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坐定,吃了几口茶水,也不说正事,就开始闲聊。
平秋里平日眼高于顶,往来的都不是达官贵人就是士林精英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眼界和谈吐自然是一等一的。
他本打叠起精神,要同郭曾说说今天的天气,再说说最近京城的奇闻异事和士林风向之类的话题。
可没想到一坐下,郭曾就开始聊起昆腔,说什么班子又来开了个新的剧目,谁谁谁那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的那个。“天”字换气吐词上又有新的变化,说着说着,还现场来一段。
平秋里越听越怒,他好歹也是一个才名在外的大才子,在他面前说这些,多听一句都是脏了耳朵。
但看在郭勋的面子上,平秋里却不好发作,只阴沉着一张脸坐在那里。显得越来越不耐烦。
好在冯镇看出不对,咳嗽一声。打断了郭曾的表演:“郭哥儿,平先生乃是当世大儒,不喜欢昆腔的。”这才让郭曾悻悻地停了下来。
冯镇:“平先生惊才艳绝,不喜欢这种俗世的玩意儿也可以理解。不过,我听人说小杨学士也很喜欢昆腔的。甚至还替展家班写过不少段子。这东西。玩玩也可以,也不失为一桩陶冶情操的玩意。”
冯镇搬出杨慎来类比,平秋里也不好反驳。不过,他却注意上了冯镇,又看了他露在袖子外面的两只手一眼,心中却是一惊:“这人武艺不错啊!”
原来,这练过武和没练过武的人的手看起来有极大区别。比如眼前这条汉子的两只手拳头处的突起就已经被磨平了,显然是长期打沙袋所至,上面全是厚大刚决茧。而且。这人在这里一坐。腰身挺拔。双腿有意勉开。腿与腰连成一线,自然而然就有一种凛冽的杀气。
平秋里留了神,“这位冯老板是从江南来的,看你身形,也是有武艺在身,却不知师从哪门哪派?”
“在下冯难当。长期从事丝绸行当,行走江湖,有一技旁身也多了一份自保的能力。没正式拜过师傅,就从看家护院的武师手中学过几天。野狐禅而已。倒让平先生这样的大方家笑话。”冯镇拱了拱手。
“看家护院的人那里可学不到你这样的武艺。”平秋里也不想刨根问底:“最近南方不靖,丝绸生意不好做吧。”
“那是,不是太好做,寰漆乱后。我在南方的生意都停了下来。如今逃到北京,看能不能找条活路。”冯镇装出一副苦恼的样子,叹息一声:“哎,隔行如隔山啊,一不做丝绸生意了,却是两眼一抹黑。哎。难道我老冯就此歇业,抱着几十万两银子在北京买个宅子了此残身吗?不甘心啊!”
听到冯镇说他手头有几十万两银子,平秋里眼睛一亮,呼吸也急促起来。小心问:“冯老板前几天看过什么行当,打算做什么?”
冯镇心中一笑,暗道:还是主人高明,知道这小子要中我圈套,这个计策真毒啊,换我老冯是断断想不出来的。
昨日,冯镇给了郭曾六中两银子,又安慰了他几句之后。就建议郭曾同自己打伙做点生意,也好为将来做些筹刮。
郭曾在府中不过是一个地位低下的庶出子,如果不出意外,这辈子也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命,加上为人胆小懦弱,也做不成什么事。听到冯镇的话,他虽然心中大动,却忧心仲仲地说:“如果能与大哥合伙自然是最好不过,可我郭曾一没本钱。二没能力。只怕要拖累了大哥。”
冯镇却道无妨,又说,以你郭家的名头,无论做什么都是一个字“赚”两个字“狠赚”:“我手头有一笔大生意,若做好了,包你一辈子吃用不尽。不过,这事需要动用一下你们郭家的招牌,到时候还需要你出面。”
郭曾忙问:“什么大生有 ”冯镇面不改色地说:“放印子钱。”
郭曾大惊:“这事不好吧?”
冯镇淡淡地说:“怎么不成。又不让你掏腰包,将来也不用你去收款。听说你们郭家同平秋里认识。你出面引见一下。此事下来,我给你五千两。呵呵,兄弟,五千两啊。月官一个台班才五两,就算你每天见他一面,也要三年才能花光。你考虑一下,我等你回话。”
一提起月官,郭曾虽然觉得此事不妥,却也乖乖就范了。
此刻听平秋里问,郭曾便笑着插嘴:“平先生,郭难当郭老板以前同我郭家也打过很多年交道。这次郭老板逃难到了京城,在拜见我父亲的时候,还曾想过请我父亲帮他出个主意。结果。父亲建议他放印子钱谋生。”
平秋里点点头:“郭侯掌管京城治安。你是他的人,去放印子钱自然是最佳选择。”
冯镇抓了抓脑袋,更加苦恼:“没错,放印子钱利润是大。可惜我手头的钱实在太多。也找不到那么大用户,也没有人有那么大实力一口气从我手中将那三十万两现银借去。哎,我听郭曾郭哥儿说,平先生是京城商界的前辈。今日前来拜访,是想请平先生指点一下老冯,看我从事什么行当为好?”
