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就把每天200块钱陪侍费的好差事,不顾喜贵等老乡的情面,当仁不让地留给了云大姐。见小护工马六无活可干时,耿连发又去尽力帮助,“马六感激得都想喊他叔了。”
就在耿连发的梦想一步步美好,一步步变成现实的时候,耿连发又遇到了王天一。这个曾帮助女老板打折他的腿,又让他坐了30天牢的强势人物,耿连发几乎一眼就认了出来:“那颗看着都呛人的大蒜鼻子,和那两道蜇人的刺猬眉,给他的印象太深了。”看着强势失净、现已垂死、需要特护的王天一,耿连发心中久积的怨仇,终于得到了申诉的机会:“报应啊,老天爷有眼!”
米兰·昆德拉说:“小说的精神是复杂性。”其中重要的一面,就在于叙写人物在某种特殊的生存环境的人生遭遇和深刻复杂的内心体验。仿佛命运的轮回,落到耿连发手中的王天一,让耿连发无法自已,一想起曾经的遭遇,内心就掀起无比的波澜。几起几落,有酒后对王天一畅快淋漓的折磨,也有仇恨过度的自卑:“颓然倒在床上,感到胸膛憋屈得要窒息。仿佛刚才不是拔掉了王天一的氧气管,而是堵死了他自己的呼吸道”,“他擦摸着额头的虚汗,陷入了一种悲哀的困惑:你耿连发是个孬种熊包蛋?”那天晚上,当高高举起酒瓶就要送王天一见阎王,而被突然闯进病房的媳妇红莲制止以后,耿连发终于紧紧抱住媳妇的大腿,头扎在媳妇的怀里,“像孩子跟母亲诉说委屈似的”,把一腔伤心、坚强而又脆弱的泪水释放了出来:“俺也知道,可是,俺看着他,俺就有恨。”
作为一个自幼饱受世事辛酸的普通农民,耿连发更多的是朴实、善良、宽厚、智慧,但也有偏狭、酸刻、冷漠、狡赖的一面。这就是耿连发,这才是一个进京打工遭受欺侮,而顽强求生存的真实的农民性格。他对待王天一表现出来的性格负面,丝毫不影响他性格中的美好一面。我们难以求全责备,因为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农民,不是一个体面的绅士,更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官员。他有足够的理由,去嘲笑、捉弄、折磨王天一,可以翘起二郎腿听着收音机,去欣赏王天一卧在病床上的苦难。可以把王天一的胳膊绑死了,“血液都不流了,还输什么液?”可以一把揪掉王天一的氧气管,怒吼道:“叫你吸!叫你吸!好活死你!俺也要让你活活憋死!”
面对已经失去做人尊严、生命尊严的王天一,他“没有一丝同情和怜悯,有的只是仇恨和报复”。多半瓶酒下肚后,用鸡腿去塞王天一的嘴,用酒瓶去砸王天一的腿,振聋发聩的怒骂近乎审判:“你也是警察,俺们河南的任长霞也是警察,你是局长,俺任长霞也是局长,俺们任局长给百姓办了多少好事,你当局长却祸害了多少好人!俺河南那么好的局长死了,留下你这样的混蛋活在世上,是该你死啊!”
在酒精的助长之下,耿连发围绕着病卧的王天一,简直变成了一个犹斗的困兽。如果不是媳妇红莲到来,耿连发上演的将是一场无可挽回的人生悲剧,比起强势一生,落得结局凄惨的王天一更为可悲,更让人痛切。
红莲这个“小小巧巧,玲玲珑珑”的女人,在她的身上看不到一点像耿连发一样的性格负面,拥有的只是朴实、勤劳、善良、坚毅,像许多中国农村妇女一样,把爱倾注给了孩子、丈夫和家庭。她以自己的柔弱之躯,守护在丈夫耿连发的身边,以自己慈母般的爱,抚慰着丈夫受伤的心灵。同丈夫编织着梦想,并付诸着辛劳。当她阻止了丈夫欲置王天一于死地的时候,表现出了无比的爱的体贴、宽容与博大:“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就当没有过。你看他现在成了这样,咱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么?人作践咱,咱没办法,咱自己不能作践自己,你说哩?”“他不是咱亲爹,但他是他孩的亲爹,他死了,他孩就没亲爹了!他孩跟咱又没仇。”
她平息了丈夫的“一腔恨水”,并且不顾丈夫的固执守旧,抽空替丈夫悉心照料王天一,给王天一清理口中的痰块,给王天一洗背心。让丈夫给王天一刮胡子,给王天一擦身子。向神志清醒的王天一解释:“王局长,你不要见怪,俺连发是好人,就脾气赖,从小没了娘,早早的又死了爹,少爹没娘的孩儿,可怜呀!”她以自己的纯洁、善良、真诚,认识、理解和对待社会对待仇人,劝慰丈夫:“王天一也不是娘生下来就是坏人!再说了,他当那么多年警察,从小兵当到局长,要是一直干坏事,能上得去?”“他都六十多了,人家当警察时,你还没出生哩,七几年八几年,那阵子谁买官?”“他对咱不对不能说人家啥都不对,你恨他不能叫人人恨他。”
