售货员是明岑女人李姐儿和双牛女人朱文秀。李姐儿大叫:“别挤,别挤,凡是来买东西的,柜台前自觉排队,按顺序来!”
要买东西的村民排成一个长队。排在第一的万磙子冲文秀呵呵笑道:“双牛嫂子,称斤盐!”
文秀跛着脚,舀出盐,拿秤来称。因是第一次站柜台,文秀很紧张,连称几次才算将秤摆平,将盐倒进纸包。李姐儿麻利地包起来,收好钱,将盐递给万磙子。
跟在后面的是万秃子,声音很小:“双牛婶儿,给我称二两!”
听他只称这一点儿,众人皆笑起来。文秀称出二两,李姐儿包好,推在柜台上:“二分钱!”
万秃子表情尴尬:“明岑婶儿,我……我没钱!”
李姐儿将盐包拿回来:“没钱,你称啥盐?”
万秃子嗫嚅道:“我……我先欠上!”
李姐儿眼一白:“去去去,这是合作社,不是你家里。”
万秃子急了:“明岑婶儿,我家一个多月没吃盐了,我妈……我妈要我多少称点儿,说是没盐不中!”
李姐儿有些为难:“咋欠哩?风召呀,谁家的日子都不容易,要是大家都来欠,代销点咋开哩?再说,刚开张就欠账,不吉利。”
万秃子哭丧着脸,转身欲走,已经走到门口的万磙子拐回来,摸出二分硬币搁在柜台上:“明岑婶子,这是二分钱,我垫了!”
李姐儿收起钱,将盐包塞给万秃子。
再后面是家群,摸出一块钱,摆在柜台上:“明岑嫂子,称一斤盐,再买半斤白碱,半斤苏打。”
文秀正要去称,李姐儿拦住她,将一块钱还给家群,赔笑道:“家群小弟,这钱你得收回去!”
家群拿着钱,怔了:“咋哩?”
李姐儿指着门外:“你到门口看看,那里贴着通告,代销点的商品只卖给社员。你家不是社员,不能买!”
排在后面的村民乱套了,纷纷围到柜台前,七嘴八舌地叫嚷:
“凭啥不能买?”
“社员咋哩?社员比谁高一头?”
“为啥只卖给社员?”
“哪有开店不卖的理儿?”
第三章 合作社(13)
“这规矩是谁定的?”
门口飘来一个声音:“规矩是我定的!谁不服,冲我说!”那人说完,转身走到外头。
众人扭身,见是风扬,纷纷跟他走到外头。
风扬指着门框左侧挂着的匾牌:“大家看,这上面写的啥?写的是‘四棵杨村农业合作社代销点’。这话是说,这个代销点是合作社办的。合作社的东西,当然只能卖给社员。你们谁想来买,就先写申请书入社。只要是社员,谁都可以买。不入社,就得多跑几步路,镇上买去!”
众人面面相觑。
有人大声问道:“申请书咋写?”
风扬应道:“申请书是张表格,代销点里就有,你们向营业员要,找人填好,按上指印,交到社委就中!”
一些人悻悻地离开。
成家群空着两手回到家里,将钱还给有林。
有林怔道:“咦,代销点里没东西?”
家群应道:“咱不是社员,人家不卖给咱!”
有林眼睛圆瞪:“啥?他开店,咱拿钱去买,难道不中?”
家群低下头,没有应声。
有林欺前一步:“你说,是谁不让咱买?”
家群喃喃地说:“万村长!”
有林的老脸拉下来,顿一会儿,将钱递给家群:“群儿,给老子镇上买去!奶奶的,离开他这个黑店,还能不让吃盐?”
这期间,成家发生一件喜事,英芝二次怀孕了。
这日早晨,吃过早饭,家群上学,有林、家兴收拾农具,准备下地。正在灶火收拾灶台的英芝猛然觉得恶心,捂住嘴跑到院外,蹲在地上一声接一声地呕。
有林听见,急问家兴:“英芝咋了?”
