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惶惶,恶梦纷纭,丁卓梦见自己被推上了讲台。一双双愤慨的眼睛直逼着他,高呼着口号……突然被人一下推下了讲台,他从噩梦中醒来。是邓玉山在摇晃他,起床的铃声催促着同学们匆匆忙忙奔出门去。
自从那晚之后,王辅导员的话总是萦绕在丁卓的脑际,不住地敲打着他的神经。尤其使他难堪的是,无论他走到哪里,总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戳他的脊梁骨。然而自那晚后再没了下文,但不会就此了结,说不定哪天又是突如其来的当头一棒。越是没有结果就越是担心,已成为丁卓的一种精神负担。
这个星期,他也不知是怎样熬过去的,夜里是一天中最难熬的时刻。
他枕着双手,痴痴地盯着窗外那课白杨,“啪啦,啪啦”声不时在窗外响起,人们把这声音叫“鬼拍手”,听得时间常了,耳旁恍惚也就有了似有似无、幽幽怨怨的哭声。屏声谛听,这声音是那样地缠绵悱恻,又是那样地悲凄惨然,许多浮动着的感觉便从黑暗中生长出来。
在淡淡的月光下,树的叶片是紫蓝色的。叶片的边缘,被月光勾勒出一圈极浅极浅的灰白。摇曳着的树影被月光筛落进来,映在白墙上,酷似一个个痛苦扭动的鬼魅形体。仿佛有许多男男女女在哭泣,低徊时犹如呜呜咽咽的风声,高起来时像是群猫的鸣叫划过夜空,令人毛发倒竖。
思想上有了压力,食欲也锐减,吃饭成了一种负担。午饭大多是一个白面馒头,一块黄面发糕,一碗菜汤。若在平日,这点饭菜,他早就风卷残云般地把它消灭了,眼下就是山珍海味也勾不起他的食欲。他不愿在同学们面前显露悲哀,就把饭端回宿舍,久久望着饭菜却没心思下咽。最后,他还是强迫自己,像吃药一样吃下了那个馒头,喝了半碗菜汤。
不知什么时候邓玉山来到了他身旁,手一扬,他汤碗里多出了半个馒头。他正要说什么,张仁义就进了宿舍。
张仁义是班里的积极分子,从他那警觉的目光中看得出,他决不是偶然来的。好在他迟了一步,邓玉山往丁卓碗里放馒头这一举动他并未看见。
邓玉山换了双鞋,若无其事地吹着口哨出了宿舍。
张仁义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很是尴尬。
丁卓拿起那块发糕走过去,说:“仁义,给你。”张仁义越是不要,他越是给。那发糕像是一块火炭,烫得张仁义猴急地逃了出去。
丁卓望着汤碗里那半个馒头,真有一种想哭的感觉。邓玉山比他高一头,饭量也大。别说一个馒头一块发糕,就是两个馒头两块发糕也不在话下。他却省下半个馒头给他,而且还要冒一定的风险。他虽然没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丁卓感激地咬一口馒头,鼻子一酸,泪珠儿滚落在汤碗里。
这几天,王辅导员很少到班里来。每到下午自由活动时间,总有几个同学到他的办公室去,一去就是好一阵子。每当这时,丁卓便惶惶不安,想王辅导员和这些同学在策划什么?
星期五下午在操场上,班长对丁卓说:“你要深刻检讨争取主动,要从根子上找原因。下星期一班会你作检讨。”
终于有了回音。一个学生作检讨并不是一件难事,难的是“从根子上找原因”。涉及到的问题,有的同学就像服用了兴奋剂,那种狂热与冲动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一想起那严峻的场面,丁卓就周身颤抖。看来,那晚不点名的批判只是一次演习,这下要动真格了。
午后的阳光炽热灼人,丁卓却不寒而栗。他没有过这种经历,也不知自己能否撑得住,因而也就特别发怵。望着操场上那土台子,仿佛他已站在了上面,面对台下无数挥动着的拳头,震聋发聩的吼声,他只想化作一粒尘埃随风而去。
星期六下午学校放假,丁卓总算可以暂时离开烦心的校园,回到自己家中。一见到母亲,他再也忍不住了,一头扑进母亲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个够。
母亲见他痛哭流涕,不觉也落下泪来,说:“王辅导员嘴里是不是有颗金牙?”
丁卓点点头。
“他原来在教育局?”
“听说是。”
“他不知道教育局局长是你舅舅?”
“舅舅不让我说。”
“这个王惟一,人挺好的,他咋这样?”
“他要我从根子上找原因。”
“啥根子?”