在媳妇红莲的感染与劝导下,耿连发尽管仍免不了怀恨在心,依旧是不情愿的,但还是按照媳妇的意思,给王天一刮胡子擦身体。并且格外小心细致:“去水房打来热水,再羼了冷水,试试不烫,才投湿了毛巾,给王天一擦身体。”擦了前身擦后身,擦了大腿擦小腿,最后解开王天一手臂上的纱带,又给王天一擦胳膊。小说的精彩和看点就在于此,就在于耿连发痛彻心骨的内心搏斗,在于善与恶的殊死较量。
“亲历了善与恶,亲与仇,爱与恨,是与非”,在病床上备受煎熬的王天一,终于被耿连发夫妇特别是红莲感动了,作为良心的发现与忏悔,在红莲从阳台上不慎摔下楼的那一刻,他的“眼眶里浮起一泓热泪。他不想让耿连发看见,歪了头一直瞅着阳台,看着窗外那朵红霞似的身影”,“毅然决然地,揪掉了鼻孔里的吸氧管,拔掉了另一只手臂上的输液管”,让鲜血从留滞针头喷涌而出,不再维持苟延残喘的生命。不管王天一过去如何让人憎恨气愤,此时却叫人觉得悲壮,觉得他还是一个人,他的自绝表明了人性本质的美好,至少冲淡或洗涮了他的罪过。作为一个看似次要,而在叙述处理上又十分重要的人物,王天一的结局处理是成功的,让我们对人生对社会还未失去信心。只要良知在,良知不灭,就有救赎的希望。
红莲死了,那一天是她的生日,带着没有圆满的梦想,带着《今天是个好日子》,带着对人世的留恋,对孩子、丈夫和家庭的爱,“像一名做空中跳伞表演的运动员”,“像一只红色的大气球”,从十四层高楼坠落了下去。耿连发抱着媳妇,或者说用太平车推着媳妇,从住院部严酷地走向了他走了“至少在百次以上”的太平间。红莲之死,并不意味着耿连发的失败,也不应该意味着耿连发的失败,而表明在当今中国,每一个“吃得太饱了”的发财者的发财,每一座城市欣欣向荣的发展,都有着农民工沉痛的代价。
耿连发进京打工的顽强与挣扎,不仅是在谋求生存实现梦想,更是一个农民不甘因循,像祖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而寻求新的人生价值,真正守望作为一个农民的尊严的表白。他的不幸是时代的不幸,我们这个社会的不幸,是漠视农民的不幸。耿连发送别媳妇红莲后,是被击垮还是继续站起来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留给我们许多深思的问题。只要耿连发式的悲剧上演,有关农民和农民工不幸的话题就会继续。作为一个作家,餐桌上的每一顿饭都离不开农民的供养,就应该关注农民和农民工的生存境遇,关注他们命运的颠沛流离,欲望、痛苦、呼号与挣扎,像路遥说的:“我对中国农民的命运充满了焦灼的关切之情,我更多地关注他们在走向新生活过程中的艰辛与痛苦,而不仅仅是到达彼岸后的大快乐。”
贺虎林的小说《颤音》,让我读出了真诚,读出了血性,让我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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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 …
《黄河》2007年第3期 …
。06:49
公园里的故事
杨 遥
持续高温半个多月,在傍晚下雨了。雨越下越大,晚饭时候也没有停,到11点多的时候,响起一个惊天大雷。电停了,然后雨一直在下,那些雷像鹰一样盘旋在屋顶一个个炸裂,闷声闷气震得屋子嗡嗡响。窗户紧闭着,惨白的闪电像要透过玻璃钻进来。熟睡的小孩们大多被惊醒,哇哇乱哭。又一个雷,哭声听不到了。第二天,街道上积满了黄色的沙子和土,汽车一过,尘土便弥漫起来,整个街上像有一层黄色的雾。那些雨水仿佛从来没有在地面上停过。
雨一停,王明就去了公园。他早上睡不着,身子下边硬得难受,虽说现在解决的办法多了,可是他没有试过。他喜欢一次次把鱼钩抛向水面,尽管大多时候什么也拉不上来,可那种冲动却能慢慢抑制住。
这个公园大概是世界上最简陋的公园。在城的西北角圈出一块地,把以前的臭河填了一大块,挖两个池塘,用水泥铺底、围边,拍板修建它的人便匆匆到另一个地方任职去了。它的围墙是残缺不全的,可以追溯到明朝,连同一条过去叫玉泉河、现在已变成名副其实的臭河的一条小河,组成了世界上这个最简陋不堪的公园。因为它是小城唯一的一处公共活动场所,吸引了情侣、玩童、垂钓者和健身爱好者的光顾。
