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连发绑完了,把嘴凑到王天一耳朵跟前,学着豫剧七品芝麻官审诰命一样的腔调,问:“王大人,感觉怎么样哇?这纱布带子绵绵的,舒服不?嗯?不舒服?呸!够便宜你了!不舒服,你知道铐子舒服不舒服?老子没铐子,老子要是有铐子,今天非教你也尝尝铐子的滋味!”
他揪住王天一的一只耳朵,拧半个圆,然后一甩手丢开,重新拿起收音机,再把耳机插上。刚要坐下,觉得意犹未尽,又站起来,探过脑袋去说:“王老头儿,咱俩也是关公战秦琼,嘿嘿嘿嘿。你说,我搁哪头儿,你搁哪头儿,咱俩咋就偏偏硏上了,嗯?”
还要说呢,忽然就有一股酸臭的味道,钻进他的鼻孔。他一把撩起被子,一股浓烈陈腐的恶臭,呼地扑向他的面门。他日儿一下把脑袋扭远:“我拷!是你个王八蛋拉下了!”他把脖子歪出老长,噘紧嘴,五官骨蹙成一张猴脸,“我拷你娘!你这臭狗屎,能熏死你八辈子先人!”说罢,啪嗒就把被角摔下了,“叫老子给你拾掇?想美去,自己捂着去吧!”
耿连发出去的时候,一个护士进来了,戴着口罩,手里端着血压计,还捏着一支体温计。护士进来,先习惯地看看输液导管小壶里液体滴答的速度,看见液体不滴了,就去调节输液调节阀,左调右调,还是不见滴答。以为是手臂上的针头挪位了,顶住血管壁了,就放下血压计查看针头,来回动了动,也不见滴液下来。皱了眉头寻思一会儿,发现患者的手臂被紧紧勒在床栏上,手背都有些发青,才找到了问题症结。于是,一边赶紧给患者松绑,一边喊:“护工,护工!”耿连发就在门外,但是装着没听见,只管抽自己的烟。直到护士喊出第三遍,才假装急急忙忙的样子,推门进来,嬉笑着问咋啦,咋啦?我厕所去了。护士说:“你怎么把患者的手臂拴这么紧?血液都不流了,还输什么液?”耿连发装作不知的样子,问:“啥?拴紧了?哦,我是看见他动弹,怕他伸手把氧气管拔了,要不把输尿管拔了。刘大夫叮嘱了,一定防止患者难受,拔了管子!”护士说,那也不能绑这么紧,绑犯人呢?你是老护工了,咋不懂?耿连发说,懂,懂。那就松开些。心里说,俺咋不懂,俺今天就是绑犯人呢!
护士重新系好患者的手臂,比划着告诉耿连发留这么长就行。然后给患者测血压。测完血压,又拿起体温计,准备量体温,一撩被头,一股恶臭直扑鼻子。就问:是不是拉下了?耿连发说不知道。护士撩开被子,看见黄蜡蜡的大粪,糊满了患者的股沟大腿。她再次皱起眉,说:“患者都拉多久了,你难道闻不见?”耿连发说,俺这两天感冒,鼻子不通。护士说,感冒了你还答应护理,你小心把感冒传染给患者,他要感冒了,马上就成问题。耿连发心想:那才好哩!
护士就准备给患者清理粪便。耿连发怜香惜玉地说,我来我来,陈护士,你去吧,那地方污染花朵。陈护士于是就松开手,说,把尿不湿换下来,用清水把身体擦干净。说完,朝耿连发笑笑,出去了。
耿连发磕死了门,开始给王天一清理粪便。他从床头柜里寻出个一次性口罩戴上,再寻出副一次性透明手套,也戴上,又拿起一桶卫生纸,旋转着每隔一尺左右撕下一绺,一共撕了十几绺,堆在床边。他眉头聚起一片黑云,不说话,做着准备工作。准备好了,他把双手垫到王天一的脊背和腿弯里,嗨地一声用力,翻麻袋般把王天一掀了个侧转身。然后,嗤啦一声把粘满黄屎的尿不湿抽出来,正要叠了扔进垃圾桶,忽然又恶作剧地停了下来,啪地一声,稠稠地贴在王天一的屁股上。同时舌头在口罩后面搅动起来:
“我拷你个祖宗!临死呀,你还得老子来给你装裹,给你送葬!”
他一边擦,一边骂,“你那臭老婆呢?你的龟孙儿女呢?你的那些妖精婊子情人呢?怎么不教她们给你来拾掇?你不是人呀,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你是畜生,你闻闻,你拉的屎比狗屎都臭!”他把一张擦过的卫生纸,送到王天一鼻子上,要他闻,并要他张开嘴,“自己拉的狗屎自己吃了!你这吃人饭不干人事的狗杂种,只配吃屎!”
