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法进入她,不但进入不了她的身体,更进入不了她的思想,她的一切都在对所有的人说:不。
烛龙生平第一次在一个女孩面前一筹莫展了。他知道,她不是他理想的妻子,不能做情人,也很难做朋友,那么,以他的智力,他真的不明白,到底应当怎么对待她。到底怎么对她才是对她好。如果有可能,他真想还她一次,那样,就谁也不欠谁了。但这种想法完全是理论上的,在现实中,他明白他必须对亚丹负责,亚丹是他未来妻子无可争议的人选,尽管他很难说清:到底是不是爱她。
烛龙在她身边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尽量不打破那种迷人的静谧。
这时我们可以看见,月光蓝灰色的冷调子环抱着这一对人儿。姑娘抬起一双童话般的眼睛,与男人对视着。男人的头发泛着青铜色的光泽。两人并肩坐着,离得很近,却摒弃了一切肉欲的意念而笼罩在宗教般的圣洁光辉里。两人的灵魂通过他们的眼睛在闪烁。烛龙的男性美和羽的女性温柔如蛇一般缠绕着。窗外的点点繁星好象变成象征物,变成一种神秘的符号。羽蛇仿佛在说:“我是背离与梦想的化身,我爱我之所爱,但我的爱永远只是一个隐喻。”烛龙觉得自己听懂了她的话,烛龙说:“羽,记得那次我说的话么?──脱离翅膀的羽毛不是飞翔,而是飘零。”
“因为它的命运,掌握在风的手中。”羽接着说下去。
“你记的真清楚。”
“你所有的话,我都记得很清楚。”
“包括答辨会上的那些宣言?”
“……是。”
“可那不过是政治宣言而已。”
“我出门以后,还听见你在里面说,谁让我们都长着黄皮肤黑头发呢?我们这一代人,不是和祖国一起沉沦,就是和祖国一起起飞。”
“可我心里并不这么想。人性的善,是有限的,人性的恶,是无尽的,过去的十年把所罗门的瓶子打开了,魔鬼钻出来,就再也回不去了。经济的、物质的、都会有的,会腾飞,会赶上、超过世界上的先进国家,可是形而上的、精神的、人的一切……会一塌糊涂,这是最可怕的,这比贫困还要可怕。”
“那你为什么不说真话?”
“羽,一个孩子问他的妈妈:昨天歌里唱,我们的明天比蜜甜,那今天我们为什么还吃大白菜啊?妈妈说,傻孩子,明天还有明天,歌里唱的明天,离我们还远着呢。可是假如妈妈说,那明天根本就没有,不存在,孩子又会怎么样?”
“你们不过是拿明天来骗人。可是更多的人更关心今天。”
“当然了,每个人最关心的,都是活着的这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后怎么样,对一个普通人来讲有多大意义?现代人没有理想没有民族没有国籍……现代人就是飘零的羽毛,是脱离了翅膀的羽毛,注定会终生流浪……”
“……”
“……我并没有用明天来骗人。很多人是需要明天的。老师让你解一道难题,你愿意解么?”
“当然。”
“你愿意解,是因为你知道它有解。假如你面对的是一道无解的题,需要你穷尽一生,需要你的子孙后代一代一代地解下去,你愿意么?”
羽无言了。羽的一双水一样温和的眼睛强烈地震动了一下,就凝然如冰了。羽能感到,对话在把他们一点点地拉远,她痛彻心肺,却又无可如何。她知道他心里要说的是什么,从他走进来之后她就知道了。她只是为了掩饰自己,顽强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有音乐在悄然流动。好象是天国里的音乐,从一扇门中走来,把他们的灵魂与肉体一下子睽离了。
“附近有教堂?”
“是。就在旁边,不到一百米。”
“难怪听得这么清楚。……呵,今天是平安夜。”
我们有无试探引诱,有无难过苦关头,
决不应当因此灰心,仍当到主座前求,
何处能寻这般良友,能尝一切苦与愁,
我们弱点主都知道,放心到主座前求!
我们是否软弱多愁,千斤重担压肩头,
主是你我避难之所,仍当到主座前求,
你若真逢友叛亲离,应向耶酥座前求,
到他怀中他便保护,有他安慰便无忧。
……
“教堂音乐,唱诗班……这在5年前还是不可思议的事,可是今天就实现了。谁能预言到中国的未来?未来学家说,他们可以预见美国的未来,非洲的未来,却唯独无法预见中国的未来。你能想象,十年之后,中国会是什么样子么?”
