中。
当然,我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地为婚姻唱赞歌。我的价值取向是,最好是有一个好伴侣,其次 是没有伴侣,最糟是有一个坏伴侣。伴侣好不好,标准是有没有爱情。建设一个好家不容易 ,前提当然是要有爱情,但又不是单靠爱情就能成功的。也许更重要的是,还必须有珍惜这 个家的心意和行动。美丽的爱情之花常常也会结出苦涩的婚姻之果,开始饱满的果实也可能 会半途蛀坏腐烂,原因之一便是不珍惜。为了树立珍惜之心,我要提出一个命题:家是一个 活的有生命的东西。所以,我们要把它作为活的有生命的东西那样,怀着疼爱之心去珍惜它 。
家的确不仅仅是一个场所,而更是一个本身即具有生命的活体。两个生命因相爱而结合为一 个家,在共同生活的过程中,他们的生命随岁月的流逝而流逝,流归何处?我敢说,很大一 部分流入这个家,转化为这个家的生命了。共同生活的时间愈长,这个家就愈成为一个有生 命的东西,其中交织着两人共同的生活经历和命运,无数细小而宝贵的共同记忆,在多数情 况下还有共同抚育小生命的辛劳和欢乐。正因为如此,即使在爱情已经消失的情况下,离异 仍然会使当事人感觉到一种撕裂的痛楚。此时不是别的东西,而正是家这个活体,这个由双 方生命岁月交织成的生命体在感到疼痛。古犹太法典告诉我们,当一个人和他的结发妻子离 婚时,甚至圣坛也会为他们哭泣。如果我们时时记住家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它也知道疼, 它也畏惧死,我们就会心疼它,更加细心地爱护它了。那么,我们也许就可以避免一些原可 避免的家庭破裂的悲剧了。
人的天性是需要一个家的,家使我们感觉到生命的温暖和实在,也凝聚了我们的生命岁月。 心疼这个家吧,如同心疼一个默默护佑着也铭记着我们的生命岁月的善良的亲人。
19947
救世和自救
精神生活的普遍平庸化是我们时代的一个明显事实。这个事实是如此明显,以至 于一个人并不需要有多么敏锐的心灵,就可以感受到了。其主要表现是:一、信仰生活的失 落。人生缺乏一个精神目标,既无传统的支持,又无理想的引导。尤其可悲的是,人们甚至 丧失了对信仰问题的起码认真态度,对之施以哄笑,以无信仰自夸。二、情感生活的缩减。 畸形都市化堵塞了人与自然的交感,功利意识扩张导致人与人之间真情淡薄。情感体验失去 个性和实质,蜕化为可模仿的雷同的流行歌词和礼品卡语言。三、文化生活的粗鄙。诉诸官
能的大众消费文化泛滥,诉诸心灵的严肃文化陷入困境。娱乐性传播媒介冒充为文化主流, 绝无文化素养的记者和明星冒充为文化主角,几有席卷天下之势。
毫无疑问,对于这种平庸化现象,凡注重精神生活的人都是持否定和批判的态度的。不过, 其中又有区别。据我观察,可分为两大类。
一类人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以拯救天下为己任,他们的反应又因性情和观念的差异而有 区别。大抵而论,宗教和道德型的人主要表现为愤怒,视这个世道为末世,对之发出正义的 谴责乃至神圣的诅咒,欲以此警醒世人,寻回盛世,或者——审判世人,以先知的口吻预言 某种末日审判。张承志是当今最典型的代表。理智型的人主要表现为忧虑,视这个世道为乱 世,试图规划出某种救世方案,以重建精神生活的秩序,恢复或营造他们心目中的治世。相 当一批人文学者正在为此竭精殚虑,摇唇鼓舌。不论愤怒还是忧虑,救世是共同的立场,所 以我把两者归作一个类别。
另一类人是比较个人化的知识分子,相对而言,他们没有太直接的救世抱负,而是更加关注 自己独立的精神探索和文化创造活动。他们对于作为一种社会现实的精神平庸化过程同样反 感,但似乎不像前一类人那样有切肤之痛,如坐针毡,为之寝食不安。由于他们更多地生活 在一个相当稳固的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因而在一定程度上隔膜于或超脱于他们所反感的 那种外部变化了。他们的反应主要不是愤怒或忧虑,而更多地表现为一种近乎宽容的淡漠和 蔑视。属于这一类的大抵是一些真正迷于艺术的艺术家,真正迷于学术的学者,以及执著于 人生和人类根本问题之思索的哲人智者。在这样的人看来,末世论或乱世论似乎都有些危言 耸听,这个世道和别的世道没有本质的不同,不过是一个俗世罢了。时代变迁,俗的表现形 式相异,或官或商,无精神性则为一。所以,他们始终与俗世保持距离,而把精神上的独立 追求和自我完善视为人生在世的安身立命之本。在此意义上,他们的立场可归结为自救。
