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自选集_周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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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平自选集_周国平- 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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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什么事情都是给别人看的。”这些人佩戴着大的经文袋,在教 堂里总是坐在最显眼的位置上,以此夸耀自己的虔诚。律法在他们手中成了压迫教众的工具 。“他们捆扎难背的重担搁在别人的肩膀上,自己却不肯动一根手指头去减轻他们的负担。 “他们热中于仪式的细节,其实并无真正的信仰,拘泥于律令的条文,内心却极其肮脏。耶 稣愤怒地谴责道:“你们连调味的香料都献上十分之一给上帝,但是法律上真正重要的教训 ,如正义、仁慈、信实,你们反而不遵守。”“你们把杯盘的外面洗得干干净净,里面却盛 满了贪欲和放纵。”针对犹太教的食物禁忌,他指出:“那从外面进到人里面的不会使人不 洁净;相反,那从人里面出来的才会使人不洁净。”

    在我看来,耶稣实际上提出了一个对于任何一种信仰来说都十分重要的问题:信仰的实质是 什么?一个人有无信仰的界限在哪里,根据什么来判断?凡真正的信仰,那核心的东西必是一 种内在的觉醒,是灵魂对肉身生活的超越以及对最高精神价值的追寻和领悟。信仰有不同的 形态,也许冠以宗教之名,也许没有,宗教又有不同的流派,但是,都不能少了这个核心的 东西,否则就不是真正的信仰。正因为如此,我们可以发现,一切伟大的信仰者,不论宗教 上的归属如何,他们的灵魂是相通的,往往具有某些最基本的共同信念,因此而能成为全人 类的精神导师。

    另一方面,我们也可看到,不论在何种信仰体制下,许多人并无内在的觉悟,只是以遵守纪 律和参加仪式来表明自己的信徒身份,他们事实上是盲目的。至于那些以虔诚的外表自夸和 唬人的人,几乎一定是伪善之徒。歌德说得好:“虔诚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是通过灵魂的 最纯洁的宁静达到最高修养的手段。”从本义来说,虔诚是面对神圣之物的一种恭敬谦卑的 态度。这种态度本身还不是信仰,而只是信仰的一个表征,真正的信仰应是对神圣之物有所 领悟。一个人倘若始终停留在这个表征上,对神圣之物毫无领悟却竭力维持和显示其虔诚的 态度,我们就有理由怀疑他的这种态度是否装出来的。所以,我认为歌德接下来说的话是一 针见血的:“凡是把虔诚当作目的和目标来标榜的人,大多是伪善的。”



 耶稣的命运

    耶稣之死的经过很耐人寻味。

    他的门徒之一犹大出卖了他,带着一群犹太人来抓他,最后扭送到了罗马派遣的总督彼多拉 那里。群众要求判他死刑。彼多拉审问后一再说,他查不出这人有什么罪。但是,在群众的 起哄下,他还是把耶稣交给群众去钉十字架了。

    这就是说,事实上并没有给耶稣定罪名,他死得不明不白。

    彼多拉明明知道,按照罗马法律,耶稣是无罪的,为什么仍同意判他死刑呢?因为怕犹太民 众暴动,那样罗马当局会追究他的责任,罢他的官。

    在刚把耶稣扭送到他那里时,有一段有趣的对话。耶稣说:“我的使命是为真理作证,我为 此而生,也为此来到世上。”他反问:“真理是什么?”他当时的口吻是怎样的呢?有两种可 能。也许是困惑不解的,因为他确实不知道世上有真理这种东西。也许是油腔滑调的,因为 他压根儿不把真理放在眼里。总之,在他看来,反正真理是一种奇怪的或可笑的东西。

    人们常说,邪恶者是真理的敌人。我忽然觉得,这么说真是抬高了他们。他们根本不知真理 为何物,怎么懂得反对和仇恨真理呢?在许多时候,他们不过是出于自己极狭隘的私利而下 毒手的,至于那牺牲者是一个先知还是一个愚夫,他们不知道也不在乎。我相信,仔细查一 查历史,必能发现遭到与耶稣同样命运的伟人决不是少数。

    20002~20025



 和命运结伴而行

    命运主要由两个因素决定:环境和性格。环境规定了一个人的遭遇的可能范围,性 格则规定了他对遭遇的反应方式。由于反应方式不同,相同的遭遇就有了不同的意义,因而 也就成了本质上不同的遭遇。我在此意义上理解赫拉克利特的这一名言:“性格即命运”。

