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自选集_周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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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平自选集_周国平-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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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西斯化 ,第二次便是被后现代化。我之怀疑后现代哲学家还有一个理由,就是他们太时髦了。他们 往往是一些喜欢在媒体上露面的人。尼采生前的孤独是尽人皆知的。虽说时代不同了,但是 ,一个哲学家、一种哲学变成时髦终究是可疑的事情。

    两年前,我到过瑞士境内一个名叫西尔斯…玛丽亚的小镇,尼采曾在那里消度八个夏天,现 在他居住过的那栋小楼被命名为了尼采故居。当我进到里面参观,看着游客们购买各种以尼 采的名义出售的纪念品时,不禁心想,所谓纪念掩盖了多少事实真相啊。当年尼采在这座所 谓故居中只是一个贫穷的寄宿者,双眼半盲,一身是病,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写着那些没有一 个出版商肯接受的著作,勉强凑了钱自费出版以后,也几乎找不到肯读的人。他从这里向世 界发出过绝望的呼喊,但无人应答,正是这无边的沉默和永久的孤独终于把他逼疯了。而现 在,人们从世界各地来这里参观他的故居,来纪念他。真的是纪念吗?西尔斯…玛丽亚是阿尔 卑斯山麓的一个风景胜地,对于绝大多数游客来说,所谓尼采故居不过是一个景点,所谓参 观不过是一个旅游节目罢了。

    所以,在尼采百年忌日来临之际,我心怀猜忌地远离各种外在的纪念仪式,宁愿独自默温这 位真实的人的精神遗产。

    20008



 人类的敦煌

    藏经洞发现一百周年之际,敦煌又成热门话题。对于国人心中的这段痛史,我印 象最深的有两点。

    第一,敦煌是中华文物的顶级宝库,但是,这个宝库中的一大部分文物已经不在敦煌,也不 在中国,而是流散到世界各地了。特别是在二十世纪的前二十年间,外国学者纷纷来到这里 进行掠夺性考察,把珍贵文物运回自己国家,致使莫高窟的数百件壁画和塑像,藏经

    洞里的 数万件文书,近千幅唐宋佛画,现今分散收藏在英、法、俄、日、美等十多个国家的四十几 家博物馆和研究机构中。一个民族的文化遗产遭到如此严重的肢解,这在现代史上是罕见的 。

    第二,敦煌学是国际上的显学,但是,这门以中国古代文化为研究对象的多分支学科的大本 营却不在中国,而在譬如说日本或者法国。这当然是敦煌文物流散的一个直接后果,使得一 些西方学者得以捷足先登,占山为王。在此不利形势下,中国敦煌学的起步就成了中国学者 到海外追寻、抄写、研究文献的过程。由于政治动乱频繁和经济贫困,中国学者即使在这方 面也是举步维艰,拥有的条件完全不能与日本学者相比。所以,在日本汗牛充栋的敦煌学著 作面前,中国已有的成果至少在数量上显得十分可怜,以至于日本学者敢于理直气壮地宣称 :“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日本。”

    面对以上事实,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当然感到痛心,同时又时常陷入深思。我不断问自己一 个问题:在一九〇〇年王道士发现藏经洞之后,假如没有斯坦因、伯希和等人相继来盗宝, 洞内这些珍贵经卷和文书的命运会如何?答案几乎不容置疑:一定会更惨。这个结论由一件 事便可推断,便是一九〇九年中国政府接管了藏经洞之后,决定把劫后剩余藏品运交京师图 书馆保管,结果是从敦煌到北京,这批卷子一路遭劫,劫掠者都是以权谋私乃至监守自盗的 官员和名流。斯坦因和伯希和盗走的文物至少都缴给了各自的国家,被他们的博物馆精心收 藏起来,日后尚可供赏析研究,而这些同胞所获的赃物却统统进了私宅,然后又大量地流失 于市场,敦煌这一部分藏品的数量和面貌已经成了永远不可知的谜。

