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我老的老头_黄永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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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我老的老头_黄永玉-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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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里交织着甜蜜的影子。这是一九五三年,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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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大雅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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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可染先生夫妇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今年年初的一个什么会上。我给了他几支英国水彩赭石颜料,这东西画人物皮肤很见效,比眼前的中国颜料细腻。他一直是相信我的话的,但没有机会听到他说是否好用的消息了。

对于他们的孩子,我几乎是他们的真叔叔。尊敬,信赖。猛然遇见我时会肃立认真地叫一声叔叔。大雅宝的孩子长大以后都是这样,这不是一般的关系。郎郎、大卫、寥寥

、毛毛、小弟、沙贝、沙雷、伊沙、袁季、袁聪是这样,小可、李庚更是这样。我们混得太熟、太亲,想起来令人流泪。

“文革”以后除了被国家邀请与作人、淑芳先生夫妇,可染、佩珠先生夫妇,黄胄老弟夫妇住在一个好地方画任务画之外,记得只去过可染先生家一次。

为什么只一次?只是不忍心。一个老人有自己特定的生活方式、创作氛围,一种艺术思路的逻辑线索。不光是时间问题。客人来了,真诚地高兴;客人走了,再回到原来的兴致已不可能。不是被恶意地破坏,不是干扰,只是自我迷失。我也老了,有这种感受,不能不为他设想。

不过十年以来,倒是在我们家有过几次聚会。那是因为两个孩子都在国外,放暑假回家,请伯伯、伯母们吃一次饭。照例约请可染夫妇,作人夫妇,君武夫妇,苗子、郁风夫妇,丁井文老兄,周葆华老弟,间或木刻家李少言兄和一些偶然从外地来的好朋友。梅溪做的菜在诸位心目中很有威信。大家一起也很好玩,说笑没有个尽头。到了晚上九点十点,车子来接他们回家了,都不情愿走,可染和作人两位老人还比赛划拳,谁输谁先走。一次杨凡老弟恰巧也在,照了不少相片。

“世上无不散的筵席”。孩子都长大了,伯伯、叔叔们一天天老去,虽明白这是常规常理,却不免感慨怆然。

和可染先生夫妇多次谈到大雅宝胡同的每一件零碎小事,他们都那么兴奋,充满快乐的回忆,说我的记性好,要我快些写出来。当然,他们是希望通过我的回忆重温那一段甜美的生活的。我答应了,我以为可染先生会起码活到九十岁,“仁者寿”嘛!不料他来不及看我的这些片段了。惟愿有一天把这篇文章祭奠在他的灵前……

当然,我还要请读者原谅我这篇文章的体例格式。我是为了活着的李可染而写的,是我们两家之间的一次聊天,回忆我们共同度过的那近十年的大雅宝胡同甲二号的生活。一九五六年我在上海《文汇报》用江纹的笔名发表了一篇谈叶浅予先生的文章时,人家问起他,他就说:“是大雅宝那边的人写的!”

“大雅宝胡同甲二号”不是一个画派,是一圈人,一圈老老小小有意思的生活。老的凋谢,小的成长,遍布全球,见了面,免不了会说:

如何如何……

大雅宝于今“走”的老人多了!苦禅、希文、袁迈、尚仁、常浚、布文,现又添了个可染。

听说佩珠栽的那棵红石榴树已经长成了大树。四十年过去,经历了那么多的忧患。恐惧能使生命缩短,难怪“文革”那些不幸的日子觉得过得快。其实,“四人帮”垮台之后的日子也快。那是我们解放以来从来未有过的真的笑,真的舒坦的好日子。树若有知,会记得这段漫长的甘苦的。

因此,不能不先写写我们大院子所有的人和生活。李可染活动在我们之中。文章点到那里,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那时的运动一个接一个,人们的情绪饱含着革命的内容,一肚子、一脑子的激情。交谈都离不开这些主题。与其说是虚伪,不如说是幼稚蒙昧再加上点恐惧更来得确切。像各人躲在自己的帐子里互相交谈,免不了都隔了一层。因为习惯了,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但和李可染相互的谈话都是艺术上的探讨,我又说得多,大家直来直去,倒得到无限真诚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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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染与白石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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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很多机会听他谈齐白石。他谈齐白石,是真正原味的、不加味精香料的齐白石,这么一来,倒非常之像他自己。

他第一次见齐白石是带了一卷画去的。齐见到李,因徐悲鸿的介绍,已经是越过一般礼貌上的亲切,及至他读到李的画作,从座位上站起来,再一张一张慢慢地看,轻轻地赞美,然后说:“你要印出来!要用这种纸……”

于是他转身在柜子顶上搬出一盒类乎“蝉翅宣”的纸来说:“这种!你没有,我有,用我这些纸……”

他明显地欣赏可染的画。齐九十岁,可染才四十刚出头。后来李对齐产生拜师的动机,是对齐艺术的景仰,并且发现这位大师的农民气质与自己某些地方极其相似。已经不是什么常人的亦步亦趋的学习,更无所谓“哺乳”式的传授。一种荣誉的“门下”;一种艺术法门的精神依归。

