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棵杨 寒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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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棵杨 寒川子-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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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庵顿住步,转头四顾,见眼前是片开阔地,有戏场子大小。再看东方,红霞纷飞,是个艳阳天。

宗庵看一眼天珏,笑道:“珏儿,这处地方真还不错哩!”

天珏面无表情,就如一根木头。

一个军人走上来,递给他们一人一把铁锹:“自己选个朝向,挖坑吧!”

宗庵哈腰谢过,接过铁锹,选好朝向,挥锹挖去。地上是一层积雪,挖起来挺费力。又走来一个军人,递给他一把镐。宗庵接过,用力刨去。

天珏如痴似呆,一双泪眼眨也不眨地盯在宗庵身上,好像要把他刻在心里。

十几个军人站在十几步开外的槐林里,没有谁说话,人人神色静穆。

宗庵拨去一层未化的薄雪,现出沙荒地。宗庵费力地挖去一层冻土,下面较为疏松。没过半个时辰,宗庵就把土坑挖到一人多深。宗庵仍要往下挖,有人走过来,探头看了看:“老先生,爬上来吧,挖恁深干啥?”

宗庵顿住手,压低声音转对天珏:“珏儿,爹没啥了,只说两句。第一句,村人待咱不薄,咱欠下众情,谁家都欠,尤其是风扬家、明岑家、有林家、青龙家、天成家,还有庙里的道爷,你和乔娃得帮爹还上。第二句,无论发生啥事,你都得活下去,像狗一样活下去,把乔娃拉扯大。不究咋说,咱不能绝户。爹只在阴曹地府护佑你们!”

天珏仍如一根木头,傻傻地盯着宗庵,似是没听见。宗庵在手心里“呸”地吐上一口,拿铁锹挖出两个脚窝,踩上去,爬上坑沿。

天珏没动,仍如木头般站在坑底。

那军人冲天珏叫道:“喂,小地主,是不是不想上来了?”

宗庵急了,复跳下去,将天珏拦腰抱起,死命推上。那军人扯住天珏的胳膊,将他猛地拽到坑沿上,又来一人,与先前那人分别扭住他的胳膊,退到一边,按他跪下,扳住他的头,让他面对大坑。

宗庵自己爬上来,垂头拢脚,老老实实地站在坑沿。不远处,众军人对宗庵的表现甚是满意,互相点头。

一个挂盒子枪的跨前一步,从袋里摸出一张纸,朗声叫道:“张宗庵!”

“到!”宗庵往前跨一步,声音响亮。

挂盒子枪的上下打量他一番:“自报家门!”

张宗庵咳嗽一声,字正腔圆:“鄙人张宗庵,差三个月又三天六十整寿,世居伏牛县双龙乡四棵杨村,家有田产二百四十亩,青砖瓦房三进,粮仓一处,存粮六十五石,金条六根,光洋三坛,全部充公,被工作队划为经营地主!”

“跪下!”

张宗庵走到坑边,看一眼儿子,又看一眼这个旭日初升的世界,面朝西跪下,直起身子,挺起脑袋,两眼完全闭合。一个挂盒子枪的朝一个模样凶狠的汉子招招手,那人走过来。

挂盒子枪的朝宗庵努下嘴,小声吩咐:“老家伙不?唆,赏他一碗酒吃!”

那人点点头,拿过一瓶酒倒进一只黑瓦碗里,走到宗庵跟前:“老家伙,领导赏你一碗酒,喝完上路!”

