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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有男七年级
张雁萍
杨扬2003年的暑假是他自上小学以后最轻松的一个假期。因为小学已经毕业,学校没给他们发假期作业,就近入学的一家初中在他们放假那天给每个家长带了一张通知书,说在8月15日拿钱拿小学毕业证书去学校报到。在8月15日之前,这些小学毕业生就暂无归宿。
杨扬那天从学校回来后,第一句话是:“我要回姥姥家。”
姥姥家几乎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在幼儿园时,同巷的孩子常常相互打架,哭着回家告家长的事屡见不鲜,家长之间为此内心相互怨怼,致使平时交往都不自然。如今,家长的记忆底片里仍清晰地显现着当时的情景,而他们这些孩子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一下子出奇地友爱。杨扬上小学时离开故乡去北京呆了一段时间,因为没有北京户口,他初中需在老家上,所以他上五年级时,作为母亲的我决定把他送回老家,也好在小考时直升一所中学。2002年暑假,我因手头工作忙,暂时不能离京,就打电话让妈妈安排好学校,快开学时匆匆把他送上回老家的火车。他小学五年级的上半年时间,一直在姥姥村的小学里上学,我春节回来后他才回到市里念小学五年级的下学期。在市里读书的半年里,他每周都强烈要求回姥姥家,即使我很忙,他也要独自乘车回去。我虽不是次次同意,但大多数时间还是嫌他烦,兼之想自己就是在大自然怀抱长大的,他如今与土地亲近与村子里那些朴实的孩子亲近,总比与街上的一些坏孩子亲近好得多,也就听之任之了。
这个难得的没有暑假作业又没有我在身旁的假期,无疑是一次时间较长的又可以玩个痛快的机会,失去不会再有,他当然明白,自不会放过。故此,杨扬在我妈妈的村子里过了一段脱缰野马似的美好日子。
在8月15日一日日逼近时,我却忽然有事要回北京一趟。因8月25日我所在的学校要开学,归期不能推迟,行期当然就显得十分紧迫起来。给杨扬打电话,告诉他报名那天自己去,然后把户口本、毕业证书与预交书款放在离学校较近的我的一个同学家,就匆匆起程了。8月15日那天夜晚,我在北京打电话询问,得知儿子已经在我同学的陪同下报了名,心中不由又放松又歉疚。我总是在儿子的成长里程中脱离开来,让他独自去完成一些同龄孩子不敢也不能做的事,比如,小学时他常常被托运着从老家到北京,再从北京托运回老家。漫长的十几个小时的路途,不知小小的人儿是怎样在孤独里度过。他在北京上学的那些日子,每次我下班,不论多晚,儿子总是在昏黄的路灯下独自对着墙踢皮球。在别人家的孩子享受着丰盛晚餐或与全家人团聚的欢乐时刻,他每天要从下午四点半等我到晚上七点。“家”对他来说是地下两层的一个不足20平米的无电视无电话无电脑无书看的、白天晚上都黑乎乎阴森森的陌生空间,他实在不愿在那里呆,宁愿在地面上忍受北方腊月天的寒风与冰冻。
为了孩子,我又回到了故乡,重操教鞭,在三尺讲台上,谆谆教诲莘莘学子。
虽然北京的电话在我重归故里后仍不断追踪而来,搅动着我不安的心,但一想儿子可以在放学回家后看到妈妈,吃到妈妈亲手做的可口饭菜,穿妈妈亲自洗得雪白的衣服,再想儿子即将面临青春期的困扰,就果断地斩断了一切狂念,心如止水地面对充满渴望的几十双眼睛洒下“甘露”。
但儿子入初中的第一天,却是由别人代替我陪同他,心中不免又酸又苦。暗暗发誓,今后,无论多重大多重要的事,绝不能影响儿子的正常学习与生活。
8月25日那天,儿子要上的西郊初中也新生入学,为了两边兼顾,我前一天就吩咐儿子,说要早早送他上学去。翌日一早,儿子一改在小学时屡叫不醒的习惯,在我刚一踏进客厅,还未进入他卧室时,已穿好衣服跑出来了,自觉而快速地完成了清晨的必修功课:洗漱。看他一脸兴奋与跃跃欲试的样子,我对未来也一下子充满了憧憬:初中3年,高中3年,6年后我就可以离开这个闭塞的地方,回到北京去继续我的“北漂一族”的生活,尽管那时我已年过不惑。