当然,上述划分只是相对的,毕竟可能有一些个人性和社会性皆很强的知识分子,在他们身 上,自救和救世的立场会发生重叠。我无意在这两种立场之间评优劣,以我之见,真诚的救 世者和自救者都是宝贵的,我们之缺乏有感召力的传道士和启蒙思想家,一如缺乏埋头于自 己园地的耕耘者。不过,就目前而言,说句老实话,我实在听厌了各种名目的文化讨论,从 这些热闹中只听出了一种浮躁和空洞。无论是标榜为“新国学”的复古主张,还是以“后现 代”名义装饰现状的学术拼贴,事实上都没有提出切实的救世良策,很可能只是成全了个人 的一种功利欲望。至于种种关于“文化失落”、“人文精神失落”的喟叹,透出的多是一种 焦躁不安的心态。在这种情况下,我宁愿为自救的立场作一辩护,尽管真正的自救者是不需 要任何理论上的辩护的。
一个人立志从事精神探索和文化创造的事业,应该是出于自身最内在的精神需要。他在精神 生活的范围内几乎一定有很重大的困惑,所以对于他来说,不管世道如何,他都非自救不可 ,惟自救才有生路。可是,在精神生活与世俗的功利生活之间,他的价值取向是明确而坚定 的,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困惑。张三不耐贫困,弃文经商,成了大款,李四文人无行,媚俗 哗众,成了大腕,这一切与他何干?他自己是在做着他今生今世最想做、不能不做的一件事 ,只要环境还允许(事实上允许)他做下去,何失落之有?立足于自救的人,他面对外部世界 时的心态是平静的。那些面对浮躁世态而自己心态也失衡的人,他们也许救世心切也心诚, 但同时我又很怀疑他们自己内心缺乏精神生活的牢固根基,要不何至于如此惶惶不安。
在当今时代,最容易产生失落感的或许是一些有着强烈的精英意识和济世雄心的知识分子。 他们想做民众的思想领袖和精神导师,可是商业化大潮把他们冲刷到了社会的边缘地带,抛 掷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上。他们是很难自甘寂寞的,因为他们恰好需要一个轰轰烈烈的舞台才 能发挥作用。我不认为知识分子应该脱离社会实践,但是,我觉得在中国的知识分子中,精 英或想当精英的人太多,而智者太少了。我所说的智者是指那样一种知识分子,他们与时代 潮流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并不看重事功,而是始终不渝地思考着人类精神生活的基本问题, 关注着人类精神生活的基本走向。他们在寂寞中守护圣杯,使之不被汹涌的世俗潮流淹没。 我相信,这样的人的存在本身就会对社会进程发生有益的制衡作用。智者是不会有失落感的 。领袖无民众不成其领袖,导师无弟子不成其导师,可是,对于智者来说,只要他守护着人 类最基本的精神价值,即使天下无一人听他,他仍然是一个智者。
我确实相信,至少在精神生活领域内,自救是更为切实的救世之道。当今之世不像是一个能 诞生新救主和新信仰的时代,但这并不妨碍每一个热爱精神文化事业的人在属于自己的领域 里从事独立的探索和创造。这样的人多了,时代的精神文化水准自然会提高。遗憾的是,我 们拥有许多不甘寂寞的信仰呼唤者、精神呐喊者和文化讨论者,少的是宗教、哲学、艺术上 的真信徒甚至真虚无主义者。透底地说,真正精神性的东西是完全独立于时代的,它的根子 要深邃得多,植根于人类与大地的某种永恒关系之中。惟有从这个根源中才能生长出天才和 精神杰作,他(它)们不属于时代,而时代将跟随他(它)们。当然,一个人是否天才,能否创 造出精神杰作,这是无把握的,其实也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不失去与这个永恒源泉的联系 ,如果这样,他就一定会怀有与罗曼·罗兰同样的信念:“这里无所谓精神的死亡或新生, 因为它的光明从未消失,它只是熄隐了又在别处重新闪耀而已。”于是他就不会在任何世道 下悲观失望了,因为他知道,人类精神生活作为一个整体从未也决不会中断,而他的看来似 乎孤独的精神旅程便属于这个整体,没有任何力量能使之泯灭。