羽把食指放在嘴边,示意烛龙不要开口。唱诗班的歌声,教堂的音乐,清晰地传进来,心爱的人就坐在身旁,近在咫尺,和她一起聆听着天国的音乐。她爱的人也在爱着她,无可怀疑。这是多么幸福的时刻啊,多年来她盼着的,就在身边,就在眼前,她好象已经感受到神的存在了,就是她自己的神,多年来指点着她的,那耳语正是神谕的力量,她的神就在身旁,就在黑暗的深处,向她微笑。她兴奋得要喊出来了。“你盼着的,就要实现了。”是的,她这才明白她一直盼着的,究竟是什么,它就要实现了,她迸住气,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动一动便把那巨大的幸福吓跑了。
“羽,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什么?”
“我要结婚了。和亚丹。”
“……祝贺你,你们。”
“可是……我要告诉你的不是这件事。”
“那是什么?”
“……你得知道,我……我一直都很爱你,”烛龙说话变得非常困难。“我爱的是你。我得让你知道这个。可是我知道,我们不适合结婚,我们不能进入对方的世界,真正的爱都是没有结果的,……可是我……我想把你永远藏在我的心里,我是自私的,如果我娶了你,你就不再属于我了,可是现在,我把你藏在心里,你就永远属于我,永远,”烛龙轻轻抚摸着羽的长发,泪光闪烁,“现在我告诉你实话吧,我在少年时代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你,我为你的胸前,纹了两朵梅花,你是我的第一个女人,我也是你的第一个男人,可是梦里的你,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你非常骄傲地离开了我,当时我心里非常非常难受,后来梦醒了,梦醒之后我的胸口还在隐隐地疼。……可那毕竟是梦啊,你几次问我,我都不敢承认……”
“你为什么也要象别人一样,把现实和梦分开呢?告诉你一个秘密,现实和梦,本来就是一回事,因为灵魂和肉体一样,有工作也要有休息,灵魂工作的时候,就是现实,灵魂休息的时候,就是梦,你细想想,是不是?我灵魂工作的时候,正好是你的灵魂休息的时候,所以对我来讲就是现实,对你来讲就是梦,是不是?”
“你是我遇到的最最个别的女孩,我是个唯物主义者,从来不相信神灵的,可我真的没法儿反驳你。我反驳的那些理由都太苍白了。……你是不是有种转世再生的本领?我真的想知道,这太奇怪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儿。如果真的有这种本领,”羽哽咽了一下,泪水在睫毛上闪烁,“我倒想把它送给你,烛龙,逃吧,现在逃掉还来得及。”
“为什么要逃?假如我们门口有堵要倒的破墙,挡住我们的去路,我们所有的人都绕着它走,那么也可能等我们死了,它还立在那儿。我现在用头去撞它一下,它就倒了,我同样是一死,可它却不存在了。羽,我明白。什么样的准备我都做好了。……”
“可是有的事情比死还要残酷得多。”
“我知道。”
“假如有一天,你照镜子的时候,你忽然觉得,你再也不是你自己了,你认不出你了,也忘了原来那个你了,……你怎么办?”
“不,不会的……”烛龙慢慢站了起来。“不会的。”
教堂传来神父的声音:“……上帝爱所有的人,包括那些虚伪的人,不信仰主的人,甚至救助那些酒鬼、罪犯和那些加害于他,把他钉上十字架的法利赛人。耶酥用他的死为所有人带来了新生、宽恕和欢乐,真正的精神的爱、纯粹的爱、永恒的爱、真实的爱,是绝不会结束的,因为上帝就是爱!上帝就是永生!……”
“何等恩友仁慈救主,负我罪孽担我忧,
何等权力能将万事,来到耶酥座前求,
多少平安我们坐失,多少痛苦他枉受,
都是因为未将万事,来到耶酥座前求!