这是一所新建的学校,学校最早的一届学生刚升初三,为了迎接新一届的学生,学校在假期里肯定下了不少工夫。在假期前我走访过这所学校,那时这所建在我们学校对面荒地上的学校,才刚刚有一栋显得比较高大的教学楼和一栋较低的家属楼,从脚下的土地上,还可以看见原来荒地的面貌,凹凸不平,土垄清晰,草根随处可见。学校当时也没有校门,也没有围上围墙,只有两栋新楼孤零零地矗立在寒冷的荒野中,显得苍凉而悲壮。如今,学校不仅砌了墙头上插着玻璃碴子的围墙,还在大门上安了伸缩门,大门与教学楼之间的广场也平展如镜。在这个平展如镜的广场上,现如今聚集了至少有两三千人,大人嚷小孩叫,热闹非凡,的的确确给人以兴旺发达之感。广场的中央斜立了一排版面,上面张贴着按学生优劣搭配出来的分班情况。
杨扬不是那种甘于寂寞的人,在我瞪大一双高度近视的小眼一排排一张张地搜索他的名字的时候,他已经一晃不见了。尽管他那套黑色带橙黄镶边的衣服在一群略显土气的人群中很惹眼,他那略高于同龄人的瘦高个头儿也让他如标尺一样容易辨认,但我只是潦草地冲人群扫了几眼,目光又粘在分班榜上。因每年各初、高中班容量过大(有的班级竟有100多人,教室里密密麻麻的全是黑脑袋),故今年全市的初、高中学校都接到省教委及区教育局的通知,上面硬性规定每班最多只能容64人。这样一控制,一个是班上人数有了控制,有利于老师学生精教精学;另一个是各乡镇的学生蜂拥进城,造成城市里学校校舍空前紧张,连这所没有名气、没有升学成绩可参考的新学校也人满为患,其他老牌学校可想而知了,而乡镇初中却门可罗雀。所以控制人数,也有利于乡镇基础教育的发展。话虽这样说,人们是任你上头一个文一个文地往下面发,开学这天,冒着毒日的家长与学生照样把整个学校塞了个满满当当。分班榜前更是挤成了一团。
“妈妈,妈妈!”正当我焦急上火在群蚁排衙似的名单中寻找“杨扬”这个名字时,杨扬那特有的普通话从人群外传来。这个学校,像他这样讲普通话的人凤毛麟角,何况他有些变声的嗓子发出的声音像一只初学啼鸣的小公鸡,嘶哑艰涩,我一听就知道是他。在我的耳边,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变成了这个样子,令我着实有点烦恼,我喜欢男性有一副磁性的嗓音,看来这个梦想在他身上有点难以实现了。
“妈妈,妈妈!”杨扬挤进人群,拍拍我的肩膀,“我找到我的名字了。”
果然是他,我们跑上教学楼,从平面图上找到了他们班。
“妈妈上中学的时候,也是32班。”
“是吗,伙计?”他站在我的左边,右手搭在我的右肩上。我们俩真像是两个老伙计一样一边说着,一边找到了他的教室。
缴费的人挤成了团,可能班主任老师刚从下面的乡镇调上来,一点应付能力也没有。四面围墙似的人把老师围在里面,头与头搭成一个小而圆的井口,老师在“井”里焦躁地喊着:“别挤了,别挤了!”但没有一个家长退缩,人围成的“井”仍然密不透风,我站在人群里,被久不刷牙的口臭与久不洗澡的体臭熏蒸得透不过气来。
看来我得出马了。
我在老师一筹莫展时,在人群内使劲拍了拍手:“大家静一静,都排队站到外面去,老师要去窗口办公。”
然后拖起一张小课桌摆在一个窗口前,人群一阵骚动,有的出去了,在走廊里迅速占据了窗口的最佳位置,有的在教室里依依不舍地跟着课桌围在老师周围。我迅速关死了前后门与剩余的窗户,虽然还剩有十余人在教室里不出去,但教室里一下子清静了许多。老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开始手忙脚乱地数钱、对户口本,在报名单上核对已交钱并核查过户口本的学生名字,然后在名字后面打对勾。一只皮包此时醒目地出现在我面前的那张讲桌上。我拿起包走向老师,老师感激地冲我笑笑,把皮包塞在桌肚里,然后拉着我的手说:“给你先办吧?!”
儿子见我早于很多人先出来,一副大爷的尊容:“办了吗?”
我意气风发地说:“办了,肯定老师对你有印象,儿子。”
“哦!”
2003年秋季,从杨扬这一届开始,全市的初一全部使用新的试验教材,也就是从他们开始,初一不再叫初一,而叫做七年级。
初入七年级的杨扬,在最初的几天里,每天一个好消息——
“妈妈,我们班同学都很喜欢我。”
“妈妈,我可能在这次班干部选举中当选班长。”
对于这一切我都很积极地给予肯定。
在新生军训的前一天,他们班里先确认临时班干部,老师第一个问题是:“谁当文体委员?”
杨扬是唯一举手的学生,于是被确认为文体委员。当老师再问谁当班长时,一心想当班长的他有点后悔自己心急,但他还是再次举起了手。因他已被确认为文体委员,班长由另一个男生担任。
“妈妈,我真的想当班长。”
我说:“你为何不沉住气呢?”