家兴摇头道:“不知道,吐两天了!”
有林打个惊愣,寻思一阵,问道:“你妈呢?”
成刘氏正在堂间教清萍做鞋,听到声音,赶忙出来:“啥事儿?”
“你听听,英芝是咋哩,吐成那样?”
“老头子,”成刘氏听一会儿,笑了,“英芝怕是有喜了!昨儿我见她倒醋喝,就往这方面忖摸。看样子,八成是哩,我还琢磨寻个时机对你提说这事哩!”
“夜黑儿就该对我说!”有林责她一句,又听英芝吐几声,美得合不拢嘴,转对家兴,“打今儿起,甭让英芝下田了!”见家兴应过,转对成刘氏,“你也听着,家里的活儿再不许攀扯英芝,还有,从明儿开始,你每天早起,给英芝做碗面疙瘩,打上蛋花!”
“这是月子婆娘才吃的,英芝还早哩!”成刘氏觉得他说的过分,小声顶撞。
“叫你做你就做,”有林老脸一沉,“犟啥嘴哩!”
成刘氏不吱声了。
英芝在外面吐,听得清楚。吐完回来,走到有林跟前,发嗲道:“爹,你不让我下田,也不让我做家务,让我做啥?”
“英芝呀,”有林看着英芝,眉开眼笑,“你啥也甭做,只把我这孙子养壮点儿就中!要是屈了他,爹可不饶你!”
“爹,”英芝笑道,“照你这么做,儿媳可要憋死了!”
“这……”有林想了想,“要是闷得慌,你就领旺田村里转转。不究咋说,在咱家里,你是功臣,凭他是谁,都得照后靠!”
有林话音刚落,院外传来脚步声,抬头一看,是青龙,人已走进院门,两眼笑着,嘴里不住地吧嗒他的铜烟嘴儿。
“有林大爷,”青龙呵呵笑几声,“大老远听见你在说功臣,谁是功臣?”
不待有林答话,英芝脸上一热,扭身钻进灶火。有林斜睨青龙,嘴角撇着笑,一句话不说,显然是在故意急他。
青龙凑上两步,递过铜烟嘴:“大爷,新买来的,特壮,抽口尝尝!”
有林接过来,抽一口,咂咂嘴,又抽一口。正要抽第三口,青龙一把夺过来,笑道:“大爷,烟算是抽过了,这下该说了吧!”
“你小子,还没抽美哩!”有林故意拉起脸。
大家皆笑起来。
青龙眨巴几下眼,眼珠子四下一抡,瞄到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清萍,嘻嘻笑道:“小萍姑,大爷卖拐,你透个底儿!赶明儿,侄子给你买……买根红头绳!”
“不用你买,”清萍斜一眼有林,声音冷冷的,充满怨怼,“功臣是俺嫂子呗!在俺爹眼里,成家只有俺嫂子一个人!”
第三章 合作社(14)
有林白她一眼,转对成刘氏,阴起脸:“柯杈子今儿做啥?”
“学剪鞋样哩!”成刘氏赔个笑,颠起小脚跑过去,扯清萍进屋去了。
“你小子,”有林转过头,望着青龙,“恁忙的天,不到合作社里干活儿,跑大爷这里做啥?”
“大爷,”青龙嘻嘻笑几声,又凑上来,“孙子此来,是想跟大爷商量个事儿!”
“我就知道,你小子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啥事儿?”有林眯眯笑着,掏出自己的旱烟袋,蹲在地上揉烟丝儿。
家兴见青龙是寻他爹的,冲他笑一下,踅进灶火陪英芝去了。
“大爷,”青龙也蹲下来,磕掉烟灰,重装一锅,拿火绳先帮有林点上,再点上自己的,“是风扬托我来的。到这个月,咱村除去你跟民善几家,差不多都入社了。风扬说,这几家中,他最看重的是大爷,先让我打声招呼,只要大爷肯入社,风扬说,他就到镇上为大爷摆一席,非让大爷喝美不中!”
