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自选集_周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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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平自选集_周国平-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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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而有内容的脸,例如罗丹雕塑的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妓女。

    恋爱,人生中美丽的时刻。如同黎明和黄昏,沐浴在柔和金光中的一切景物都变美了,包括 那个美人儿。恋爱中的人以为那个美人儿是光源,其实她也是被照的景物。



 两性之间

    只用色情眼光看女人,近于无耻。但身为男人,看女人的眼光就不可能完全不含色 情。我想不出在滤尽色情的中性男人眼里,女人该是什么样子。

    多情和专一未必互相排斥。一个善于欣赏女人的男人,如果他真正爱上了一个女人,那爱是 更加饱满而且投入的。

    痴心女子把爱当作宗教,男子是她崇拜的偶像。风流女子把爱当作艺术,男子是她诱惑的对 象。二者难以并存。集二者于一身,“一片志诚心,万种风流相”,既怀一腔痴情,又解万 种风情,此种情人自是妙不可言,势不可挡。那个同时受着崇拜和诱惑的男子有福了,或者 ——有危险了。

    在男人心目中,那种既痴情又知趣的女人才是理想的情人。痴情,他得到了爱。知趣,他得 到了自由。可见男人多么自私。

    自古多痴情女,薄情郎。但女人未必都是弱者,有的女人是用软弱武装起来的强者。

    好女人也善于保护自己,但不是靠世故,而是靠灵性。她有正确的直觉,这正确的直觉是她 的忠实的人生导师,使她在非其同类面前本能地引起警觉,报以不信任。

    女人比男人更信梦。在女人的生活中,梦占据着不亚于现实的地位。

    男人不信梦,但也未必相信现实。当男人感叹人生如梦时,他是把现实和梦一起否定了。

    女人有一千种眼泪,男人只有一种。女人流泪给男人看,给女人看,给自己看,男人流泪给 上帝看。女人流泪是期望,是自怜自爱,男人流泪是绝望,是自暴自弃。

    上帝保佑我不要看见男人流女人的眼泪。上帝保佑我更不要看见男人流男人的眼泪。

    在上帝的赐予中,性是最公平的。一个人不论穷富美丑,都能从性交中得到快乐,而且其快 乐的程度并不取决于他的穷富美丑。

    老来风流,有人传为佳话,有人斥为丑闻。其实,都大可不必,只须用平常眼光去看待,无 非是有一分热发一分热罢了。

    眼睛是爱情的器官,其主要功能是顾盼和失眠。

    一个男人同别的女人调情,这是十分正常也十分平常的。如果他同自己的老婆调情,则或者 是极不正常的——肉麻,或者是极不平常的——婚后爱情新鲜如初的动人显现。

    吸引异性的两种方式:一、显示风趣、智慧、活力,勾起对方的好奇心;二、显示忧愁、伤 痛、深度,勾起对方的同情心。活力和深度的统一,吸引力达于极致。

    可是,显示毕竟是表演,在口味更天然或更精致的对手那里就只能引起反感了。

    在夫妇或情人之间,恩爱与争吵的混合,大约谁也避免不了。区别只在:一、两者的质量, 有刻骨铭心的恩爱,也有表层的恩爱,有伤筋动骨的争吵,也有挠痒式的争吵;二、两者的 比例。不过,情形很复杂,有时候大恩爱会伴随着大争吵,恩爱到了极致又会平息一切争吵 。

    两性之间的情感或超过友谊,或低于友谊,所以异性友谊是困难的。在这里正好用得上“过 犹不及”这句成语——“过”是自然倾向,“不及”是必然结果。



 婚姻与爱情

    再好的婚姻也不能担保既有的爱情永存,杜绝新的爱情发生的可能性。不过,这 没有什么不好。世上没有也不该有命定的姻缘。靠闭关自守而得维持其专一长久的爱情未免 可怜,惟有历尽诱惑而不渝的爱情才富有生机,真正值得自豪。

    我一直认为,结婚和独身各有利弊,而只要相爱,无论结不结婚都是好的。我不认为婚姻能 够保证爱情的稳固,但我也不认为婚姻会导致爱情的死亡。一个爱情的生命取决于它自身的 质量和活力,事实上与婚姻无关。既然如此,就不必刻意追求或者拒绝婚姻的形式了。

    当然,婚姻有一个最大的弊病,就是对独处造成威胁。对于一个珍爱心灵生活的人来说,独 处无疑是一种神圣的需要。不过,如果双方都能够领会此种需要,并且作出适当的安排,我 相信是可以把婚姻对独处的威胁减低到最小限度的。

    正像恋爱能激发灵感一样,婚姻会磨损才智。家庭幸福是一种动物式的满足状态。要求两个 人天天生活在一起,既融洽相处,又保持独特,未免太苛求了。

    家太平凡了,再温馨的家也充满琐碎的重复,所以家庭生活是难以入诗的。相反,羁旅却富 有诗意。可是,偏偏在羁旅诗里,家成了一个中心意象。只有在“孤舟五更家万里”的情境 中,我们才真正感受到家的可贵。