…………”
我们看到那个站起来的年轻男人,慢慢地向门外走去了。我们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们只能看见坐在那儿的那个姑娘,过了很久以后才抬起头。她流过泪的脸,湿漉漉的,她的眼睛里,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神情。
她想起了一件事,一件让她终生遗憾的事:“忘记让他帮我拍照片了。”她想,也许,永远也看不到自己的纹身了。
/* 99 */
碑林(1) 多年之后我在欧洲看到了真正的碑林。欧洲的墓地,与教堂一样美。但是墓地与墓地,很不相同。维也纳的墓地,是精美的。所有的雕塑都是完美的艺术品。墓地的大门打开了,在祭品、花环、圣灯、水瓶、甲胄、箭筒、银制的面具中间,有着巍峨的雕象,本邦的守护神与童贞女。巴赫、勃拉姆斯、贝多芬、莫扎特……或者拉着他们的小提琴,或者托着他们思想的额头,沉思着。莫扎特的金象,在维也纳的天空下灿烂辉煌,在那些大音乐家的碑林中,始终荡漾着音乐,那个冥冥中的演奏者有着细腻的技巧,精纯的音色,丰满的和弦,微妙的底蕴和完美的表情,那些凝固了的音乐全都变成了碑文,那庄严美丽的墓地上,到处撒落着花朵,那是一种深深的和谐与宁静。
但那不是我留在心里的碑林。
我无意中发现了塞尔维亚南部的中古时代的墓地。和那些大音乐家的碑林相反,这里的雕塑是简单的、粗旷的,只有两三个简单的几何图形,石碑上的沟槽,那些不规则的名字,还有断裂了的碑基,所有的碑都是东倒西歪的,但唯其如此,才让我感受到了真实与惨烈。那片碑林象是一个广袤的古战场,在那片古战场上,曾经发出过荡气回肠的金钺之声。
但那仍然不是我心里的碑林。
/* 100 */
碑林(2) 烛龙并没有能和亚丹结婚。多少年后认识他们两人的都说,假如烛龙能与亚丹结婚,那么两个人的命运就会完全是两样了。
改变烛龙命运的是一顿普通的晚饭。那天他回校迟了,晚饭已经开过,他正好手里拿着一整月的工资(那时有一批带工资上学的学生),就信步走出去,进了离学校很近的那家饭馆。
烛龙点了锅贴和沙锅白菜,还要了一小瓶二锅头。烛龙在等菜的时候,发现斜前方隔一个桌子对着自己坐着的一个女孩,那个女孩新鲜的肤色和明亮的眼睛象浮在灰暗的调色板上的一道亮色,那种明亮完全是没有经过污染的明亮,久居在都市里的烛龙有很长时间没见过这么新鲜的颜色了。但那并不重要,最奇怪的是那个女孩面前摆着一大桌子菜。这个饭馆,是那种所谓“丰俭由人”的饭馆,烛龙吃的当然是最节俭的,可那个女孩,点的却都是最贵的菜:油闷大虾,焦熘里几,芙蓉鸡片,清蒸牛蛙……虽然多,那女孩的吃相却很好,一点一点斯斯文文地吃着,就象是个公主,面对着一桌丰盛的筵席,挑拣着,有着很好的家教。
烛龙觉得奇怪极了。
我们现在和烛龙一起观察着这个女孩。她浓黑的头发,粉嘟嘟的脸,一双眼睛里就象是落进了一对星星,颧骨和下巴微微有点翘,睫毛长得象蝶须,落在颧骨上,阴影一片。这个长得象个洋娃娃似的美丽女孩,我们似曾相识,除了头发剪短了之外,她几乎没有变样──她是安小桃,我们曾经在本书第五章里详细描述过的。
我们当然记得,安小桃是大盗安强和侍女梅花的女儿。但是我们可能永远也猜测不到,安强是玄溟四姐玄湛的亲生儿子。玄湛嫁给了一个姓安的捕快,是京城四大名捕之一,于是便有了安强。安强的血液成份里似乎父亲的更多一些,从小便喜欢舞枪弄棒,练得一身好功夫,身手矫捷,风流倜傥。安强失踪于22岁那年,新婚前夜。安强的失踪差不多要了玄湛半条命。玄湛常对妹妹玄溟说:“儿女亲事千万不能强求,强儿想必是对这桩婚事不满,才背井离乡的走了的。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说罢,垂泪不已。但是玄溟并没有接受姐姐的教训,前面我们已经讲过,玄溟对于女儿若木儿子天成的严厉都是出了名的,玄溟的刚强直接导致了儿女的疲软,是玄溟一手控制了若木的婚姻,但是,玄溟却没有从这桩婚姻中捞得半点好处。
至于梅花,那个漂亮聪明的侍女,那个本来已经枯萎了的女人,是在嫁给安强之后才回黄转绿的。安强的劫持给了她一个最好的逃脱方式。在与安强共同生活的漫长岁月里,梅花有了脱胎换骨般的改变。梅花的改变直接塑造了小桃。小桃自出生始接触到的就是另一个梅花。再不是那个天真多情的女侍,新的梅花,成熟老道,灵气四溢,并且很难为人所动。在小桃的记忆中,母亲总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象个独行侠,而且,每次行动必有斩获。小桃的心目中,母亲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小桃从小就常常听说“西覃山的梅姑”这样的字眼,于是母亲又在她心里有了一层神秘。母亲平时沉默寡言,从不刻意教诲认真规范,便形成小桃无拘无束的性格,在小桃的血液中,兼有父亲的侠义放荡和母亲的聪慧灵逸,加上自小便从不拘泥于任何游戏规则,所以她的生活方式,实在是一片天籁,特别是在母亲病逝之后,小桃独闯京城,更是放任自如,游刃有余,哪把一帮迂腐的京油子放在眼里?得手两回之后,小桃的胆子越发大了。
这个吃着锅贴白菜汤的青年学生,从一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