可染精通白石艺术的精髓。他曾经向老人请教“笔法三昧”。老人迟疑地从右手边笔堆中拈起一支笔,注视好一会儿,像自言自语地说:“……抓紧了,不要掉下来!”可染不止一次告诉我这个故事。他也没有向我分析这句话的心得。

“抓紧了,不要掉下来”之外,还有重要的秘诀吗?没有了。世上有抓笔的秘诀吗?老人没有说;只是提醒他这个弟子,如果“掉下来”,就不能画画。抓紧,不掉下来,怎么拿笔都行。笔,不能成为束缚自己的枷锁。笔是一种完成有趣事物的工具;一匹自由的乘骑。白石一辈子的经验就是“法无定法”,“道可道,非常道”。可染不言,意思就在这里。可染不是孺子,不是牛犊。白石论法,是看准了这个火候已足的弟子的。

第一次拜见白石老人是可染先生带去的。

老人见到生客,照例亲自开了柜门的锁,取出两碟待客的点心。一碟月饼,一碟带壳的花生。路上,可染已关照过我,老人将有两碟这样的东西端出来。月饼剩下四分之三;花生是浅浅的一碟。“都是坏了的,吃不得!”寒暄就坐之后我远远注视这久已闻名的点心,发现剖开的月饼内有细微的小东西在活动;剥开的花生也隐约见到闪动着的蛛网。这是老人的规矩,礼数上的过程,倒并不希望冒失的客人真正动起手来。天晓得那四分之一块的月饼,是哪年哪月让馋嘴的冒失客人干掉的!

可染先生介绍了我,特别说明我是老人的同乡。“啊!熊凤凰熊希龄你见过了?”老人问。

“我没能见到;家祖是他的亲戚,帮他在北京和芷江管过一些事,家父年轻时候在北京熊家住过一段时间。”

“见过毛夫人?”

“没有。”

“嗯!去过湘潭?”

“真抱歉,我离开家乡时年纪很小,湖南本省走的地方反而很少!”

“歉么子?我也没有去过凤凰县城!”

大家笑起来,老人也微微翘了翘嘴,自得这小小的“反扣”。

然后我们就吃螃蟹。螃蟹是可染先生提醒我去西单小菜市场买的。两大串,四十来个。老人显然很高兴,叫阿姨提去蒸了。阿姨出房门不久又提了螃蟹回来:“你数!”对老人说,“是四十四只啊!”老人“嗯”了一声,表示认可。阿姨转身之后轻轻地嘀嘀咕咕:“到时说我吃了他的……”

老人一生,点点积累都是自己辛苦换来,及老发现占便宜的人环绕周围时,不免产生一种设防情绪来保护自己。

人谓之“小气”。自己画的画不肯送人是小气;那么随便向人索画就是大方吗?不送一个人的画是小气;不送一千一万人的画也是小气吗?为这帮占小便宜的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就是大方吗?

随便向人要画的中国传统恶习的蔓延已成为灾难。多少画家对这种陋习的抗拒,几乎前仆后继,是一种壮烈行为。

可染先生还提到老人学问的精博,记忆力之牢实。北京荣宝斋请齐老写“发展民族传统”六个横幅大字。老人想了几天,还问可染“天发神谶碑”拓片哪里可找?上头那个“发”字应该弄来看看。不久就看到了那个拓本,六个大字书就后挂在荣宝斋当年老屋的过厅门额上。字是随意体,写得雄厚滋润之极,看得出其中的“发”字受到“天发神谶碑”中的“发”字的鼓舞,乘搭过气势,倒看不出其中任何一笔的模拟。这是齐白石之所以为齐白石的地方。

可染先生对齐白石不仅尽精神上弟子之礼,每月由中央美院发出的名誉教授的薪俸也由可染先生代领,亲自送去白石铁屋老人手中的。冬天来了,白石老人的家里就会打电话来问:学院为什么还不送煤来?

送薪俸到西城,有时可染带着小女儿李珠或小儿子李庚去,老人总要取一张小票子给孩子作为“糖果钱”。入情入理。充满温暖好意。

跟可染先生找齐老大约三次:一次吃螃蟹;一次在他女弟子家画像、拍照;一次是把刻好的木刻像送去请齐老题字。

我记得可染先生说过,惟一的一幅他与齐老的合照,是我拍的;同时我跟齐老合照的一幅当然是可染拍的了。我记得给过他一张,底片可能还在我家哪个抽屉里,得找找看。

一次除夕晚会,中央美院大礼堂有演出,李苦禅在京剧《黄鹤楼》中扮赵子龙。扎全套的靠,白盔白甲,神采飞扬。为白石老人安排了一张大软沙发在第一排座位的中间。男女学生簇拥着他一起看这场由他弟子挑大梁的演出。近一千人的礼堂坐得满满的。