宗庵接过碗,也没说谢,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酒未完全下肚,身后的盒子炮响了,宗庵身子一歪,扑地滑入坑中。后面跟上几个拿锹的,顷刻间将土坑填平了。

结束一条生命竟然这般轻易!天珏如痴呆一般,大睁两眼望着这一切。

整个过程没有宣判。埋他爹的土坑是平的,几乎没起坟堆。

“走吧!”拧他胳膊的两个人将他一把扯起,松开手,声音温和一些,低声命令。

天珏没有动。有人推他。在外力作用下,天珏机械地迈着两腿,跟在一长溜穿军装的人后面,几步一回头地走回双龙镇。

万秃子几乎是一路跑回四棵杨的。望见白龙庙时,他的心里突突直跳,靠在双龙河堤边的一棵大槐树上大口喘气。

第一章 天雨雪(14)

歇有一刻钟,气总算匀下去,万秃子思忖起下一步行动。盘算半个时辰,万秃子打定主意,快步回到家里。

万秃子的院落比风扬家的还要破败。万秃子一进院子就大声叫道:“妈,在哪儿?快倒盆水,我要洗一把,脏死了!”

秃子喊一阵儿,不见应声,低声嘟哝两句,径直走进堂屋,翻箱倒柜,摸索出一件过年时才肯穿的好衣服,穿上,扭捏几下,扣好扣子,走到院中,将头上的旧军帽脱下来,啪啪几下甩去灰土,又朝一只破瓦盆里舀些水,将脸仔细洗过,拿起帽子戴上,将脏水泼掉,倒盆清水,在水中照一会儿,将帽子扶正,满意地站起来,快步走出院子。

刚出院门,秃子看到瞎子妈拿根棍子,一路打探着走回来,叫道:“妈,你哪儿去了?”

瞎子妈应道:“寻你哩!召儿,人家早吃过了,锅里饭也凉了,赶快吃!”

万秃子呵呵笑着,边走边说:“妈,这阵儿我不饿,你先放回锅里捂着!”

“召儿,你又去哪儿?”

“村北头,一会儿就回来!”万秃子走有十几步,顿住步子,扭头说道,“妈,差点忘了,今黑儿你做的啥饭?”

“苞谷糁煮红薯干!”

万秃子眉头一皱:“妈,饭得重做,吃白面条!”

“没白面了!”

“到磙子叔家借一碗,多擀点,待会儿有稀客,少了不中!”

不及瞎子妈回话,万秃子已跑到沟边,沿着沟沿的小路朝庙里快步走去。

庙门关着,万秃子登上台阶,上前拍门。

进才一手端着饭碗,一手开门,见是万秃子,笑着招呼:“是风召呀,真是稀客!吃过没?”

万秃子走进门:“吃过了!”目光在庙里四下抡,“张家的人关在哪儿?”

进才跟进来:“在殿里。邓姐儿病了!”

万秃子急问:“病得咋样?”

进才应道:“发高烧。后晌我熬些姜汤,天旗也捎来药,我都熬了,可她不肯喝!唉,这邓姐儿,病成那样了,还死撑个啥?”陡然注意到万秃子的衣着,有点惊讶,“咦,风召,你穿的咋跟过年一样,有啥喜事儿?”

万秃子有些尴尬,笑了笑:“没啥子,今儿去镇上闲逛,刚回来。”目光望向大殿,“迎黑时,我在街上碰到天珏,他托我给他婆娘捎句话,是急事儿,我顾不得别的,直奔庙里来了!”

进才走到殿门前,轻轻敲几下,叫道:“邓姐儿,万家风召来了,他说天珏有话捎给你!”

芝娴的急切声音:“快,让他进来!”

万秃子走进殿门,眼珠子四下乱瞄。白龙爷的神像前亮着灯,没有焚香。邓芝娴跟她儿子乔娃相互偎依着,靠在神像脚下的干麦秸上,身上盖着进才的道袍。进才送来的两碗稀粥依旧放着,谁也没喝。

看到是生人,乔娃直盯过来,眼睛里充满敌意。万秃子瞄一眼,对进才道:“道爷,天珏托我捎的是私话儿,娃子不方便听,你领他外头玩一会儿。”

进才看一眼芝娴,没有说话。芝娴想了下,松开怀里的孩子:“小宝贝儿,妈跟人说句话,你随道爷外头玩去,妈喊你了,再回来!”

