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补之留在李格非的书房中叙旧,二人一边观看书画,一边闲聊些近况。
“黄舟山见逐,此后朝堂之上为民请命者,再无他人矣。”晁补之叹道,“我朝不抑兼并,河北,东南诸路,富者地连州县,贫者无立锥之居。地价腾贵,而民生维艰,长此以往,就算辽人不打进来,自己便先从腹心里乱了。”
李格非拿着一卷唐人诗集,叹道,“‘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如今情势,正是如此,可叹一般新党重臣,犹自以为正逢盛世,穷尽民力,撺掇官家擅开边衅,大造宫室,将国力虚耗一空。”
“哼,”晁补之眼中闪过一丝蔑视的神情,沉声道:“似蔡京、赵质夫、李邦彦等辈,居然印兆猿菩碌常俊
他叹了口气,道:“遥想当年,庆历新政,元丰改制,熙宁变法,力主变法和反对变法的,无论旧党还是新党人物,远者如王文忠公,范文正公,王文公,司马文正公,近者如范忠宣公,蔡确,章惇,曾布,无不是一时名臣,士大夫议论时事,大多是出自公心。可叹,可惜,党同伐异之下,真正新旧两党人才凋零。今上又好奢侈,喜谄媚,如今朝堂上的,不过是假借变法之名相互倾轧而已,实则是一群迎合上意,阿谀奉承,结党营私之徒罢了。”
“无咎兄,还是不改当年的脾气啊。”李格非笑道。
晁补之叹道:“今上即位以来,左右皆以幸进。蔡京为擅权揽政,不惜结交阉人,以浊去清。长此以往,天下人将不辩正邪,唯利是图。道统衰微,人心沦丧,天下变乱只在顷刻之间罢了。”他继续道:“吾等所谓旧党名列元祐也还罢了,只看新党重臣曾布,章惇两位,只因得罪过今上,居然也列名元祐党人,便知蔡京之流的变法是怎么回事了。”
他喝了一口茶,语气一转道:“当今的清流领袖,似邵武、秦桧等辈,居然以未能名列元祐为憾事,看来我等倒是有幸了。”
李格非笑道:“正是。”又问道,“今日为小儿辈授课,无咎兄觉得赵元直心性才学如何?”
晁补之微微点头道:“文叔兄挑的好佳婿啊。”他眯缝着眼睛,带着笑意缓缓吟道:“囊空不办寻春马,眼眩行看择婿车。必是一时佳话。”其时虽然风俗不比后世理学大兴之时那般注重男女大防,然而,李府许赵行德与李若雪一同就学于晁补之处,又同桌饮食,实是已有了择婿的意思,只是李家还未坦然相告,赵行德不自知而已。
见李格非脸上稍有尴尬之色,晁补之笑道:“行德的才学品行都是不错的。文叔兄可要早作预备,免得进士发榜之日被他人捉了去。”本朝极度推崇进士出身,世家大族以族中子侄若干登进士榜,女子几人嫁进士相互攀比,每逢进士发榜,各地官绅争相挑选登第士子为婿,称为“榜下捉婿”,因为求亲者多而进士少,到后来捉到七旬老翁者有之,捉到家有妻室者亦有之。
李格非道:“无咎兄见笑了。小女虽有几分才学,性情却还不够柔婉。元直乃故人之子,并非高门侯府,本人品行宽厚温良,方能容得下她,他又没有兄弟姐妹,若雪嫁过去以后,也少些妯娌之间的闲言闲语。吾与内子商量,让他二人见上几面,若是行德贤侄有意的话,便先把亲事定下来,待进士及第之后再完婚也可。此事或许还要无咎兄从中说项,吾这里先谢过了。”
晁补之笑道:“人皆有疼爱子女之心,果真是无以复加啊。如此佳偶,吾必成全之。”他顿了一顿,又道:“侄女才华横溢,气魄宽宏,不输须眉男子。做了吾的弟子,今日便央求吾为她取字,不知文叔兄意下如何?”
李格非皱着眉头,沉吟道:“女子取字?”晁补之笑道:“正是。若曹大家,蔡文姬,也是一桩雅事。”李格非见晁补之有赞同之意,便笑道:“如此有劳无咎兄。”
午后,李格非回到内室,见夫人有些欲言又止的神色,便温言问道:“何事烦恼?”
王夫人道:“适才我侄女,秦学正的夫人过府拜访,言语间隐约透露着,赵丞相的大公子,名叫赵光实的,对吾家若雪有关雎之意,试探我家的意思来着?”王夫人乃是元丰年间宰相、文恭公王珪的长女,眼看有和当朝副相结亲的机会,被秦王氏说得颇为心动。她心知李格非已经属意故人之子赵行德,所以有些吞吞吐吐。
李格非忿然道:“赵质夫乃是蔡京流放吾等元祐党人的帮凶,吾家焉能与奸佞结亲?”元祐党人这些年来饱受流放贬斥之苦,人人心中都一股怨气,即使涵养如李格非也不能免俗,又怒道:“老夫难道要去攀附赵质夫么?”他道德文章皆名重当世,语调虽然温和,但隐隐有斥责之意。
王夫人乃是续弦,年龄比丈夫少了不少,对丈夫尊敬中带着几分畏惧,忙解释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只不知如何回绝他家罢了。”
李格非眉头微皱,道:“你便告诉他,吾家若雪已经许配他家。”他脸色微寒道:“为人父母者,为子女打算,目光需放长远,吾看赵行德才学人品都是不错的,日后必成大器。反而是蔡京、赵质夫等人,权势熏天,必招人主之忌,败亡只是时日而已。难道让我把女儿嫁入火坑里去吗?”
