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才能长成小小的一蓬。到藏区巡回医疗,我骑马穿行于略带苍蓝色调的红柳丛中,曾以为它必与雪域永在。
一天,司务长布置任务——全体打柴去!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高原之上,哪里有柴?!
原来是驱车上百公里,把红柳挖出来,当柴火烧。
我大惊,说,红柳挖了,高原上仅有的树不就绝了吗?
司务长回答,你要吃饭,对不对?饭要烧熟,对不对?烧熟要用柴火,对不对?柴火就是红柳,对不对?
我说,红柳不是柴火。它是活的,它有生命。做饭可以用汽油,可以用焦炭,为什么要用高原上惟一的绿色!
司务长说,拉一车汽油上山,路上就要耗掉两车汽油。焦炭运上来,一斤的价钱等于六斤白面。红柳是不要钱的,你算算这个账吧!
挖红柳的队伍,带着铁锨、镐头和斧,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红柳通常都是长在沙丘上。一座结实的沙丘顶上,昂然立着一株红柳。它的根像一柄巨大章鱼的无数脚爪,缠附至沙丘逶迤的边缘。
我很奇怪,红柳为什么不找个背风的地方猫着呢?生存中也好少些艰辛。老兵说,你本末倒置了。不是红柳长在沙丘上,是因为有了这棵红柳,固住了流沙。随着红柳的渐渐长大,流沙被固住的越来越多,最后便聚成了一座沙山。红柳的根有多广,那沙山就有多大。
啊,红柳如同冰山。露在沙上的部分只有十分之一,伟大的力量埋在地下。
红柳的枝叶算不得好柴薪。它们在灶膛里像闪电一样,转眼就释放完了,炊事员说它们一点儿后劲也没有。真正顽强的是红柳强大的根系。它们如盘卷的金属,坚挺而硬韧,与砂砾粘结得如同钢筋混凝土。一旦燃烧起来,持续而稳定地吐出熊熊的热量,好像把千万年来,从太阳那里索得的光芒,压缩后爆裂出来。金红的火焰中,每一块红柳根,都弥久地维持着盘根错节的形状,好像一颗傲然不屈的英魂。
把红柳根从沙丘中掘出,蕴含着很可怕的工作量。红柳与土地生死相依,人们要先费几天的时间,将大半个沙山掏净。这样,红柳就枝桠虬劲地腾越在旷野之上,好似一副镂空的恐龙骨架。这时需请来最有气力的男子汉,用利斧,将这活着的巨型根雕与大地最后的联系,一一斩断。整个红柳丛就訇然倒下了。
连年砍伐,人们先找那些比较幼细的红柳下手,因为所费气力较少。但一年年过去,易挖的红柳绝迹,只剩那些最古老的树灵了。
掏挖沙山的工期越来越漫长,最健硕有力的小伙子,也折不断红柳苍老的手臂了。于是人们想出了高技术的法子——用炸药!
只需在红柳根部,挖一条深深的巷子,用架子把火药探进去,人伏得远远的,将长长的药捻点燃。深远的寂静之后,只听轰的一声,再幽深的树怪,也尸骸散地了。
我们风餐露宿。今年可以看到,去年被掘走红柳的沙丘,好像做了眼球摘除术的伤员,依旧大睁着空洞的眼睑,怒向苍穹。但这触目惊心的景象不会持续太久,待到第三年,那沙丘已烟消云散,好像此地从来不曾生存过什么千年古木,堆聚过亿万颗沙砾。
听最近到过阿里的人讲,红柳林早已掘净烧光,连根须都烟消灰灭了。
有时深夜,我会突然想起那些高原上的原住民,它们的魂魄,如今栖息在何处云端?会想到那些曾经被固住的黄沙,是否已飘洒到世界各处?从屋顶上扬起的尘雾,通常会飞得十分遥远。会看着自己的手,觉得上面有绿色的血迹。无论我们曾经有多少神圣的理由,今天都要向红柳忏悔。
第三部分柳枝骨折
学医时,教授拿一支柳枝进教室。嫩绿的枝条上,萌着鹅黄的叶,好似凤眼初醒的样子。严谨的先生啪的折断了柳枝,断茬锐利,只留青皮褴褛地连缀着,溅出一堂苦苦的气息。教授说,今天我们讲人体的“柳枝骨折”。说的是此刻骨虽断,却还和整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医生的职责,就是把断骨接起来,需要格外的冷静,格外的耐心……
多年后,偶到大兴安岭。苍莽林海中,老猎人告诉我,如果迷了路,就去找柳树。
我问为什么?他说,春天柳树最先绿,秋天它最后黄。有柳的地方必有活水,水往山外流,你跟着它,就会找回家。
一位女友向我哭诉她的不幸,说家该纯洁,家该祥和。眼前这一切都濒临崩塌,她想快刀斩乱麻,可孩子小……
我知她家并非恩断义绝,就讲起了柳枝骨折。植物都可凭着生命的本能,愈合惨痛的伤口,我们也可更顽强更细致地尝试修整家的破损。
女友迟疑说,现代的东西,不破都要扔,连筷子都变成一次性的……何况当初海誓山盟如今千疮百孔的家!