孩子盯万秃子一眼,点点头,起身走到进才跟前。进才拉上他的小手走出殿门,万秃子跟到门口,将门轻轻掩上,返回来,在芝娴对面坐下,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她。

“你见到天珏了?”芝娴问道。

万秃子摇头。

芝娴急了:“方才你咋说见到他了?”

“是骗进才的!”万秃子实话实说,“不过,我在街上见到磙子叔,他跟我说了些话,我想让你知道。”

“他……他说啥子?”

万秃子放缓声音,把握住说话的尺寸:“磙子叔说,你公公张宗庵,还有你家相公张天珏,活不过今黑儿!”

“你说啥?”芝娴急了。

万秃子扭头,朝殿门看一眼,轻叹一声:“唉,就这阵儿,人怕是没了!”

芝娴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

万秃子瞄她一眼,声音越发缓慢:“磙子叔说,是枪崩!咱村里去迟了,没赶上,其他村的地主,后晌早没了。我就在旁边看着,看得清清楚楚,有几十个,挨成一排,全跪着,砰砰砰一阵盒子炮响,全没了。”

第一章 天雨雪(15)

芝娴似是没听见,人整个傻了。

“邓姐儿,”万秃子又斜她一眼,勾头继续他一路上盘算好的说辞儿,声音依旧缓缓的,就像学堂里的蒙学童在背书,“人死了,不能复活。眼下天变了,是新社会,你拖着个娃子,以后咋活?你年轻,早晚都得改嫁,可你是地主婆,谁敢娶你?我来这里,是想跟你打个商量,你要是愿意,就嫁给我万风召,风召不嫌弃你……”微微抬头,又斜一眼,见她依旧木木的,继续说道,“邓姐儿,我这人实在,家里有点儿穷,但这阵儿穷是福分,再说,你们家的财产,村上马上要分了,我家是雇农,在村里最穷,必定分得多,你嫁过来也就不会一直守穷。我会种地,能养活你和娃子。我成分好,你只要嫁给我,就不是地主婆,是雇农了,没人再敢欺负你。还有咱村里,四大姓里,原是你们张家当势,眼下世道变了,是我们万家当势,区队民兵排长风扬哥是我一家的,和我同一个老爷,在咱村里,工作队的韦同志最信任我风扬哥,孙家明岑虽是农会主席,不过是聋子耳朵,做个样子。还有万磙子,他是我叔,他家跟我家院子挨院子。在咱村里,没人不怕磙子叔。他这人粗暴,只要一说话,连风扬哥也得让他三分……”

芝娴没有一点儿反应,泪水却在缓缓流下。

万秃子以为是他的说辞起效了,故意停顿一会儿,接着又道:“邓姐儿,风召今年二十一,听人说,邓姐儿二十四,比风召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我喜欢你这年岁。你人长得俊,皮嫩,眼大,头发亮,不管哪儿都看着美,照说是有点屈。不过这年头,天变了,漂亮脸蛋不值钱,没人瞧得上。镇上几个窑姐儿,脸都长得光润,可这阵儿全不吃香了。听说窑子铺都让县大队封了,窑姐儿全被送到大西北的荒漠里,说是改造去了。再说我风召,在村里不张扬,不像风扬哥,可风召不憨不痴,只有一个毛病,头发少点儿,戴上帽子就看不出了。风召家里虽穷,可好歹有地方住,咋说也强似住在这殿里。再就是我妈,眼神不好,早年瞎了,但她是个好人,还能摸索着烧饭,做家务。她做梦也想为我娶房媳妇,你要是过门了,我妈不知多高兴,保管把你侍候得美美气气。我知道,你过惯了富日子,可这世道变了,穷才是宝……”

万秃子想一句,说一句,一个人嘟哝。芝娴闭着眼,流着泪,始终不说一句话。万秃子自觉没趣了,停住嘴,又候一会儿,心里有点慌:“邓姐儿,中还是不中,你好歹给句话!”