    我无意替斯坦因等人辩护。他们当年获取敦煌文书的手段绝非光明正大,说得上坑蒙拐骗, 他们的考古挖掘不乏破坏性行为,他们运走中国文物更是属于帝国主义行径。但是,我承认 我的心情是矛盾的。藏经洞发现之时,清朝政权处在风雨飘摇、朝不保夕之中,地方政府极 其昏庸,看守莫高窟的王道士又如此愚昧无知,这一切已经注定了洞内藏品的悲惨命运。外 国考察家在那个时候到来,完完全全是乘虚而入,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他们满载而归。而 如果他们不来,在那种混乱的局面下,藏品也几乎必定会被我们自己的同胞糟蹋殆尽。像斯 坦因这样的人毕竟是懂行之人,他知道这些文物的珍贵价值,他在每次考察后撰写和出版详 尽的考古报告,并把相关材料交由沙畹等专家整理刊布,便是最好的证明。伯希和更是一代 汉学大师,虽然他没有把主要精力放在敦煌学上,但他在懂得敦煌文物的价值方面绝不逊于 斯坦因。在当时的中国,肯定有学术能力不亚于甚至超过他们的人,例如罗振玉和王国维。 可是,也正是在当时的中国,以区区布衣的微弱力量是无论如何抵御不了全局性的腐败的。 因此,封闭了几乎一千年的藏经洞真是开启得不是时候,等待着它的宝藏的只有两种前途, 不是沦落异国,便是毁于故乡。出于民族自尊心,我坚决反对前一种结局。但是,如果我真 正珍惜这些文化遗产,我就不得不两害相权取其轻,宁愿它们被保存着而不是被毁灭掉,哪 怕是保存在中国之外的某些地方。只要它们还存在着,就有回来的可能,即使回不来,也比 不存在好得多。

    历史不容假设,发生了的事终究已经发生了。可是,我忍不住还要作第二个假设:如果莫高 窟第十六窟甬道左墙没有在一百年前的那一天裂出一条缝,如果这条缝推迟三十年甚至一百 年裂出,从而把藏经洞的发现也相应推迟,情况是否会好得多?回答似乎应该是肯定的。然 而,想到在我们今天的各种重大工程方案中,文物保护仍被摆在非常次要的位置上,想到各 地不断发生的目光短浅的和利欲熏心的破坏文物事件,我的信心又有了一点动摇。以我们今 日的国力和觉悟,敦煌文物大规模外流这样的事情的确不会发生了。但是,如果我们没有进 一步的觉悟,不但对民族负责,而且对人类负责,中国境内的一切历史遗物,不管是露在地 面上的还是仍然埋在地下的,不但把它们看做民族的财产,而且把它们看做人类的文化遗产 ,如果我们没有这样的觉悟,它们在我们这里就始终是非常不安全的。我们已经很当然地认 为外国人掠走中国文物是对我们的民族犯罪,有朝一日倘若我们还当然地认为中国人破坏中 国文物是对人类犯罪,我们才算真正从敦煌痛史中吸取了教训。

    在事隔将近一个世纪后的今天,流散在外国的敦煌文献的主体部分业已整理出版,相关著作 正陆续翻译成中文。遥想当年罗振玉、王国维等人奔走于八宝胡同——伯希和在京的临时居 处——的匆忙身影,董康、胡适、郑振铎、王重民等人在国外图书馆里埋头抄录的辛勤姿势 ,相比之下,中国今日的研究者的条件不知要好了多少倍。在一定的意义上可以说,敦煌文 献已经成为全人类的共同财产,因而也能被中国学者共享了。那么,我期望中国的敦煌学研 究会有一个大的发展,以此证明我要提出的第三个假设:如果敦煌文献未曾大规模外流,敦 煌学的大本营就不会在日本或者法国。

    20009



 精子与卵子

    一个男哲学家告诉我们:男人每隔几天就能产生出数亿个精子,女人将近一个月才能产生出 一个卵子,所以,一个男人理应娶许多妻子,而一个女人则理应忠于一个丈夫。

    都是从性生理现象中找根据,结论却互相敌对。

    我要问这位女精神分析学家:精子也很像一条轻盈的鱼,卵子也很像一只迟钝的水母,

    这是 否意味着男人比女人活泼可爱?我还要问她:在性生活中,男人射出精子,而女人接受,这 是否意味着女性的确是一个被动的性别?

    我要问这位男哲学家:在一次幸运的性交中,上亿个精子里只有一个被卵子接受,其余均遭 淘汰,这是否意味着男人在数量上过于泛滥,应当由女人来对他们加以筛选而淘汰掉大多数 ?

    我真正要说的是:性生理现象的类比不能成为性别褒贬的论据。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也常常会听到在男女之间分优劣比高低的议论,虽然不像这样披着一层 学问的外衣。两性之间在生理上和心理上的差异是一个明显的事实,否认这种差异当然是愚 蠢的,但是,试图论证在这种差异中哪一性更优秀却是无聊的。正确的做法是把两性的差异 本身当作价值,用它来增进共同的幸福。

    超出一切性别论争的一个事实是,自有人类以来,男女两性就始终互相吸引和寻找,不可遏 止地要结合为一体。对于这个事实,柏拉图的著作里有一种解释:很早的时候,人都是双性 人,身体像一只圆球,一半是男一半是女,后来被从中间劈开了,所以每个人都竭力要找回 自己的另一半,以重归于完整。我曾经认为这种解释太幼稚,而现在,听多了现代人的性别 论争,我忽然领悟了它的深刻的寓意。

    寓意之一:无论是男性特质还是女性特质,孤立起来都是缺点,都造成了片面的人性,结合 起来便都是优点,都是构成健全人性的必需材料。譬如说,如果说男性刚强,女性温柔,那 么,只刚不柔便成脆,只柔不刚便成软,刚柔相济才是韧。