我说,家是活的,会得病也会康复。既然高超的仪器会失灵,凌飞的火箭会爆炸,精密的计算机会染病毒,蔚蓝的天空会厄尔尼诺,婚姻当然也可骨折。
一对男女走入婚姻的时候,就是共同种下了一棵柳树,期待绿荫如盖。他们携手造了一件独一无二的产品——他们的家。需承诺为其保修,期限是整整一生。
柳树生虫。当家遭遇危机的时候,修补是比丢弃更繁琐艰巨的工程。有多少痛苦中的人们嫌烦,索性扔下断了的柳枝,另筑新巢。这当然也是一种选择,如同伤臂截肢。但如果这家中还有孩子,那就如同缕缕连缀的青色柳丝,还需三思而后行!
女友听了我的话,半信半疑道,缝缝补补恢复起来的家,还能牢靠吗?
我说,当年的课堂上,我们也曾问过教授,柳枝骨折长好后,当再次遭受重大压力和撞击的时候,会不会在原位爆开,鲜血横流?
教授微笑着回答,樵夫上山砍柴,都知道斧刃最难劈入的树瘤,恰是当年树木折断后愈合的地方。
第四部分盲人看
每逢下学的时候,附近的那所小学,就有稠厚的人群,糊在铁门前,好似风暴前的蚁穴。那是家长等着接各自的孩童回家。
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有个人,倚着毛白杨,悄无声地站着,从不张望校门口。直到有一个孩子飞快地跑过来,拉着他说,爸,咱们回家。他把左手交给孩子,右手拄起盲杖,一同横穿马路。
多年前,这盲人常蹲在路边,用二胡奏很哀伤的曲调。他技艺不好,琴也质劣,音符断断续续的抽噎,叫人听了只想快快远离。他面前盛着零碎钱的破罐头盒,永远看得到锈蚀的罐底。我偶尔放一点钱进去,也是堵着耳朵近前。
后来,他摆了一个小摊子,卖点手绢袜子什么的,生意很淡。一天晚上,我回家一下公共汽车,黑寂就包抄来。原来这一片突然停电,连路灯都灭了。只有电线杆旁,一束光柱如食指捅破星天。靠拢才见是那盲人打了手电,在卖蜡烛火柴,价钱很便宜。我赶紧买了一份,喜滋滋地觉着带回光明给亲人。
之后的某个白日,我又在路旁看到盲人,就气哼哼地走过去,说,你也不能趁着停电,发这种不义之财啊!那天你卖的蜡烛,算什么货色啊?蜡烛油四下流,烫了我的手。烛捻一点也不亮,小得像个萤火虫尾巴。
他愣愣地把塌陷的眼窝对着我,半天才说,对不住,我……不知道……蜡烛的光……该有多大。萤火虫的尾巴……是多亮。那天听说停电,就赶紧批了蜡烛来卖。我只知道……黑了,难受。
我呆住了。那个漆黑的夜晚,即便烛火如豆,还是比完全的黑暗,好了不知几多。一个盲人,在为明眼人操劳,我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他,我好悔。
后来,我很长时间没到他的摊子买东西。确信他把我的声音忘掉之后,有一天,我买了一堆杂物,然后放下了50块钱,对盲人说,不必找了。
我抱着那些东西,走了没几步,被他叫住了。大姐,你给我的是多少钱啊?
我说,是50元。
他说,我从来没拿过这么大的票子。
见他先是平着指肚,后是立起掌根,反复摩索钞票的正反面,我说,这钱是真的。您放心。
他笑笑说,我从来没收到过假钱。谁要是欺负一个瞎子,他的心先就瞎了。我只是不能收您这么多的钱,我是在做买卖啊。
我知道自己又一次错了。
不知他在哪里学了按摩,经济上渐渐有了起色,从乡下找了一个盲目的姑娘,成了亲。一天,我到公园去,忽然看到他们夫妻相跟着,沿着花径在走。四周湖光山色美若仙境,我想,这对他们来讲,真是一种残酷。
闪过他们身旁的时候,听到盲夫有些炫耀地问,怎么样?我领你来这儿,景色不错呗?好好看看吧。
盲妻不服气地说,好像你看过似的?
盲夫很肯定地说,我看过。常来看的。
听一个盲人连连响亮地说出“看”这个词,叫人顿生悲凉,也觉出一些滑稽。
盲妻反唇相讥道,介绍人不是说你胎里瞎吗?啥时看到这里好景色呢?