王夫人乃是续弦,此刻被丈夫斥责,心头气苦。她亦是名门之女,跟随李格非颠沛流离半生,虽然是继母,但对李若冰和李若雪两个已故夫人留下来的子女都教养得极好。此刻虽然颇觉委屈,但她素来敬服自己的丈夫,便点头称是。
李格非又道:“赵行德父母皆亡,无咎兄教授他诗赋之学,所谓事师如事父,吾已拜托无咎兄去问赵行德的意思,清明之后便将此事定下来,也绝了旁人的觊觎之心。”王夫人低头答道:“是。”
闺房之中,李若雪的闺中密友朱颖正取笑她道:“听说赵丞相的大公子倾慕妹妹,又不敢和他父亲说,却编了个仙人托梦的故事,说梦中的神仙指点他,此生必定要迎擅长填词的才女为妻呢。”
朱颖乃是武康军节度使朱伯纳之女,家门显赫,姑姑朱太妃乃是当朝官家的亲祖母,亲妹妹朱凤英已嫁给三皇子为妻,表妹朱璇则嫁给大皇子为妻。李若雪擅填词和音律,而朱颖则师从米友仁学着色山水画,颇得精妙之处,自用印曰“朱氏道人”。汴梁的闺秀之中,朱颖与李若雪各擅胜场,并称才女,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
“是么?”李若雪淡淡一笑,拂了一下头发。李格非让赵行德与她一同拜在晁补之门下,她见微知著,已猜测到父母的许婚之意,只是赵行德虽然品性不错,但显然对词赋既无根底也无天分,李若雪心底下微微有些失望,但想到万事岂能求全,心底也就释然。和旁人相比,能够在许配人家之间,与未来的夫婿见上数面,知道他是个可以托付终身之人,已是难得的幸运了。
朱颖却不放过她,自顾自地道:“这位赵公子据说是才华横溢的士子,上回邵御史家中诗赋雅集,四首词赋都是力压群伦,一举夺魁。”
“哦?”李若雪眼神一亮,抬起头来低声问道:“又有填词的雅集么,可有抄本?”
朱颖道:“妹妹是真痴儿,假聪明,如今禁止元祐学术,诗词唱和已有违制度,再流传些抄本出来,岂不是将生生将把柄送到对头手中么?”她顿了一顿道,“不过,将来可以教赵公子一首一首默给你看嘛。”说罢掩口而笑,李若雪又羞又急,莹白如雪的脸颊染上一抹红晕,伸出双手去扭她,嗔道:“好个伶牙俐齿的长舌妇,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笑闹了片刻,李若雪方才放过朱颖,道:“前日有平阳家书回来。”她眼中带着笑意,这回却轮着朱颖有些害羞了,她与李若冰早有些两情相悦,低声问道:“他还好吗?”李若雪点了点头,道:“李大公子写了一大堆军国要略,政事民情。没一句话关心他的好妹妹和我的好姐姐。不过笔墨之中看起来很有精神的样子。”
“他的信,能给我看看么?”朱颖咬着嘴唇道,李若雪笑道:“这是自然,李大公子连说话都是惜字如金的做派,这事无巨细洋洋洒洒的上千字书信,本来就是写给你看的。”说着从一本乐谱中抽出数纸家书,朱颖也顾不得害羞,接过来仔细一字一句的看过,眼中跳动着喜悦的光采。
李若冰乃是年轻一辈士子中的翘楚,与朱颖也彼此互通了心意,虽然拘于礼法,在家书中一字未提儿女私情,朱颖却能从李若雪这里了解到李若冰的一切情况。大概在不久之后,他们就会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吧,李若雪幽幽叹了口气。
赵行德回到斋舍中,陈东笑道:“元直,清明时节,我斋舍学子齐集郊游,你可一同前往?”赵行德道:“已经答应父执辈的尊长一同出城踏青,多谢少阳兄。”陈东笑道:“无妨,”俄尔又叹道,“每年清明的郊游乃是我太学士子中的一大盛事,不做那临风落泪,对月伤心之态,大家弹琴赋诗,痛饮狂歌,不参加确实是一大憾事啊。”
正文 第四章 结发受长生(中)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0112 7:24:16 本章字数:4381
“听说赵光实要向李学正家的女公子求亲了。”“是么?”赵行德淡淡地质疑道。
“千真万确。”陈东啧啧道,“这事儿在汴梁都传开了,“那呆货居然编了个由头,说是梦中仙人指点他求娶才女。”顿了一顿又道,“又是丞相公子,又是神仙托梦,那李学正想不答应都不行,哎呀呀,眼看一朵鲜花就要往好肥的一团牛粪上插啊。”
“只怕未必吧。”赵行德没再追问下去。他正准备洗漱就寝,却听得庭院中,邓肃与张炳仍然在为儒术之争而相互辩驳,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大。
只听邓肃道:“上善若水,讲的乃是遵从天道,是故圣人从天道而制法,然则圣人本身亦在天道之下,若法为道之表,则圣人亦在法下。”
张炳却道:“此言差矣,道者,天下之序也,万物之有序,故为高下,为阴阳,为前后,人伦之序,故为君臣,为父子,为长幼,为夫妇。上善若水,法亦若水,寓意从上而下。圣王修法,下者遵凛,乃法之本意。若非王在法上,法又从何来?”