“就是我爹的历史问题。”
“胡扯!”母亲冷下脸来,“你爹死了那么多年,你就是有错,跟他又有啥关系?待会儿我去找你舅,你别管了,不要因为这事耽误学习。”
母亲答应出面找舅舅,丁卓心里就有了些许的安慰。他听母亲说过,是父亲供养舅舅读书,一直读到省城师范,参加了牺盟会,才走上革命道路。娘子关对日作战,父亲表现得很英勇,是当时的抗日英雄。而今天,父亲的历史却成为他的耻辱与污点。他曾天真地想象,父亲黄埔军校毕业后,要是去延安投奔八路就好了。那样,他便是革命先辈的后代,就根红苗正了。
为什么同是抵御日寇,同是拯救国家、民族于危难,死后结论却截然不同?这个问题至今他也弄不明白。
五
星期天晚上返校上自习。丁卓刚走进教室,班长就告诉他说:“王辅导员找你。”他惴惴不安地朝王辅导员办公室走去。
进了屋,他拘谨地站在那里,怯怯地望着王辅导员。
王辅导员却异常温和地对丁卓作了个手势:“坐,坐!”拿过一个茶杯,放了些茶叶,沏了开水,盖上杯盖,放在他跟前,说:“喝茶!”
王辅导员异乎寻常的举动令丁卓受宠若惊,他忙不迭地说:“我不喝,我不……”
“喝吧,这是茶水。”
丁卓如坠雾中,王辅导员今儿咋啦,这么客气?他笑得越是灿烂,丁卓越是不知所措。
王辅导员满脸堆笑地望着丁卓,说:“教育局常局长是你舅舅?”
丁卓点点头。
“那咋没听你说起过?”
“舅舅不让说。”
“噢——”王辅导员意味深长地感喟说,“这样对你也好,你可要体谅你舅舅的良苦用心呵!”
丁卓只是点头,不知说什么为好。
王辅导员端起他那茶杯,呷了一口,说:“我对你是恨铁不成钢呵!你很聪明,多才多艺,学习成绩也优秀。对于可教之材就是要高标准,严要求,玉不琢不成器嘛!处人接物要慎重,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不要和那些落后的同学混在一起,那会影响你的进步……”
丁卓一边点着头,说:“下星期一我检讨……”
王辅导员一挥手止住了他的话头,说:“人无完人,知错改错就好。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不要有任何思想顾虑,安心学习,争取期末考试拿第一。”
这时,丁卓才暗暗松了口气,忙说:“我一定努力。”
王辅导员把椅子往丁卓跟前挪了挪,悄声说:“要向团组织靠拢,赶快写份入团申请书送来,红透才能专深,懂吗?”最后还特意吩咐要他保密。
王辅导员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使丁卓始料不及,在返回教室的路上,丁卓懵了。当然,他知道,这是母亲找舅舅的结果。
他不解的是,王辅导员说他和落后的同学混在一起。显然这“落后的同学”指的就是邓玉山。他想不通,邓玉山咋能是落后的同学呢?他是班干部,学习极好,有思想,有主见,只是不容易被人左右罢了。他觉得有必要给邓玉山透个信。
他一走进教室,所有人的目光一齐向他射来。当他们看到他平静坦然,若无其事的样子,又表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态。
这天夜里,他舒舒服服睡了个好觉。
星期一下午,全班集体劳动挖水沟。水沟一米宽,一米深。每人三米,分段包干。
红领巾班里数丁卓瘦小,体重还不到60斤。但他也不甘示弱,劳动课就是改造思想。他思想没了压力,也就长了精神,干起活来便平添了几分力气。在同学们的印象中,他这个倒霉蛋应该是无精打采,萎靡不振才对,而他却出人意料地精神,以致招来疑惑、诧异、甚至是鄙夷的目光。他确实是在表现,但在场的哪一个不是在表现?只是这些日子,他似乎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就像走路,快了是突出自己,慢了是思想落后。而今天,他已无所顾忌,这种爆发的热情是掩饰不住的。
沟挖到半米深时,遇到一块石头。他刨去石头周围的泥土,把石头抱上膝盖,想用腿一顶,两手一使劲,将石头扔到沟沿上。不料,石头上泥土一滑,他两手落了空,石头从膝盖上滚下来。他躲闪不及,石头压住了脚,他“啊!”地一声倒下去。便有几个同学立刻奔过来,抬去石头,扶起他,殷红的血从他脚面上淌下来。同学们七手八脚把他抬到校医室。好在没伤着骨头,校医给他清洗了伤口,作了简单的包扎就完事了。班长要他回去休息,他不肯。
王辅导员闻讯赶来,说:“丁卓,能坚持住吗?”
他说:“能!”