    性是肉体生活,遵循快乐原则。爱情是精神生活,遵循理想原则。婚姻是社会生活,遵循现 实原则。这是三个完全不同的东西。婚姻的困难在于,如何在同一个异性身上把三者统一起 来,不让习以为常麻痹性的诱惑和快乐,不让琐碎现实损害爱的激情和理想。

    可以用两个标准来衡量婚姻的质量,一是它的爱情基础,二是它的稳固程度。这两个因素之 间未必有因果关系,所谓“佳偶难久”,热烈的爱情自有其脆弱的方面,而婚姻的稳固往往 更多地取决于一些实际因素。两者俱佳,当然是美满姻缘。然而,如果其中之一甚强而另一 稍弱,也就算得上是合格的婚姻了。

    “我们两人都变傻了。”

    “这是我们婚姻美满的可靠标志。”

    人们常说,牢固的婚姻要以互相信任为前提。这当然不错,但还不够,必须再加上互相宽容 才行。

    在两人相爱的情形下,各人的确仍然可能和别的异性发生瓜葛,这是一个可在理论上证明并 在经验中证实的确凿事实。由于不宽容,本来可以延续的爱情和婚姻毁于一旦了。

    所以,我主张:相爱者在最基本的方面互相信任,即信任彼此的爱,同时在比较次要的方面 互相宽容,即宽容对方偶然的越轨行为。惟有如此,才能保证婚姻的稳固,避免不该发生的 破裂。



 寻常的苦难

    我们总是想,今天如此,明天也会如此,生活将照常进行下去。

    然而,事实上迟早会有意外事件发生,打断我们业已习惯的生活,总有一天我们的列车会突 然翻出轨道。

    “天有不测风云”——不测风云乃天之本性,“人有旦夕祸福”——旦夕祸福是无所不包的 人生的题中应有之义,任何人不可心存侥幸,把自己独独看做例外。

    人生在世,总会遭受不同程度的苦难,世上并无绝对的幸运儿。所以,不论谁想从苦难中获 得启迪,该是不愁缺乏必要的机会和材料的。世态炎凉,好运不过尔尔。那种一交好运就得 意忘形的浅薄者,我很怀疑苦难能否使他们变得深刻一些。

    一个人只要真正领略了平常苦难中的绝望,他就会明白,一切美化苦难的言辞是多么浮夸, 一切炫耀苦难的姿态是多么做作。

    不要对我说:苦难净化心灵,悲剧使人崇高。默默之中,苦难磨钝了多少敏感的心灵,悲剧 毁灭了多少失意的英雄。何必用舞台上的绘声绘色,来掩盖生活中的无声无息!

    浪漫主义在痛苦中发现了美感,于是为了美感而寻找痛苦,夸大痛苦,甚至伪造痛苦。然而 ,假的痛苦有千百种语言,真的痛苦却没有语言。

    人们爱你,疼你,但是一旦你患了绝症,注定要死,人们也就渐渐习惯了,终于理智地等待 着那个日子的来临。

    然而,否则又能怎样呢?望着四周依然欢快生活着的人们,我对自己说:人类个体之间痛苦 的不相通也许正是人类总体仍然快乐的前提。那么,一个人的灾难对于亲近和不亲近的人们 的生活几乎不发生任何影响,这就对了。

    幸运者对别人的不幸或者同情,或者隔膜,但是,比两者更强烈的也许是侥幸:幸亏遭灾的 不是我!

    不幸者对别人的幸运或者羡慕,或者冷淡,但是,比两者更强烈的也许是委屈:为何遭灾的 偏是我!

    不幸者需要同伴。当我们独自受难时,我们会感到不能忍受命运的不公正甚于不能忍受苦难 的命运本身。相反,受难者人数的增加仿佛减轻了不公正的程度。我们对于个别人死于非命 总是惋叹良久,对于成批杀人的战争却往往无动于衷。仔细分析起来,同病相怜的实质未必 是不幸者的彼此同情,而更是不幸者各以他人的不幸为自己的安慰,亦即幸灾乐祸。这当然 是愚蠢的。不过,无可告慰的不幸者有权得到安慰,哪怕是愚蠢的安慰。

    我相信人有素质的差异。苦难可以激发生机,也可以扼杀生机;可以磨炼意志,也可以摧垮 意志;可以启迪智慧,也可以蒙蔽智慧;可以高扬人格,也可以贬抑人格,——全看受苦者 的素质如何。素质大致规定了一个人承受苦难的限度,在此限度内,苦难的锤炼或可助人成 材,超出此则会把人击碎。