他说看到没一个人举手,他着急,“总得给老师一个面子嘛。”
选班干部肯定有班长一职,因为性急与“给老师面子”,他错过了一次机会。
第二天开始军训,从小想当兵,自从见过李本涛后就把李本涛当作自己偶像的杨扬,对军训充满了幻想,他显得激动万分,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最初他说出他的理想是当兵时,我差点晕过去,他没有说出我期望他从事的职业,却说了一个“不能成大器”的理想。我认为他只是一时冲动,过几天就算了,谁知他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坚持到上初中,仍不改初衷,并且呈现出愈演愈烈之势。做为教师,我知道,强迫他选择其他行业无疑会把他逼到我的对立面去。无奈之中,也渐渐接受了并按书上或有经验的教育者传授的那样,带他去三军仪仗队兵营玩,并让他结识了三军仪仗队的首席执行官李本涛。之后,他的理想更坚定了,即使在火车上,他也只和穿军装的人聊天,并且是主动、积极地凑上去,而且一凑上去就成了莫逆之交。让他与其他人聊,说可以接触更多的人,学到更多的社会知识或其他行业的专业知识,但他只一句:“对那些人我提不起兴趣。”
现在学校军训,肯定的,教官又会成为他最肯亲近的人。不可否认的是,杨扬有一种天生的与人交往的能力,他能让一切他愿结交的人在最短的时间内喜欢上他。如果有些人他不感兴趣,他会很客气很礼貌地问声好,然后敬而远之。所以,所有的人对他都有很好的印象,他喜欢的人说他健谈,容易接近;他不感兴趣的人说他很有礼貌,懂事,腼腆。我也从没听他议论过谁,排斥过谁,讨厌过谁。根据他的性格,我知道,他肯定会与教官交上朋友。果然,军训第一天回来,“我们教官”成为他每一句话的主语。他真的在别人认为很苦、很累的训练中,新鲜而激动地体验着别人畏如虎山的残酷,并且乐不思蜀。
第二天,天下起雨来,我知道他没带雨伞,但我不着急。他一向是善于交际的,他自会带着别人借给他的雨伞回来。
临近傍晚的时候,杨扬回来了。他没有像平时那样迈着弹跳步进家门,也没有像平时那样在大门口就扯着嗓门大喊:“妈妈,我回来了!”他没有骑自行车,而是一步一步地走进院子,以前总显得宽而长的小学时的旧衣服,如今有点局促地绑着他。他浑身是水,发梢与衣襟直向下淌着小水流,刚在客厅门口站了一会儿,他脚下的一块地就全湿了。
我大惊:“啊,怎么会这样?你看这一身水一身泥的。”边说边拿了毛巾去揩他的头,催他脱下湿衣服,他没有叫也没有嚷,只是接过毛巾自己擦,然后去衣橱里取了干衣,在卧室独自换。
“啊,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别人欺负你了?老师教官骂了?好好地怎么不高兴?”像所有的母亲一样,我罗罗嗦嗦另外问了一大串,他的深沉可是罕见的。“吹”着水杯灌了一通水,他才说:“妈妈,今天太感人了。因为天下雨,今天我们七年级所有班的班主任都有点松懈,军训时的纪律有些乱,我们教官就让同学们与班主任同时站在雨里拔军姿。雨下得特大,水一直顺着我的头发梢往下流,弄得我脸挺痒痒的,可是我们的教官也站在雨里,一动不动。他们的军装帽子全湿了,我看他们不动我也不动,我们集体坚持了两个小时呢。后来我们教官为了给我们做示范,开始练前仆。操场上全是水,他们一个个地往下倒,扑起来的水溅了我一身一脸,真感人,我们都被他们这样的做法震住了。为了给我们做表率,他们竟然如此对待自己。”
“是啊,做为军人,要吃很多苦的。”我趁火打劫,想吹一点点风进他的耳朵,好让他知难而退。
“我长大了,也要像他们那样不怕吃苦。”谁知他滴水不进,反而愈发坚决了。
“哦,来,我孩儿辛苦了,妈妈抱一下,安慰安慰。”这是我一向与他增进母子感情的方式,他每次受了委屈或值得我奖励时,我总这样抱他,他也总是靠在我的肩膀上,陶醉地享受母爱。
今天,他反常地一扭身,显出极不屑的表情:“我已经是初中生了。”
从电影、电视或朋友同事那里知道类似的成长故事,但想不到儿子这么快就脱离了我的怀抱,片刻间一种失落喷薄而来,真的从此我的儿子就开始离我越来越远了吗?
只记得他像一只小老鼠一样软软地依偎在我怀里时,我曾无数次想象着我喊一声“儿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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