    但是,这并不说明人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因为人不能决定自己的性格。

    性格无所谓好坏,好坏仅在于人对自己的性格的使用,在使用中便有了人的自由。

    就命运是一种神秘的外在力量而言,人不能支配命运,只能支配自己对命运的态度。一个人 愈是能够支配自己对于命运的态度,命运对于他的支配力量就愈小。

    “愿意的人,命运领着走。不愿意的人,命运拖着走。”太简单一些了吧?活生生的人总是 被领着也被拖着,抗争着但终于不得不屈服。

    昔日的同学走出校门,各奔东西,若干年后重逢,便会发现彼此在做着很不同的事,在名利 场上的沉浮也相差悬殊。可是,只要仔细一想,你会进一步发现,各人所走的道路大抵有线 索可寻,符合各自的人格类型和性格逻辑,说得上各得其所。

    上帝借种种偶然性之手分配人们的命运,除开特殊的天灾人祸之外,它的分配基本上是公平 的。

    偶然性是上帝的心血来潮,它可能是灵感喷发,也可能只是一个恶作剧,可能是神来之笔, 也可能只是一个笔误。因此,在人生中,偶然性便成了一个既诱人又恼人的东西。我们无法 预测会有哪一种偶然性落到自己头上,所能做到的仅是——如果得到的是神来之笔,就不要 辜负了它;如果得到的是笔误,就精心地修改它,使它看起来像是另一种神来之笔,如同有 的画家把偶然落到画布上的污斑修改成整幅画的点睛之笔那样。当然,在实际生活中,修改 上帝的笔误绝非一件如此轻松的事情,有的人为此付出了毕生的努力,而这努力本身便展现 为辉煌的人生历程。

    人活世上,第一重要的还是做人,懂得自爱自尊,使自己有一颗坦荡又充实的灵魂,足以承 受得住命运的打击,也配得上命运的赐予。倘能这样,也就算得上做命运的主人了。

    浮生若梦,何妨就当它是梦,尽兴地梦它一场?世事如云,何妨就当它是云,从容地观它千 变?

    事情对人的影响是与距离成反比的,离得越近,就越能支配我们的心情。因此,减轻和摆脱 其影响的办法就是寻找一个立足点,那个立足点可以使我们拉开与事情之间的距离。如果那 个立足点仍在人世间,与事情拉开了一个有限的距离,我们便会获得一种明智的态度。如果 那个立足点被安置在人世之外,与事情隔开了一个无限的距离,我们便会获得一种超脱的态 度。

    大损失在人生中的教化作用:使人对小损失不再计较。



 困惑与觉悟

    人生意义问题是一切人生思考的总题目和潜台词,因为它的无所不包和无处不在 ,我们就始终在回答它又始终不能给出一个简单的答案。

    假如有许多次人生,活着会更容易吗?假如有许多个我,爱会更轻松吗?

    其实,许多次人生仍然只是一次有限的人生,就像许多张钞票仍然只是一笔会花光的钱一样 。

    “万物归一,一归何处?”

    发问者看到的是一幅多么绝望的景象:那初始者、至高者、造物主、上帝也是一个流浪者!

    不要跟我玩概念游戏,说什么万物是存在者,而一是存在本身。

    在具体的人生中,每一个人对于意义问题的真实答案很可能不是来自他的理论思考,而是来 自他的生活实践,具有事实的单纯性。

    为什么活着?由于生命本身并无目的,这个问题必然会悄悄转化为另一个问题:怎样活着?我 们为生命设置的目的,包括上帝、艺术、事业、爱情等等,实际上都只是我们用以度过无目 的的生命的手段而已,而生命本身则成了目的。

    应该怎么生活?这是一个会令一切智者狼狈的问题。也许,一个人能够明白不应该怎么生活 ,他就可以算得上是一个智者了。

    时间于人生的重要性似乎是一目了然的:时间的流逝改变着人生的场景,时间的悠长衬托了 人生的短暂。但是,时间又是一个千古之谜,一个绝对的悖论。我们既无法理解它以瞬息的 形式存在,因为瞬息就意味着向不存在转化。我们也无法理解它以永恒的形式存在,因为永 恒就意味着超越了时间。我们甚至无法说清时间究竟是否存在,它到底是什么。

    在我眼中,死是一件重大的事情,而在这件事情里,尸体以及围绕尸体所发生的一切,包括 丧葬的方式等等,则是最不重要的。有人问苏格拉底希望死后埋在何处,他答道:“假如你 能捉到我,你就埋我。”死就是不存在,人们的确无法捉住和埋葬那个不复存在的苏格拉底 ,而人们所要埋葬的那具尸体是和苏格拉底完全无关的。

    死亡不是同归大海,而是各回各的源头。

    “朝闻道夕死可也。”这里的“道”很可能正包括了生死的根本道理,而了悟了这个道理, 也就不畏死了。

    人的一生,有多少偶然和无奈。我们都将死去,而死在彼此的怀抱里,抑或死在另一个地方 ,这很重要吗?