王辅导员满意地笑了笑,没吱声。
他只是受了点皮外伤,血水洇过雪白的纱布像一朵花一样。肚子里咕咕叫,还要忍着伤痛挖土,无论是谁,早就躺在宿舍的大炕上歇着去了,而他不能,尤其是今天。他深知一个道理,劳动就是“改造思想”,重在表现。更使他欣慰的是,两边的同学已挖空自己的一段,在不声不响地帮他挖土。他心里顿时涌上一股热流,觉得又回到了同学们当中。
晚自习后,三个班的同学集中在红领巾班教室里。气氛异常紧张,个个神情严肃,有的同学手中拿着发言稿,显然他们已作好了准备。丁卓被安排在最前面就坐,尽管王辅导员已给他吃了“定心丸”,但他依旧忐忑不安,周围同学的目光使他抬不起头来。
王辅导员走上讲台,彬彬有礼地巡视着每一个同学,然后说:“同学们,经过一周时间的思想整顿,年级的工作大有起色,同学们进步很快,有些同学简直是突飞猛进。思想是灵魂,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思想问题解决了,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今天下午的劳动课,有一位同学表现得非常突出。他受了伤,血流不止,却还是咬紧牙关,轻伤不下火线。他强忍着伤痛,坚持完成任务。这说明什么?说明了人的思想因素第一!”
教室里一片惊讶,丁卓的头埋得更低了。
王辅导员挥挥手,说:“安静,安静。”接着又说,“你们是祖国的花朵,是祖国的未来,他这种轻伤不下火线的精神值得大家学习,值得发扬!我们要树正气,立新风,对好人好事要宣扬,要表彰,对坏人坏事要抵制,要斗争。同学们,一个人不犯错误是不可能的,知错改错就好。大家下午劳动辛苦了,早点休息,散会!”
一阵混乱,同学们走出教室。
这晚的年级班会原是帮助丁卓认识错误的,却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阴差阳错,反倒使丁卓“光荣”了一把。原本一场令人可怕的批判会,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六
邓玉山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他的工作却全由班长取代了,这小小的变化使同学们很快就意识到邓玉山出问题了。
邓玉山完全替代了前些时候的丁卓。他情绪低落,神情抑郁,除了去厕所,就是坐在位置上,两眼盯着书本。课间休息时间,在教室外,再也听不到他的笑声,见不到他的身影。
在回宿舍的路上,丁卓几次与邓玉山擦肩而过,没等他说话,邓玉山就匆匆离去。从邓玉山那冷漠的目光中,丁卓察觉出,邓玉山对他产生了误会。如果不解释清楚,不安慰他几句,丁卓心里不踏实。他紧追几步赶上去,正要开口,邓玉山却猛地一转身,手捂住嘴,声音很低,却很生硬地说:“别理我!”
丁卓沮丧地站在那里,不知道邓玉山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是听同学们风言风语地说,是王辅导员停了邓玉山学习委员的职,由班长暂时代理。究竟为什么?谁也说不清。但不管邓玉山犯了什么样的错误,他毕竟是丁卓的朋友。丁卓不能忘记,在他困难的日子里邓玉山对他的关心。邓玉山的今天正如他的昨天,此时最需要的是别人的同情与关心。那半个馒头胜过千言万语,他也想效仿他,以无声的语言给他以安慰。
半个馒头在兜里装了两天,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这天,丁卓瞅准时机,待邓玉山刚转过墙角,他倏地窜出来,把半个馒头塞进了邓玉山的口袋。邓玉山没有任何反应,若无其事地走去,他心中这才得到了一丝欣慰。
晚自习后回到宿舍,丁卓一拉被子,半个馒头又滚了出来。他当下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急忙用被子盖住,免得被别人发现。整整一个晚上他攥着那半个馒头,泪水不住地往心里流。
邓玉山拒绝了他的好意,显然他们之间有了隔阂。邓玉山不理他,他虽然痛苦,更为邓玉山难过。在红领巾班里,除了他,不会再有谁为邓玉山设身处地地着想了。此时此刻,不能为邓玉山分忧解愁的他深感内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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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邓玉山和丁卓疏远的时候,班长却开始同丁卓形影不离。他知道,这一定是王辅导员的安排,其目的是阻止他跟邓玉山接触。
这天正上课,教务处的靳主任闯进教室把邓玉山带走了。顿时,所有的人都木僵在那里,一双双惊愕的眼睛望着远去的邓玉山,猜测着邓玉山究竟出了什么事?
下课的铃声响起时,邓玉山才跌跌撞撞走回教室。他眼睛红肿,看样子是哭过,惨白的脸上挂着泪痕。他趴在课桌上,两手抱头,不住地啜泣。
同学们大都出去了,教室里只剩下四五个人,却没人上前问一声邓玉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丁卓不由自主地靠近邓玉山,就听班长一声喊:“丁卓,你来!”
丁卓跟着班长走出教室,来到宿舍。班长坐在炕沿上一言不发。
丁卓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