盲夫说,别人用眼看,咱可以用心看,用耳朵看,用手看,用鼻子看……加起来一点不比别人少啊。
他说着,用手捉了妻子的指,沿着粗糙的树皮攀上去,停在一片极小的叶子上,说,你看到了吗?多老的树,芽子也是嫩的。
那一瞬,我凛然一惊。世上有很多东西,看了如同未看,我们眼在神不在。记住并真正懂得的东西,必得被心房茧住啊。
后来盲夫妇有了果实,一个瞳仁亮如秋水的男孩。他渐渐长大,上了小学,盲人便天天接送。
初起那孩童躲在盲人背后,跟着杖子走。慢慢胆子壮了,绿灯一亮,就跳着要越过去。父亲总是死死拽住他,用盲杖戳着柏油说,让我再听听,近处没有车轮声,我们才可动……
终有一天,孩子对父亲讲,爸,我给你带路吧。他拉起父亲,东张西望,然后一蹦一跳地越过地上的斑马线。于是盲人第一次提起他的盲杖,跟着目光如炬的孩子,无所顾忌地前行,脚步抬得高高,轻捷如飞。
孩子越来越大了。当明眼人都不再接送这么高的孩子时,盲人依旧每天倚在校旁的杨树下,等待着。
第四部分美容师的作品
一家很有名的制造商,产品从服装到化妆品到无数精美的饰品。
一天,商家召开盛大的产品推销会,其中最有趣的项目是——造就绅士。他们聘用的高级美容师,从城市最肮脏的角落,找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流浪汉,衣衫褴褛面容晦暗。美容师先给他拍了照片,存档以观后效。接着便用芬芳的洗液为他冲沐理发,用名牌剃须泡给他刮胡子,敷上一层又一层含有药物成分的润肤品、面霜和眼霜……打理清洁后,根据他的身高和肤色,选配了最适宜的衬衣、西装、领带,甚至还有一支很棒的手杖和一顶昂贵的帽子……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这个穷困潦倒颓败已极的莽汉,被商家的产品包装一新,成了仪表堂堂的绅士。在场的人叹为观止,公司的销售额飙升。
会后,某经理决定雇用这名容光焕发的绅士。约他第二天早晨报到,绅士点头答应了。但是,第二天早上,绅士没有来。经理决定耐心等下去,第三天、第四天……绅士还是没来。经理就去流浪汉聚集的地方,终于找到了他。
绅士脸上长出了白而短的乱须,身上散发着恶浊的气味,西服、领带以及华美的帽子全不见了,或许被他换了酒喝。此刻他醉醺醺地躺在垃圾箱旁,只有那根手杖还枕在头下。
经理把他叫醒,说,美容师改变了你的外貌,但是他们没有改变你的内心。所以,你还是你啊。现在,你乐意跟我走吗?
流浪汉站起身,跟着经理走了。后来,他终于从里到外成了新人。
改变一个人的外貌,也许几个小时就够了。美容师没有错,但改变一个人的精神,绝不是化妆品和纺织品能够胜任的。只有劳动和信仰,才能真正改变我们。
第四部分魔术师的铁钉
有一位非常有名的魔术师,当记者问起他成功的秘诀时,他带着记者,来到他平日演出的宏大剧场门口。记者以为他会走进富丽堂皇的大门,没想到他领着记者来到了马路对面的一个下水道口。
你躺在这里,假设自己是在冬天的夜晚饥寒交迫,试试你能看到些什么?魔术师很和气地说。
记者屈身躺在地上,他闻到了下水道发出的恶臭,他看到了香喷喷的饭店和华美的商场,还看到无数的人腿在向着剧场走动,另外,有一截突出的窗台就在头顶侧方悬着,如同丑陋的屋檐。他边看边报告着,魔术师说,很好,你看得很全面。只是,在窗台的水泥上,请你看得再仔细一点。你还可以有所发现。
在魔术师的一再提示下,记者看到了窗台的下方,有一行模糊的字迹。他拼命瞪大眼睛,才辨识出那是魔术师的名字。
魔术师说,很多年前,我是一个乡下来的孩子。冬天,我蜷着身子躺在这里。你知道下水道口尽管恶臭,但比较暖和,从来不会结冰的。我看到了满天的星斗,知道明天更冷。我看到了食品和衣物,但我身无分文。我还看到了无数的人到对面的剧场去看演出。我萌生了一个梦想,有一天,我也要到这座辉煌的剧院里去,不是去看演出,是让别人看我的演出。这样想了之后,我就从地上捡起一根铁钉,用冻僵的手指,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水泥窗台上了……你问我为什么会成功,就这么简单。我用一根生锈的铁钉,把我的梦想刻在这里,每当我没有信心的时候,我就来到这里。当我离开的时候,勇气就重新灌满了胸膛。
分手的时候,记者对魔术师说,能否让我看看您那神奇的铁钉?魔术师说,可以。说完,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铁钉,说,喏,就是它了。铁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