    凡活着的人,谁也摆脱不了人生这个大梦。即使看破人生,皈依佛门,那灭绝苦乐的涅境界 仍是一个梦。不过,能够明白这一点,不以觉者自居,也就算得上是觉者了。

    他们到了四十岁,于是学着孔夫子的口吻谈论起“不惑”之年来。可是,他们连惑也不曾有 过,又如何能不惑呢?

    在无穷岁月中,王朝更替只是过眼烟云,千秋功业只是断碑残铭。此种认识,既可开阔胸怀 ,造就豪杰,也可消沉意志,培育弱者。看破红尘的后果是因人而异的。

    厌世弃俗者和嫉世愤俗者都悲观,但原因不同。前者对整个人生失望,通过否定世界来否定 人生,是哲学性的。后者仅对世道人心失望,通过否定世界来肯定自己,是社会性的。

    强者的无情是统治欲,弱者的无情是复仇欲,两者还都没有脱离人欲的范畴。还有第三种无 情:淡泊超脱,无欲无争。这是出世者的大无情。



 亲近自然

    人类曾经以地球的主人自居,对地球为所欲为,结果破坏了地球上的生态环境,并 且自食其恶果。于是,人类开始反省自己的行为。

    反省的第一个认识是,人不能用奴隶主对待奴隶的方式对待地球,人若肆意奴役和蹂躏地球 ,实际上是把自己变成了地球的敌人,必将遭到地球的报复,就像奴隶主遭到奴隶的报复一 样。地球是人的家,人应该为了自己的长远利益管好这个家,做地球的好主人,不要做败家 子。

    在这一认识中,主人的地位未变,只是统治的方式开明了一些。然而,反省的深入正在形成 更高的认识:人作为地球主人的地位真的不容置疑吗?与地球上别的生物相比,人真的拥有 特权吗?一位现代生态学家说:人类是作为绿色植物的客人生活在地球上的。若把这个说法 加以扩展,我们便可以说,人是地球的客人。作为客人,我们在享受主人的款待时倒也不必 羞愧,但同时我们应当懂得尊重和感谢主人。做一个有教养的客人,这可能是人对待自然的 最恰当的态度吧。

    土地是洁净的,它接纳一切自然的污物,包括动物的粪便和尸体,使之重归洁净。真正肮脏 的是它不肯接纳的东西——人类的工业废物。

    在大海边,在高山上,在大自然之中,远离人寰,方知一切世俗功利的渺小,包括“文章千 秋事”和千秋的名声。

    在灯红酒绿的都市里,觅得一粒柳芽,一朵野花,一刻清静,人会由衷地快乐。在杳无人烟 的荒野上,发现一星灯火,一缕炊烟,一点人迹,人也会由衷地快乐。自然和文明,人皆需 要,二者不可缺一。

    现代人只能从一杯新茶中品味春天的田野。



 爱与孤独

    孤独中有大快乐,沟通中也有大快乐,两者都属于灵魂。一颗灵魂发现、欣赏、享 受自己所拥有的财富,这是孤独的快乐。如果这财富也被另一颗灵魂发现了,便有了沟通的 快乐。所以,前提是灵魂的富有。对于灵魂空虚之辈,不足以言这两种快乐。

    在舞曲和欢笑声中,我思索人生。在沉思和独处中,我享受人生。

    你与你的亲人、友人、熟人、同时代人一起穿过岁月,你看见他们在你的周围成长和衰老。 可是,你自己依然是在孤独中成长和衰老的,你的每一个生命年代仅仅属于你,你必须独自 承担岁月在你的心灵上和身体上的刻痕。

    有两种孤独。

    灵魂寻找自己的来源和归宿而不可得,感到自己是茫茫宇宙中的一个没有根据的偶然性,这 是绝对的、形而上的、哲学性质的孤独。灵魂寻找另一颗灵魂而不可得,感到自己是人世间 的一个没有旅伴的漂泊者,这是相对的、形而下的、社会性质的孤独。

    前一种孤独使人走向上帝和神圣的爱,或者遁入空门。后一种孤独使人走向他人和人间的爱 ,或者陷入自恋。

    一切人间的爱都不能解除形而上的孤独。然而,谁若怀着形而上的孤独,人间的爱在他眼里 就有了一种形而上的深度。当他爱一个人时,他心中会充满佛一样的大悲悯。在他所爱的人 身上,他又会发现神的影子。

    当一个孤独寻找另一个孤独时,便有了爱的欲望。可是,两个孤独到了一起就能够摆脱孤独 了吗?

    孤独之不可消除,使爱成了永无止境的寻求。在这条无尽的道路上奔走的人,最终就会看破 小爱的限度,而寻求大爱,或者——超越一切爱,而达于无爱。

    人在世上是需要有一个伴的。有人在生活上疼你,终归比没有好。至于精神上的幸福,这只 能靠你自己,永远如此。只要你心中的那个美好的天地完好无损,那块新大陆常新,就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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