一个护士推开门探进头来,问,耿工你骂谁呢?都9点半了,到熄灯时间了,你大喊大叫的,影响病人休息。耿连发说我骂狗哩。护士问谁带狗进病房了?耿连发说你闻不见狗屎臭?护士说你文明些好不好。耿连发说,人有人道,狗有狗道!护士听不懂他说什么,只好说,你赶快收拾了,关灯休息。耿连发说,俺早想休息了。
耿连发草草收拾了肮脏,再给王天一屁股底下衬上一张新尿不湿,然后把那袋手纸粪便提溜了,去厕所扔到垃圾桶里。在走廊里,他看见所有的病房都关了灯,有一两间漏出微弱灯影,知道是有夜以继日输液的病号,还开着床头灯。他返回那间高干病房,把前后门窗都打开了,让呼呼的穿堂风,扫荡室内的臭气。自己留在走廊里,点燃一支烟,慢悠悠抽起来,一边抽,一边踱步。先前的愤恨,忽然变成了一片伤感,有万千的悲绪,涌上心头,就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他鼻子酸了酸,终于没有涌出泪来。
耿连发回到病房,把门关上。室内的温度,被室外冰天雪地的寒气,迅速冷却到很低。他去关阳台门和窗户的时候,俯瞰了一下14层楼下的万家灯火。院子里乌蓬般的高柳低松,夜光下变得银丝飘拂。街道上车灯强烈的光柱,汇成波光粼粼流动的银河,高高低低的楼群,眨巴着迷离恍惚的眼睛。近处一座住宅楼,飘拂着家的温馨,许多窗户有忙碌的身影晃动,一些人家已经开始打扫收拾房间,准备迎接春节了。他扳扳指头,可不,又到年关了。一想到腊月,一想到春节,耿连发肚子里,立马又涌起一股恨水。他噌地把搁在阳台上的轻便折叠床提进屋,啪地撂在地上,然后满腔怒火地冲过去,一把揪掉了卡在王天一鼻子上的吸氧管,压低声音怒吼道:
“叫你吸!叫你吸!好活死你!俺也要让你活活憋死!”
四
耿连发记得上小学的时候,老师给他们讲白毛女的故事,讲杨白劳为了躲年关,直到年三十才回家,结果还是没有躲过年关。最后,被黄世仁逼着,拿喜儿抵了债,自己喝上点豆腐的卤水死了。记得有学生问老师,什么是年关?老师说,旧社会穷人欠了地主老财的阎王债,还不了,年底是个关口,年底必须还。穷人没钱,还不了,只好出去躲债,那年节,就成了穷人的关口,所以叫年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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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连发从那时候开始,知道了什么是年关。但是,耿连发只知道旧社会有年关,不懂得新社会也会有年关;也只知道旧社会年关是穷人躲欠荒,没想到新社会年关是财主赖穷人!有钱人欠了穷人的,不但不给,还要叫穷人过不了年!
那年那场雪,下得大,把个北京城捂了个严实。
都说这是个好兆头,瑞雪兆丰年哪。在工地上干活的耿连发喜贵他们,也欢喜,猜想家乡一定也下雪了,一定也下得跟北京一样大。从希望的田野上走出来的农民,走得再远,也惦记着那块扎根着希望的土地。
一场大雪,让北京的气温骤降,工程就停了。停就停了吧,也该拾掇着回家过年了。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年是鸟雀归林、落叶归根的期望,是儿行千里也吊在爹娘心钩上那根丝丝线线的缠绕。回到了家,团圆团聚了,就是年。耿连发想,还算不赖,头一遭出门,没有空手而归。就等着老板,赶快把全年扣下的那一半工资全发了。发了工资,再去趟王府井,正儿八经体体面面地逛趟王府井百货大楼,逛趟东安市场,逛趟瑞蚨祥,给爹买件皮马甲,带里的,绸子里子;给媳妇买条丝头巾,大红的,红旗一样红;给儿子买个小书包,卡通画的,上面印着米老鼠。还要去同仁堂老字号药店,给爹买几盒治哮喘的祖传秘方中成丸。
耿连发算过了,年头年尾整9个月,四九三千六,三六九,年年有,一串吉利数字。
耿连发算得好,没有老板算得好。那天,工头给大家发关饷,大家一算,不对,怎么还是400块?工头说,老规矩,工程没结算,只发一半!
耿连发他们傻眼了,思谋好的计划,要落空。大家就要求,回家过年呢,得有个了结。
工头说:过年还来呢,怕赖了你?
耿连发说:赖了赖不了,年终年终,总得有个结总,旧社会老财到年底,也还有个了结。政府不年年也有个预算决算吗?
工头说:咱工程老板,既不是政府,也不是土老财,人家是吃过洋饭日本留学回来的,学的是外国一套管理。
耿连发说:不管她吃洋饭吃土饭,洋饭土饭都是人饭,吃人饭就得说人话,办人事!打工挣钱,一年一结,走到天尽头,这理也差不了!
工头说:洋饭土饭,你是吃人家的饭,吃人家的饭,你就得按人家的办!
耿连发说:人家她吃的也是中国的饭,北京的饭,北京是共产党管,她就得按共产党的规矩办!
工头说:那你去找共产党!