芝娴仍旧不说话。万秃子眼巴巴地望着她,一颗心吊到嗓子眼上。

大殿里死一般静,白龙爷像往常一样威严,两眼睁着,眼皮微微下压,似乎是在审视坐在他脚跟下的这对男女。万秃子无意间抬头,一眼看到白龙爷的大眼珠子,心里一颤,由不得打个寒噤。

芝娴说话了,声音沙沙的,冷冷的:“万秃子!”

“哎!”万秃子打个惊愣,赶忙应声。

“你说的话,我听见了!”芝娴的声音依旧沙沙的,冷冷的。

“依不依?”万秃子紧张地望着她。

“万秃子,你应下一件事,我就依!”

“我的白龙爷呀,”万秃子二话不说,翻身就冲白龙爷磕头,连磕十来个,这才抬头转对芝娴,“好邓姐儿,不瞒你说,我这秃子,谁冲我喊我就跟谁急,可打这阵儿起,这称号就让你喊,也只让你一个人喊!邓姐儿,我万风召,不,我万秃子浑身上下都是你的,你有啥话就说,莫说是一件事,纵使一千件事儿,一万件事儿,纵使让我上天去摘星星,我也不眨一下眼皮儿!”

“乔儿!”芝娴不睬他,冲门外叫道,“回来!”

乔娃早就候在门外,听到叫声,猛地推开门,箭一般扑进芝娴怀里,敌视的大眼紧盯万秃子,仿佛要把他盯死。

芝娴搂紧儿子,一张泪脸紧紧贴在儿子的小脸蛋上,一只手轻轻地拍着,摇着。

等有许久,万秃子急了,轻声问道:“邓姐儿,你要我办啥事儿?”

第一章 天雨雪(16)

芝娴不睬他,依旧将脸贴在儿子脸上,两眼紧闭。万秃子正要再催,芝娴摇着儿子,唱起歌来:

睡吧,睡吧

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的手臂轻轻摇着你

妈妈摇你快快安睡

睡在摇篮里

温暖又安逸

睡吧,睡吧

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的手臂永远保护你

世上一切美好祝愿

一切幸福

全都属于你

睡吧,睡吧

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爱你,妈妈喜欢你

一束百合一束玫瑰

等你醒来

妈妈送给你

这是奥地利作曲家舒伯特的《摇篮曲》,是芝娴在上海女中里学会的,从怀上乔娃的那一天起,她每天都要唱给他听。芝娴一遍接一遍地唱,眼里流着泪,声音有些沙,但唱得很甜,很专注。芝娴的泪水就像滑落的露珠一样滴下来,打在乔娃的脸上。

万秃子听不懂,但那调子和芝娴的表情让他心里酸酸的,就用袖子抹泪。

乔娃紧紧搂住芝娴,哭道:“妈妈,你……你别唱了,我不要睡!”

芝娴停住了。她无法再唱下去,只是更紧地搂住儿子。

“妈妈!”乔娃使劲挣脱出来,伸出小手为她抹泪,“妈妈,你别哭,爷爷、爹爹待会儿就回来。你别哭,有乔儿在哩!”

“嗯,”芝娴含泪点头,“有宝贝在哩,妈妈不哭!”

“邓姐儿,”万秃子抹干眼泪,再次催道,“你究竟要风召做啥事儿?”

芝娴也拿袖子抹干泪水,淡淡说道:“万秃子,这阵儿我不舒服,想让你把乔儿送到成家,交给成有林!”

“交给他做啥?”万秃子怔了。

“你不要管,去还是不去?”芝娴看着他。

“就这事儿?”

“就这事儿。”

“中中中,”万秃子几乎是喜出望外,连声答应,“我这就去!”

“万秃子,你先出去,我跟乔儿说句话!”芝娴冷冷地说,几乎是在命令。

“中中中。”万秃子又是忙不迭地答应,匆匆走出门去。

“乔儿,”芝娴抱住乔娃,在他的小脸蛋上又亲几下,“你记住,妈妈永远爱你!妈妈一直想着你!”

“嗯,”乔娃点点头,“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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