有林的脸色阴沉下去,一下接一下地抽烟。青龙候一时,见他一直不开口,磕磕烟灰,起身道:“大爷,这事儿不急,你琢磨几天,我再来候话!”
青龙转身,要出门时,有林也磕烟灰,甩出来一句:“不送了!”
这天夜里,社委开会,雪梅再次缺席。
风扬扫一眼青龙、明岑和磙子,拿出一沓子纸头,咳嗽一下:“又有五户写申请了,还剩六户!”
三人互望一眼。
风扬一字一顿:“这六户是孙鼎立家、成有林家、孙民善家、刘丙魁家、万风超家和张天碌家。”
青龙掏出烟锅抽烟。
风扬又扫一眼几人,学韦光正挥动拳头:“合作社是大运动,谁也挡不住。报纸上说,全国合作社风起云涌,韦领导说,咱伏牛县村村都有合作社,家家都得入,不入不中。咱村里剩这六家,大家说咋办?”
磙子插话道:“还能咋办?对这些落后分子,开斗争会批斗!”
青龙白他一眼,再次吧嗒烟嘴儿。
风扬的目光转向明岑:“明岑叔,你说咋整?”
明岑应道:“你说咋整就咋整。”
风扬思忖一会儿,放缓语气:“我还是那句老话,做思想工作。入社讲求自愿,这六户不想入,是对咱不信任,咱得仁至义尽,好好做通工作。烟爷家和民善家,由明岑做工作。风超家由磙子做工作。天碌家由雪梅同志做工作。有林大爷家和刘师傅家,就交给青龙了。谁有啥说?”
没人应声。
散会之后,青龙踅到成家院子,刚好堵到老有林。老有林正在院中和家群一道为牛铡草,见到他来,放下铡刀,走进屋里。
家兴苦笑一下,拉凳子招呼青龙坐。青龙没坐,蹲在地上,掏出烟袋朝烟锅里揉烟。
不一会儿,有林从屋子里走出来,手中拿着一个布包,在青龙面前小心打开,从包了好几层的碎花洋布中拿出土地证,翻开,指着上面的字:“青龙呀,你念念这上面写的啥?”
青龙笑道:“大爷呀,你明知道孙子不识字,叫我咋念?”
有林咳嗽一声,放缓声音:“你不识字,大爷也不识。不过,大爷找宗先念过了,说上面写的是‘土地所有权证’,我问先生啥叫所有,先生说,所有就是属于我家,也就是说,河坡上这几亩地,政府已经按照政策分给我家了,属于我成家所有!”
青龙又笑一声:“大爷说的是,这是谁都知道的!”
有林指指下面的公章:“那你问问你们社长,县政府的公章还作不作数?要是不作数了,大爷这就入社!”
青龙尴尬地笑笑:“大爷,风扬也没说一定要大爷入社,只是让我向大爷打个商量。入社是自愿的,大爷不想入社,谁也不能强逼!”
“这就是了!”有林收起土地证,“你小子还有啥事?”
“没啥了。”青龙起身,悻悻然走出成家。
春耕开始了,河坡地里一片繁忙。
四棵杨人大部分入社,河坡地上原来一家一户的田埂多被犁掉了,成为一片连一片的大田。社里耕牛少,犁不过来,磙子就领着青壮劳力,排成一排,拿着铁锹、老虎爪儿等,喊着号子翻地,听得有林心里发憷。
第三章 合作社(15)
更糟糕的还不是这个。
一日上午,有林掌犁,他家的小牝牛在前面拽。一头小牛犊跟在牝牛身后,甩着尾巴跑。家兴全身冒汗,扯起一根拴在犁架上的绳子,帮牛出力。
正干之间,家兴抬头,见万磙子领着一群社员,正在挖断通往双龙河的车路,惊叫:“爹,快看,他们在断路哩!”