邓肃又道:“道所道,非常道。道者,天地之间,杂然无形,以无形无名,而成济万物。逆之者必亡,而顺之者必昌,是故王者必奉道。法者,道之表也,道者,法之本也。以道治天下,则万物皆在道之下,众人皆在法之下。是故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是故王在法下。”
这二人为王与法谁上谁下的问题争执不停,赵行德摇了摇头,低声抱怨道:“一天到晚地争论不休,还让不让人睡觉了。”陈东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非争论何以辩同道?何以道治天下?”
赵行德素来谦逊淡泊,此刻心情却有些莫名的烦闷,便脱口反驳道:“党同伐异,这难道不是朋党么?朝政颓败若此,不正是因为党争么?”陈东反问道:“那你以为吾辈就读太学却是为何?”
赵行德不假思索道:“养浩然正气,明圣人之学,晓治乱之道。”这是太学标准答案了。陈东却摇了摇头,叹道:“迂腐。”这时躺在床上尚未入睡的李蕤也罕见地出声道:“果然迂腐。”
陈东看了李蕤一眼,与赵行德一起走到庭院中,方才道:“若只为你刚才说的那三点,这太学便可以废了。在乡耕读不能养气么?不能进学么?史书天下刊行,还不够你明治乱之道么?”赵行德没有答话,陈东又道:“朝廷之所设立太学,是为了让后辈士子在此明辨是非,结交同道,引为君子之朋。治学修身,则相互进益,坚持名节,绝不堕入浊流。出仕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使国家富强,致天下太平!”
庭院中邓肃和张炳此时也停止了辩驳走了过来,陈东继续道:“岂不闻欧阳文忠公之‘朋党论’,‘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君子结党,若是出自天下公心,有何不可?”
他指着太学正中尊奉儒门先贤的庙堂,沉声道:“昔年王文公制新法,本意是强国利民,但底下人心不一,胡乱操持,使新法反而成为扰民害民之法,王文公扩充太学,首倡废科举而代之以学校,正是为了让太学生在这里同心同德,结为同党,日后以正驱邪,使朝廷制度和本意,上下如一。后来司马文正公执政,新法尽废,唯独对太学的规模和学子的重视,一如既往,此后历代名臣,无不视太学为朝廷育才之所。”
王安石虽然过世多时,却仍然是朝中新党所推崇的名臣,就是陈东等以旧党自居的太学生,提到他时也有几分尊敬,听陈东如此说话,邓肃和张炳一起点了点头,以示同意。此时党人碑才刚刚拆毁没有多久,朝廷严禁朋党,赵行德只摇了摇头,懒得驳他。
陈东又道:“天下州县不过千余,而我太学士子三千六百人,假若结为君子同党分治天下,高瞻远瞩者定策于内,务实干练者奔走于外,则定国安邦,不过反手之间,小康盛世,大同之治,亦可期待。”
赵行德反驳道:“人心难一,我等不过三四人而已尚且争执不休,要多数太学士子引为一党,何其难以。小人以利聚,反而简单明了。最后往往是君子之党为小人之党所陷。”
“非也。”陈东立刻道,“人心莫测,天道唯一。小人之党,易聚易散。唯君子之党,千折百回,始终不随波逐利,必成天下大治之势!”
赵行德道:“既然道所道非常道,天道莫测,少阳兄,你何以知道你所知的为真,他人所知的为假?也许今天你所坚持的,正是与天道向左呢?”他横下一条心质疑陈东,希望他不要这么固执下去。
陈东却道:“吾所知未必尽数为是,但心之所善,虽九死其犹未悔。”他顿了一顿,又叹道:“就算我所坚持的是错的,能够与正人君子相互砥砺,见证真知,则朝闻道,夕死可矣。”陈东的语气带着一股炙热的执着,赵行德、陈东、邓肃、张炳四人相视而立,儒衫为夜露所湿,却丝毫不觉寒冷。
一轮皎洁的明月悬于天中,柔和的清辉洒满大地,夜已深沉,鸦雀无声,庭院中唯有虫唱袅袅。赵行德回房后,躺在床上,心头潮涌,这便是大宋的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