耿连发他们没法子,只好带领大家去找区政府。
耿连发打小就是孩子头。耿连发长得不起山,瘦猴样,娃娃脸,身子也不算高大,不到一米七。但他脑子好,跟猴一样机灵。村里上小学的时候,语文算术老是考第一。老师就让他当班长,喊队,喊起立、坐下,喊广播体操。喊到三年级时,喊不成了,娘突然死了!娘因为甚突然死了,说不清楚,有说是误喝了“乐果”,有说是故意喝了“乐果”,反正,只知道是喝“乐果”死了,死在自家的菜地里。那时耿连发还少不更事,弄不清精精干干的娘,怎么会糊涂喝“乐果”死了?但是人家村长领着公安前后左右查了一圈,说没人害娘,怎么死也是自己死的。爹是个病秧子,拖着个呼哧呼哧喘气的身子,只知道唉声叹气,只知道看着三个没了娘的娃儿流泪。娘没娘家,娘是逃饥荒后来被人贩子贩过来的,那时候不叫贩卖人口叫买卖婚姻。娘跟其他贩过来的女人不一样,娘不跑,好像是心甘情愿。但是娘从来不说自己是哪里人,从来不说娘家还有谁。没有人给娘做主,娘就这么稀里糊涂死了,然后被稀里糊涂埋了。娘死了,丢下了俩儿一女和病秧子的爹。娘活着时,又当妈又当爹,家里家外全指望娘。娘长得像南方女人,能吃苦,喜欢背东西,把一个家全背在自己脊背上,摇摇晃晃地往前挪腾着日月。现在娘死了,爹只能算半个劳力,一到冬天,就难活得要命,全世界的氧气也不够他吸。一个五痨七伤的人,怎么能支撑起这个家?怎么能供得起俩孩子上学?耿连发是老大,男孩不吃十年闲饭,就这么,耿连发告别了那张书桌,告别了那座教室,告别了那所学校,也告别了他所有的梦想!老师说过,耿连发要是生在城里,生在有钱人家,耿连发将来能考上北京的大学!耿连发离开学校那天,老师让他喊了最后一次队,站在队列前,耿连发哭了,但他还想表现班长的榜样,他咬着嘴唇,咬得出了血。他喊完“立正,稍息,向右看——齐!”他看见,所有的同学都不向右看,而是向前看,都在看着他,一双双和他一样不谙世事、单纯而又充满留恋的眼睛,都淌着眼泪看着他!他再也坚持不下去,号啕着冲出了学校大门……
从此,10岁的耿连发,扛起了家里的大梁,一扛就是14年,还给自己扛回来一个媳妇。
耿连发带头找政府,这一招还真灵,政府果然派人来了,还带来了那个老板。那个老板是个女人,看上去很年轻,最多30岁,跟耿连发差不多。耿连发不知道,人家做了整容术。
政府的人很和蔼,那个女人也很和蔼。耿连发他们想,老板不像工头说的那么坏,倒是这个老乡坏。敢情都是诸葛亮后人,这个工头烂了心,吃了二毛?
政府来的领导说,老板也是给北京做贡献,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做贡献,为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做贡献。农民工也是为建设新北京做贡献,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做贡献,为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做贡献。大家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大家是一家人!有什么问题,大家协商解决。老板要体谅民工的心情,民工也要体谅老板的困难!不管如何,政府都是你们的当家人,主心骨,有什么问题,政府给你们撑腰!具体问题,大家心平气和商量,政府不介入。说完,政府领导就走了。
政府领导在的时候,女老板显得很斯文,很典雅,很淑女,穿一套栗色套裙西装,胳膊弯里挂着个金边白坤包,除了抿着嘴笑,就是抿着嘴笑。笑起来的时候,嘴唇上角那颗美人痣,就勾魂摄魄地生动。生动得令耿连发他们自惭形秽,都不敢看人家,生怕自己那沾着石灰水泥的眼,玷污了人家的圣洁。心里想:比俺红莲俊;接着想:保准有门,老板人不赖,钱能拿上。可是,政府官员一走,那副很斯文、很典雅、很圣洁的淑女模样,立刻就变得很冰冷、很轻蔑、很蛮横、很刁顽。她把坤包往绿皮沙发上一撂,身体往黑皮老板椅上一仰,二郎腿往咖啡色老板台上一蹬,说:“说吧,你们有什么要求?”
嘿!她也是一副政府官员的腔调!她咋这样跟咱协商呢?
喜贵他们几个就有些发憷。
耿连发开始也一下愣怔了,这脸变得比川剧的变脸来得还快,让他没有思想准备。但是,想想刚才政府官员说的话,他就壮了胆,不怯老板那派头,心说:你欠俺的钱,你倒尿得高了!你尿得高,也没政府尿得高,就说:
“老板,这话说得不中听!你欠俺工资,你给俺工资,俺要求啥!”
“工资?刚才局长说的,你没听见?”女老板欣赏着自己的紫皮长指甲,眼皮也不抬。
“局长说啥了?”
“局长说,我也为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