锣鼓响处,赵子龙出场,几圈场子过后亮相,高粉底靴加上全身扎的重靠,已经累得汗流浃背、七上八下,于是报名时的“啊!常山赵子龙”就累成:

“啊!啊!常,常,常,常……”

齐老头笑得前仰后合,学生们、教职员工和家属孩子们登时也跟着大笑起来。

回到二号已经半夜十一时多,一路上我们几家人笑个不停,可染还学着苦禅拉开架子亮相,“啊!啊!啊!常!常!”苦禅也一路又笑又解释:“太,太累了!原先没想到那么吃力,到‘报名’时弄得那副德行!幸好,幸好没搞那出《武松打虎》,那是场独脚戏。要真搞,可有我的好看!”

几年之后,大家在一起时讲到这件事又大笑一场。那时真甜美,大家都那么年轻,全院子里只有很少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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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件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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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染先生拉得一手好二胡。不是小好,是大好。

高兴的时候,他会痛痛快快地拉上几段。苦禅、常浚和可染夫人邹佩珠乘兴配上几段清唱。常浚的《碰碑》,苦禅的《夜奔》,邹佩珠的《搜孤救孤》,大家唱完了,要我来一段;一段之后又一段,头一段《独木关》,第二段《打棍出箱》。可染拉完之后满脸惊讶,用一种恐怖的口气问我:“你,你这是哪年的腔?高庆奎?刘鸿声?那么古?我琴都跟不上

!”

我不知如何是好!小时候是跟着“高亭”和“百代”公司学唱的京戏,二十年代的事,怎清楚是谁?

有好些年我不敢对可染再提起京戏的事。

可染先生做学生的时候,杨宝森曾劝他别念“杭州艺专”,和他拉琴去,他不干。看起来他做对了。可惜这一手琴只落得配我们院子里的几口破嗓子的下场,实在太过可惜和浪费了。

他有不少京剧界的老朋友,甚至是亲戚,如尚和玉、俞振飞、萧长华、盖叫天。孩子们呼啸着把老头子搀进院子,又呼啸着把老头子搀扶出去。齐白石老人也来过好多次。他的到来,从前院到后院都是孩子们的呼啸:“齐爷爷来了!齐爷爷来了!”

记得起的一次是他的一位女护士跑得不知所踪,令他十分伤心而焦急;一次是过春节的信步所至;一次是因湘潭故乡来了一位七十多岁、无理取闹、在地上大哭大叫要钱要东西的儿子,他来找学生李可染帮忙解决困难。这一次在底衣里全身披挂着用布条缝成的小金块,托可染暂时帮他收存,以免那个“调皮的儿子”拿走。

可染先生夫妇总是细心料理齐老人这些乌七八糟的琐碎事,并以此为乐。

我喜欢干通宵的工作。我的画室和可染先生的画室恰好在一个九十度的东北角尖上。一出门抬头右看,即能看到他的活动。半夜里,工作告一段落时,准备回到卧室。走出门外,见他仍然在伏案练字,是真的照着碑帖一字一字地练;往往使我十分感动。星空之下的这间小屋啊!

他所谓的那个“案”,其实是日伪时期留下来的陈旧之极的写字台,上面铺着一张那个时代中年人都熟悉的灰色国民党军棉毛毯。说起这张毯子,很少人会知道,中间有一个很大的洞,是可染先生每天工作的毛笔和墨汁颜料“力透纸背”磨穿的洞。

白石先生逝世时,他和关良先生正在民主德国开画展。没能见上老人最后一面令他十分伤心,每次提起都叹息不止。

可染先生的妈妈是位非常好的老太太。八十多岁的人,满院和人聊天。要说些秘密的私房话时全院子都听得见。魁梧,满面红光,大声“哈哈”地笑,她和我们是知己,喜欢梅溪和孩子,喜欢喝我们家的茶。

她身体是这么好。因为满院乱走,一次面朝地狠狠地摔在黑过道里,引起了全院的大震动。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这还得了?尤其她是那么让人衷心喜欢的老太太。急忙地送进医院。当我们从街上回来之后听到这个可怕的消息,都哭了,以为再不会见到她。

一个多星期,门外李奶奶大叫:“黄先生!黄先生!黑蛮的爹!”我们真不能相信,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李老奶奶又哈哈大笑地进了门:“黄先生!哈哈哈!没事。就是脸摔得难看,真不好意思见人,等好了才能上街,你看!”

记得有一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我找李可染不知什么事,中院没有,他客厅和画室都没有,便掀开西屋李老奶奶的布帘子,猛然见到李老奶奶光着身子坐在大木盆里洗澡,吓得我往外便跑,只听见李老奶奶大笑大叫地说:“黄先生!来吃奶呀!别跑呀!”

大家在一起说到那天的狼狈时,李老奶奶指着可染说:“他都是吃我的奶长大的,你害什么臊?”

可染先生的生活在那些年是很清苦的。一家许多人口,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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