    寓意之二:两性特质的区分仅是相对的,从本原上说,它们并存于每个人身上。一个刚强的 男人也可以具有内在的温柔,一个温柔的女人也可以具有内在的刚强。一个人越是蕴含异性 特质,在人性上就越丰富和完整,也因此越善于在异性身上认出和欣赏自己的另一半。相反 ,那些为性别优劣争吵不休的人(当然更多是男人),容我直说,他们的误区不只在理论上, 真正的问题很可能出在他们的人性已经过于片面化了。借用柏拉图的寓言来说,他们是被劈 开得太久了,以至于只能僵持于自己的这一半,认不出自己的另一半了。

    200010



 好梦何必成真

    好梦成真——这是现在流行的一句祝词,人们以此互相慷慨地表达友善之意。每当 听见这话,我就不禁思忖:好梦都能成真,都非要成真吗?

    有两种不同的梦。

    第一种梦,它的内容是实际的,譬如说,梦想升官发财,梦想娶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或

    嫁一 个富甲天下的款哥,梦想得诺贝尔奖金,等等。对于这些梦,弗洛伊德的定义是适用的:梦 是未实现的愿望的替代。未实现不等于不可能实现,世上的确有人升了官发了财,娶了美人 或嫁了富翁,得了诺贝尔奖金。这种梦的价值取决于能否变成现实,如果不能,我们就说它 是不切实际的梦想。

    第二种梦,它的内容与实际无关,因而不能用能否变成现实来衡量它的价值。譬如说,陶渊 明梦见桃花源,鲁迅梦见好的故事,但丁梦见天堂,或者作为普通人的我们梦见一片美丽的 风景。这种梦不能实现也不需要实现,它的价值在其自身,做这样的梦本身就是享受,而记 载了这类梦的《桃花源记》、《好的故事》、《神曲》本身便成了人类的精神财富。

    所谓好梦成真往往是针对第一种梦发出的祝愿,我承认有其合理性。一则古代故事描绘了一 个贫穷的樵夫,说他白天辛苦打柴,夜晚大做其富贵梦,奇异的是每晚的梦像连续剧一样向 前推进,最后好像是当上了皇帝。这个樵夫因此过得十分快活,他的理由是:倘若把夜晚的 梦当成现实,把白天的现实当成梦,他岂不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这种自欺的逻辑遭到了当 时人的哄笑,我相信我们今天的人也多半会加入哄笑的行列。

    可是,说到第二种梦,情形就很不同了。我想把这种梦的范围和含义扩大一些,举凡组成一 个人的心灵生活的东西,包括生命的感悟,艺术的体验,哲学的沉思,宗教的信仰,都可归 入其中。这样的梦永远不会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直接现实,在此意义上不可能成真。但也不 必在此意义上成真,因为它们有着与第一种梦完全不同的实现方式,不妨说,它们的存在本 身就已经构成了一种内在的现实,这样的好梦本身就已经是一种真。对真的理解应该宽泛一 些,你不能说只有外在的荣华富贵是真实的,内在的智慧教养是虚假的。一个内心生活丰富 的人,与一个内心生活贫乏的人,他们是在实实在在的意义上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我把第一种梦称做物质的梦,把第二种梦称做精神的梦。不能说做第一种梦的人庸俗,但是 ,如果一个人只做物质的梦,从不做精神的梦,说他庸俗就不算冤枉。如果整个人类只梦见 黄金而从不梦见天堂,则即使梦想成真,也只是生活在铺满金子的地狱里而已。

    200011



 成功的真谛

    在通常意义上,成功指一个人凭自己的能力做出了一番成就,并且这成就获得了 社会的承认。成功的标志,说穿了,无非是名声、地位和金钱。这个意义上的成功当然也是 好东西。世上有人淡泊于名利,但没有人会愿意自己彻底穷困潦倒,成为实际生活中的失败 者。歌德曾说:“勋章和头衔能使人在倾轧中免遭挨打。”据我的体会,一个人即使相当超 脱,某种程度的成功也仍然是好事,对于超脱不但无害反而有所助益。当你在广泛的范围里 得到了社会的承认,你就更不必在乎在你所隶属的小环境里的遭遇了。众所周知,小环境里 往

    往充满短兵相接的琐屑的利益之争,而你因为你的成功便仿佛站在了天地比较开阔的高处 ,可以俯视从而以此方式摆脱这类渺小的斗争。

    但是,这样的俯视毕竟还是站得比较低的,只不过是恃大利而弃小利罢了,仍未脱利益的计 算。真正站得高的人应该能够站到世间一切成功的上方俯视成功本身。一个人能否做出被社 会承认的成就,并不完全取决于才能,起作用的还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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