19948
康德、胡塞尔和职称
我正在啃胡塞尔的那些以晦涩著称的著作。哲学圈子里的人都知道,胡塞尔是二十世 纪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作为现代现象学之父,他开创了一个半分天下、影响深广的哲学运 动。可是,人们大约很难想到,这位大哲学家在五十七岁前一直是一个没有职称的人,在哥 廷根大学当了十六年编外讲师。而在此期间,他的两部最重要的著作,《逻辑研究》和《观 念》第一卷,事实上都已经问世了。
有趣的是,德国另一位大哲学家,近现代哲学史上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康德,也是一个长期评 不上职称的倒霉蛋,直到四十七岁才当上哥尼斯堡大学的正式教授。在此之前,尽管他在学 界早已声誉卓著,无奈只是“墙内开花墙外香”,教授空缺总也轮不上他。
这两位哲学家并非超脱得对这种遭遇毫不介意的。康德屡屡向当局递交申请,力陈自己的学 术专长、经济拮据状况、最后是那一把年纪,以表白他的迫切心情。当哥廷根大学否决胡塞 尔的教授任命时,这位正埋头于寻求哲学的严格科学性的哲学家一度深感屈辱,这种心境和 他在学术上的困惑掺和在一起,竟至于使他怀疑起自己做哲学家的能力了。
一个小小的疑问:且不说像斯宾诺莎这样靠磨镜片谋生的贫穷哲人,他的命运是太特殊了, 只说在大学这样的学术圣地,为什么学术职称和真实的学术成就之间也会出现如此巨大的偏 差?假设我是康德或胡塞尔的同时代人,某日与其中一位邂逅,问道:“您写了这么重要的 著作,怎么连一个教授也当不上?”他会如何回答?我想他也许会说:“正因为这些著作太重 要了,我必须全力以赴,所以没有多余精力去争取当教授了。”胡塞尔的确这样说了,在一 封信中,他分析自己之所以一直是个编外讲师的原因说,这是因为他出于紧迫的必然性自己 选择自己的课题,走自己的道路,而不屑费神于主题以外的事情,讨好有影响的人物。也许 ,在任何时代,从事精神创造的人都面临着这个选择:是追求精神创造本身的成功,还是追 求社会功利方面的成功?前者的判官是良知和历史,后者的判官是时尚和权力。在某些幸运 的场合,两者会出现一定程度的一致,时尚和权力会向已获得显著成就的精神创造者颁发证 书。但是,在多数场合,两者往往偏离甚至背道而驰,因为它们毕竟是性质不同的两件事, 需要花费不同的功夫。即使真实的业绩受到足够的重视,决定升迁的还有观点异同、人缘、 自我推销的干劲和技巧等其他因素,而总是有人不愿意在这些方面浪费宝贵的生命的。
以我们后人的眼光看,对于康德、胡塞尔来说,职称实在是太微不足道的小事,丝毫无损于 他们在哲学史上的伟人地位。就像在莫里哀死后,法兰西学院在提到这位终生未获院士称号 的大文豪时怀着自责的心情所说的:“他的荣誉中什么都不缺少,是我们的荣誉中有欠缺。 “然而,康德、胡塞尔似乎有点看不开,那默想着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的智慧头脑, 有时不免为虚名的角逐而烦躁,那探寻着真理的本源的敏锐眼光,有时不免因身份的卑微而 暗淡。我不禁想对他们说:如此旷世大哲,何必、何苦、何至于在乎许多平庸之辈也可轻易 得到的教授称号?转念一想,伟人活着时也是普通人,不该求全责备。德国的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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