“你真的有三十万两?”平秋里猛地站起来,目光中全是热切:“还有什么比放印子钱更好的生意呢?这样,你把钱放给我们平氏前庄好了,我都要。”
冯镇有些为难:“大家这么熟。不好吧。按照规矩,印子钱只是短期借贷,前后不能超五天,还得归还三倍的利息,这么高的利息”
“不用多说了,就五天,三倍利息,把你那三十万两都贷给我。”平秋里倍感振奋,只要有这三十万两本钱在手,他就敢发行三百万两钱票。只要应付过眼前这场挤兑风潮。钱庄的信誉得到恢复,要想圈钱还不容易?虽然借冯镇的高利贷要尽亏六十万。可平秋里弄这个钱庄本就是为王爷筹集活动经费的,并没想过要做什么生意赚钱。只要王爷登基,就算发行出去的钱票再次变成废纸也无所谓,到时候让王爷去头疼好了。
平秋里:“你银子呢?”
冯镇:“正在船上,应该到通县了。”他装出很为难的样子:“大家都是熟人,不好吧?”
平秋里一招手,招呼一个下人过来:“文房四宝侍侯,我要同冯老板写契约。郭哥儿,你来当中人。”
冯镇还是很不悄愿的样子,口中喃喃道:“这种生意我真的不想做。而已大家还是朋友。平先生。还是不要吧。你另外帮兄弟指条财路好不好?”
如今,冯镇手中那三十万两白银是平秋里唯一的救命稻草,自然不肯放过。凡事关心则乱。平秋里已经乱了方寸。面上怒气一闪,“冯老板,你说这话就没意思了。我借你钱。到时候连本带息还你。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开了门做生意。怎么反把客人向外推?”
冯镇还是不愿意的样子:“不妥不妥。”
平秋里也不同冯镇多说,提起笔就开始写那份借据。
“等等。”冯镇将手放在借据上。
平秋里:“怎么,你还不答应?”
冯镇笑了笑:“平爷愿意照顾冯难当的生意,我自然是感激不尽。不过,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私交归私交,生意归生意。平爷借了我这么过真金白银,就靠这么一张纸条?”
平秋里会意,心中更是恼火:“我在京城还是二十多家店铺和几个。庄园,加一起值一百多万两,一时无法变卖套现,都抵押给你。我只借你那三十万两五天,五天之后。还你一百万。
”写完借据,平秋里将笔一扔:“冯老板,签字画押吧。我今天晚上看到钱之后就把这张契约给你们”
冯镇:“那好,我们等下就出发去通县,我的银船正停在通县码头。”
第一百六十九章 守株待兔
在船舱!中。没有人设话“脚底下是洒归的流水忙骡 一天的码头安静下来,随同河水的起伏。船上响起“咯吱”的声音,连带着桌上那盏油灯也微微晃动。
帆沉重落下,夕阳的余辉中,有雀鸟惊飞,噗噜噜从桅杆顶上飞过。间或有几只胆大的扁毛畜生平掠过水面,啄食着漂浮在河上的谷粒。
正是晚饭时间,空气中散发着饭菜的香味,还有水腥味和腐烂的白菜叶子的霉臭。
这里是京航大运河的北方终点,通县。也是京城顺天府最繁华的大码头。当初之所以起名为通县。取的就是漕运通济之意。
通县本名通州,西汉的时候叫路县,后改名通路亭,后改“路。为
“潞。”始称潞县。洪武年间,大将军徐达攻取元大都,将潞县改名为通州,下辖武清、香河等四县。潞县这个古地名终于寿终正寝,变成了一个历史名词。后来,成祖筑北京城,京城规模急剧膨胀,通州也变成了北京城郊区的卫星城,便撤消了州府编制,废州为县,归入顺天府管辖。
因为通县的地理优势,朝廷管理漕运的衙署机构和沿海各省的漕运局数十个设在通县,码头上常年有上百艘大小不等的船舶停靠,河面上南来北往的舟船首尾相接十余里。岸上则是一眼看不到头的仓库。城依红云下,门临潞水滨,宝鞍骑骏马。多是帝京人。要想知道大明朝的国力究竟强盛到何等地步,到这个地方一看便知个八九不离十。
船舱中坐着两个测人,这二人皆做客商打扮,一十六七岁年纪,是个文弱的少年郎君。一人四五十岁,面白无须,干瘦精神。这二人衣着很是朴素,看起来毫不起眼。可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自信从容,这样的气质不经过无数的大场面培养不出来。
年纪大的那个人面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焦躁,可表面上还是做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可他手中动作却暴露了他心头的不安。
此玄的他手中真把玩着一枚散碎银子,这枚碎银子不大,只二三两模样,看起来好象是网被人用剪子剪过。断口出很新,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老者好象在指头上下过许多年功夫,右手五指中,那键银子上下翻飞,一会儿腾空而起,一会儿在指冉来回穿梭,可无论变幻出何等花样。却像是涂了胶水一样牢牢地粘在手上。
年轻人看得目瞪口呆,十天才将舌头缩了回去,“毕公好功夫,听说你也是有武艺在身的。可你老人家身份尊贵,一直没见你同人动过手。如今我才知道,你一身武艺都在手指上。却不知练习的是鹰爪还是一阳指?”