今天的公园很安静,到处都是水,不光是那两个池塘,那些高低不平的水洼里也都是水。王明在臭河边找一平缓处打开马扎坐下,架好鱼竿,把线抛向深深的水面。鱼钩落入水面的时候泛起一个小小的涟漪,水面静了。好多灰褐色的野鸭子毛茸茸的,像破土而出的种子纷纷从蒲子里钻出来,水面被它们一搅,分成无数块。
太阳渐渐升高,来了几个打太极拳的老人,又回去了。王明打开身边的小包,取出面包和水。鱼钩动了,他一拉一挑,鱼线在水中唰唰往前跑,一条巴掌大的小鲤鱼在阳光下扭来扭去,身上的水珠掉在水面上又泛起些涟漪。王明把鱼摘下来,放进沉入水中的鱼兜里,用石头压好。他又把鱼钩甩出去。几只野鸭子看见水面在动,抢着往前面游。王明用牙把矿泉水瓶子弄开,眯着眼睛喝了一口。他看见有两个人骑着一辆火红色的摩托进了公园,在臭河对岸停下。从车上下来一男一女,女的穿着一件白色T恤衫和牛仔短裤,长长的头发随着走路的节奏一动一动。他们很亲昵地挽着手,在一棵杨树前停下,男的取出一张报纸,铺在地上,他先坐下去,女的挨着他坐下去,他们两个坐得很紧,身体之间没有一点缝隙。而且男的搂着女的,俯下身子侧过头和女的说话,正好把两人的脸都挡住了。王明觉得心里有些痒痒,他把鱼线拉上来,饵已经被鱼吃了。王明又加上饵,站起来,把鱼线在头顶上旋转了几圈,用劲抛出去,他希望鱼线能抛得远一点,最好到了河对岸,可是鱼钩到了河中间就落下来了,后面拖着的长长的鱼线沉入水面一部分,剩下的都软沓沓地掉在岸上。
天气热了,野鸭子都钻进蒲子里。水面更干净了,只剩下蓝色的水面和水面上一动不动的浮标。那两个人还在树下紧紧贴着,他们的腿麻花一样搅在一起。王明仰起头,把瓶中剩下的矿泉水一口喝干。拉起鱼线,看也没看,又用劲甩出去。
树阴越来越小,那两个人的身子几乎完全暴露在阳光下了。王明打开遮阳伞。鱼钩动了动,迅速往下沉。王明站起来,拉紧鱼线,感觉手上很吃力。他顺着鱼线动的方向沿着岸边遛了几回,把线往岸上拉。水面向两边分开,一个巨大的黑影窜上来。王明拽住鱼线往岸上跑,一条七八斤重的草鱼被拖上来。王明抬头望了望对岸,那两个人还是缠在一起。女人亮在阳光下的腿白花花的,男的后脑勺冲着他,把女人的脸完全挡住。王明冲鱼踢了一脚,鱼吧嗒一甩身子跳起来又重重落下去。王明说,他妈的,又不是在水里。他把鱼兜拿起来,把里面的小鲤鱼扔到水里,把这个大家伙装进去。他想该回家了。可是他望了望那两个人,见他们还是雕塑一样粘在一起,就打消了主意。他把鱼兜里的鱼放在岸上用石头压好,又把鱼钩抛出去。
天空热辣辣的,太阳仿佛能穿透遮阳伞。四周静极了,一丝风也没有。水面和蒲子都在散发热气。王明的身子汗津津的。那条鱼在地上死了似的一动不动,它的嘴边有血慢慢渗出来。
那两个人身子仿佛长在一起,还是男人的后脑勺冲着王明,女人的头却完全被男人挡住了。王明想,他们也许在接吻。他用舌头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知道自己没有水了。他站起来,想过去看看这两个人,走了两步,又返回来,骂了句他妈的。吧嗒一声,那条鱼忽然跳了一下,王明吓了一跳。他看见鱼白色的肚子那儿有些地方变成红色。他用脚踢了踢鱼,鱼开始乱蹦起来,噼哩啪啦地甩打着身子和尾巴,发出很大的声音。湖面像一个扩声器,把这种声音加倍放大,送到对岸。王明想,他们或许会回过头来看看,万一是条蛇在他们背后呢?但那两个人像连体婴儿一样长在一起不动,女人的身体好像往后倾斜了,男人的身子一多半在女人身上,他们的手好像伸进了对方衣服里。王明想到一个主词:侵入。那个男人的手侵入了女人的身体,女人的手侵入了男人的身体。他暴躁不安,拿起一块小石头,朝鱼身上砸去。鱼蹦了起来,并发出婴儿啼哭一样的声音,这种声音又被湖面扩大送到对岸去,那两个人还是不动。鱼嘴里的血更多了,肚子上好多地方都变成红色。王明叹口气,用手掬些水洒在鱼身上,鱼又不动了。王明用手扯些水草,胡乱盖在鱼身上。这时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在掩埋一具尸体。
王明把鱼钩抛出去,静静地坐在马扎上,目光空空地掠过水面。他看到树下那辆火红色的摩托在太阳的炙烤下仿佛要燃烧起来,摩托、鱼、男人、女人和他、城墙都像油画中的静物似的,可是王明觉得这些都在动,像水面下的暗流,在流淌、涌动。他想那两个人一定会站起来,去吃饭、回家或忍不住找个地方做爱,尽管他们看起来还像学生。他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