有林怒不可遏,扔下犁,迈开大步冲过去,冲万磙子大叫:“磙子娃,你这是干啥?”
万磙子停住手,笑嘻嘻地说:“有林叔,夜黑儿合作社开会,把这块地的出路改了。”
有林气得浑身直打哆嗦:“你……”
万磙子依旧嘻嘻笑:“有林叔,要是没啥事儿,我得干活哩!”故意夸张地扬起镐头,用力刨下。
有林盯住他狠看几眼,气呼呼地回到自己田里,黑着脸对家兴喝道:“怔啥哩?干活!”扬起鞭子,狠狠抽牛。
远处,万磙子领着社员一边挖路,一边喊号子:“社员们哪,齐动手呀,扬起镢头,挖道路呀,此路不通,可咋走呀……”
有林额上青筋暴起,扬起鞭子,朝牝牛一顿猛揍,边揍边骂:“打死你这畜生!打死你这畜生!”
牝牛无故挨揍,急得“哞哞”直叫。
家兴见有林是在真打,小声恳求:“爹,它刚怀上崽子,不能打呀!”
有林顿住手,蹲下,掏出烟袋,恨恨地剜万磙子一眼:“这个畜生,要是把我惹急了,看不拿刀阉了他!”
家兴卸下牛,拴在犁头上,劝有林道:“爹,瞧这势头,胳膊拧不过大腿。听说连民善昨儿也入社了,咱也申请吧!”
有林瞪他一眼:“瞧你这出息!”
家兴不吱声了,蹲在地上,拿手抠地。有林抽完一锅,拧会儿眉头:“待会儿收工了,你寻下青龙,叫他黑地来一趟!”
傍黑时分,青龙走进成家院子,果见有林在堂间点着油灯候他。见他进来,有林阴着脸,没打招呼,也没让座,开门见山:“你对风扬说,老有林同意入社!”
青龙长叹一声:“唉,大爷呀,孙儿知道你舍不得那块地。不瞒大爷,莫说是你,即使孙子我,也不想入社,可政府号召,韦同志发展我为入党积极分子,不赶这趟浑水不中。这阵儿,村里都入了,天塌也是压大家。大爷能想开,孙儿没啥说,只替大爷高兴!”
有林吧嗒几下烟嘴儿:“入社归入社,咱也得有个说法!”
“大爷,有啥你就说,孙子听着哩!”
有林拿出土地证,摆在灯光下,指着青龙:“你小子看好,这里面是两块地,一块是政府分给我的,有四亩;一块是我家祖地,有二亩。政府分给我的,我入;我家的祖地,我不入!”
“这……”
“还有,这头牝牛是我花大钱买的,也不入!”
青龙闷头蹲一会儿,起身:“大爷,我去对风扬说说看!”
第二天早上,有林扛着耙,家兴牵着牛,二人正朝东坡地里走,万秃子追上几步,叫道:“大爷,磙子叔让我捎句话给你!”
有林黑着脸:“说!”
“夜黑儿社委开会,不知是谁说,‘想挨日就得把裤子*,不能只脱半拉子!’”
有林怒不可遏,将耙“哐”的一声扔到地上,涨着脸,跺着脚,骂道:“告诉那个王八蛋,就说我成有林日……日过他祖奶奶!”
万秃子不敢多话,一溜烟儿跑了。
有林喘会儿粗气,转对家兴:“兴儿,日他奶哩,咱就跟这鳖子赌一赌。反正政府说入社是自愿,没说非让入不中。咱就不入,看他能把咱绑到黑屋里去?”
家兴嗫嚅道:“那……没路咋办?咋送粪哩?咋收庄稼哩?”
老有林应道:“我忖过了,咱顺大路走到河渡头,沿河堤另外开条出路,也就多绕二里半。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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