    这个限度对幸运同样适用。素质好的人既能承受大苦难,也能承受大幸运,素质差的人则可 能兼毁于两者。

    佛的智慧把爱当作痛苦的根源而加以弃绝,扼杀生命的意志。我的智慧把痛苦当做爱的必然 结果而加以接受,化为生命的财富。

    任何智慧都不能使我免于痛苦,我只愿有一种智慧足以使我不毁于痛苦。

    如同肉体的痛苦一样,精神的痛苦也是无法分担的。别人的关爱至多只能转移你对痛苦的注 意力,却不能改变痛苦的实质。甚至在一场共同承受的苦难中,每人也必须独自承担自己的 那一份痛苦,这痛苦并不因为有一个难友而有所减轻。

    一个人经历过巨大灾难的人就好像一座经历过地震的城市,虽然在废墟上可以建立新的房屋 和生活,但内心有一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沉落了。



 人得救靠本能

    习惯,疲倦,遗忘,生活琐事……苦难有许多貌不惊人的救星。人得救不是靠哲学和 宗教,而是靠本能,正是生存本能使人类和个人历尽劫难而免于毁灭,各种哲学和宗教的安 慰也无非是人类生存本能的自勉罢了。

    人都是得过且过,事到临头才真急。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上,仍然不知道疼。砍下来,只 要不死,好了伤疤又忘疼。最拗不过的是生存本能以及由之产生的日常生活琐事,正是这些 琐事分散了人对苦难的注意,使苦难者得以休养生息,走出泪谷。

    我们不可能持之以恒地为一个预知的灾难结局悲伤。悲伤如同别的情绪一样,也会疲劳,也 需要休息。

    以旁观者的眼光看死刑犯,一定会想像他们无一日得安生,其实不然。因为,只要想一想我 们自己,谁不是被判了死刑的人呢?

    许多时候人需要遗忘,有时候人还需要装做已经遗忘——我当然是指在自己面前,而不只是 在别人面前。

    身处一种旷日持久的灾难之中,为了同这灾难拉开一个心理距离,可以有种种办法。乐观者 会尽量“朝前看”,把眼光投向雨过天晴的未来,看到灾难的暂时性,从而怀抱一种希望。 悲观者会尽量居高临下地“俯视”灾难,把它放在人生虚无的大背景下来看,看破人间祸福 的无谓,从而产生一种超脱的心境。倘若我们既非乐观的诗人,亦非悲观的哲人,而只是得 过且过的普通人,我们仍然可以甚至必然有意无意地掉头不看眼前的灾难,尽量把注意力放 在生活中尚存的别的欢乐上,哪怕是些极琐屑的欢乐,只要我们还活着,这类欢乐是任何灾 难都不能把它们彻底消灭掉的。所有这些办法,实质上都是逃避,而逃避常常是必要的。

    如果我们骄傲得不肯逃避,或者沉重得不能逃避,怎么办呢?

    剩下的惟一办法是忍。

    我们终于发现,忍受不可忍受的灾难是人类的命运。接着我们又发现,只要咬牙忍受,世上 并无不可忍受的灾难。

    古人曾云:忍为众妙之门。事实上,对于人生种种不可躲避的灾祸和不可改变的苦难,除了 忍,别无他法。忍也不是什么妙法,只是非如此不可罢了。不忍又能怎样?所谓超脱,不过 是寻找一种精神上的支撑,从而较能够忍,并非不需要忍了。一切透彻的哲学解说都改变不 了任何一个确凿的灾难事实。佛教教人看透生老病死之苦,但并不能消除生老病死本身,苦 仍然是苦,无论怎么看透,身受时还是得忍。

    当然,也有忍不了的时候,结果是肉体的崩溃——死亡,精神的崩溃——疯狂,最糟则是人 格的崩溃——从此萎靡不振。

    如果不想毁于灾难,就只能忍。忍是一种自救,即使自救不了,至少也是一种自尊。以从容 平静的态度忍受人生最悲惨的厄运,这是处世做人的基本功夫。

    张鸣善《普天乐》:“风雨儿怎当?风雨儿定当。风雨儿难当!”这三句话说出了人们对于苦 难的感受的三个阶段:事前不敢想像,到时必须忍受,过后不堪回首。

    人生无非是等和忍的交替。有时是忍中有等,绝望中有期待。到了一无可等的时候,就最后 忍一忍,大不了是一死,就此彻底解脱。

    着眼于过程,人生才有幸福或痛苦可言。以死为背景,一切苦乐祸福的区别都无谓了。因此 ,当我们身在福中时,我们尽量不去想死的背景,以免败坏眼前的幸福。一旦苦难临头,我 们又尽量去想死的背景,以求超脱当下的苦难。

    生命连同它的快乐和痛苦都是虚幻的——这个观念对于快乐是一个打击,对于痛苦未尝不是 一个安慰。用终极的虚无淡化日常的苦难,用彻底的悲观净化尘世的哀伤,这也许是悲观主 义的智慧吧。

    对于一切悲惨的事情,包括我们自己的死,我们始终是又适应又不适应,有时悲观有时达观 ,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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