“什么一阳指,没听说过,有这门武艺吗?”老者一呆,手指一竖。稳稳地将那枚银子顶在中指尖上。
少年继续调笑:“原来你不懂这门武艺啊!那么,粘花指呢,无相劫指呢,多罗叶指会不会?。
老者更是愣住,连连摇头:“静远,恕老身孤陋寡闻,你说的这几门武艺我没听说过。我学的是铁砂掌。
看你身子一日好于一日,应该也同你府中那个高手学过几天,要不,咱们过过招?”“还是不要了,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学武艺不过是强身健体,真要同人动手,不要死得太快年轻人连连摇头。
这二人正是孙,淡孙静远和毕云毕公公,从昨天开始他们二人就开始坐镇通县,呆在这条大不不小的船上喝西北风,须臾不敢离开。因为。身后的十几条大船上可满满当当的装着三十多万两银子。这些银子网从正德的内藏府提出来,很多银技都还是新铸的。
这可是皇帝手中最后一点体己钱,是要用来办丧事的,若真出了点意外,孙淡和毕云也不用回北京了。直接从船上跳下河去,倒也死得爽利洒脱。
他这次过来带了不少东厂的好手,就为在这里守株待兔,等着平秋里上钩。可因为事行隐秘,又不好公然亮出东厂的牌子。通县码头鱼龙混杂,驻军、各大衙门、码头的痞。打秋风的椭客,看河上的船眼睛都是红的。若到时候出意外不要紧,把毕云给暴露出来,这事也就泡汤了。
所以,到通县打点完各方势力之后,毕云就和孙淡一同躲在船舱中不露面。孙淡还好一些,少年人瞌睡多,大不了拉直了身体呼呼大睡。可毕云因为年纪大,加上心中有事,怎么也睡不着。若不是他也是饱学之士,养气功夫了得,换
看到睡得香甜的孙淡,毕云大为羡慕。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古人诚不欺我。
见孙淡拒绝自己比武的提议。毕云随手一扔,将那键银子扔到旁边那口木箱中,发出“丁”的一声:“静远,你的那个家人武艺是不错。却不知道口才如年,是否能真的将平秋里诓来这里?我看那人也是个奸猾之徒,不什么善人。这看家护院还得找个实诚人才妥当。我看。你还是找个机会将他给打发了吧。”
孙淡点点 头,心中甚以为然,这个毕云不愧是个老人,见识自然不凡:“毕公放心,冯镇为人沉稳,做起事来很是牢靠,又有郭家的招牌。定能将那平秋里赚来。至于冯镇这人,我原有打算的,等我以后出仕了,找个机会给他谋个差使,也不枉他跟我。话说,像他那么会来事的,武艺又甚为高强的人还真不好找。”
“如此也好,冯镇能跟了你这么一个主人,也是他福气毕云道:“以后若有机会,我推荐一个宫里出来的知根知底的太监给你当管家,你看怎么样?宫里出来的人侍侯人惯了,用着也顺手,日常给你做做书办,行走在内眷之中也方便。宫里每年都要淘汰下一批不用的老人,这些人大多是不得志的,若遇到没有家人的,晚景也甚是凄凉。”
孙淡吓了一跳:“不可,使用内侍,我孙淡可没那个胆子。对了。毕公你也算是宫中说得上话的。给看得顺眼的荣休的内侍安排几条出路还不是举手之劳?”
毕云苦笑:“花无百日红,今后的事情谁说得清楚了。将来宫中换了个妾子,或许看我老毕不顺眼了。运气好赶将出去,运气不好,直接打死也有可能。到时候还得麻烦静远替老朽收尸。我们这些挨了一刀的人出了宫,为世人所不容。真耍想活出个人样来,还真不容易。尤其是士林中人,一提我们的名字,就一脸嫌恶。难得静远同老朽知心,把我当一个正常人看。”
毕云说得沉重,孙淡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老毕,你虽然是内侍。可论起学问来并不比那些举人进士低多少,真去参加科举,靠个状元都是寻常事情。若抛开你我悬殊的身份不提,孙淡只不过是把你当做一个普通的读书人,亦师亦友的君子之交。这世上有残疾的人多了,都是命。谁也不比谁高人一等。”
毕云心中感动:“静远才是真正的君子,说句实在话,同你在一起。老毕我以前也用过些心计。惭愧,惭愧。你我相识一场也是缘分。将来不管景遇如何,总归是一场朋友。也不说芶富贵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