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边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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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边营-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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娴说:“这凳子脏死了;怎么坐呀?”阿米说:“我没事;反正身上就不太干净;人邋遢了就这点好。”娴用脚背钩了张小凳子过来;轻轻一拨;送到了阿米屁股底下;她自己站着和斯馨说话。那炉子的火苗很快升上来;一跳一跳;像蓝色的精灵。不一会;药罐冒起热气;哧哧响着。“这是什么药;味道这么好闻。”娴甚至想去揭药罐的盖子。姐弟三人完全可以在客厅聊天;但是不约而同地乐意待在这间又脏又闷的房子里;都想离华太太远一些。“阿米;别扇了。”斯馨叫道。阿米把扇子往地上一扔。“大姐;妈还是吃德医师的药?”娴随口问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斯馨看了阿米一眼;阿米也看了斯馨一眼。“怎么了;我又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娴申辩说。然而这一申辩;反落实了确有别的意思。姐弟三人都知道华太太对德医师一向有好感;父亲死了以后;家里凡有什么大些的事;华太太都要请德医师来商量。阿米说:“人家德医师现在名气大得了不得;动不动就是给当今国家的要人治病。成天小汽车接来接去。听说让他当国大代表;他没当;不肯当。”“国大代表有什么意思?”娴做出嗤之以鼻的样子。陈妈从外面跑进来;说华太太已经醒了;让他们赶快去;准备吃寿面。娴一边往外走;一边继续说:“前一阵开个什么国大;闹成那样子;你们没看那小报上怎么说的?”阿米说:“管他呢;哎;二姐;赶明儿二姐夫有病;倒是可以请德医师看看。”华太太房里放了张小桌子;又在太师椅上铺上被子;姐弟三人扶的扶抱的抱;安排她坐定。小桌上放了几样菜;几样点心;没有酒。华太太嘴里叽里咕噜;训斥专管烧饭的李妈。李妈虎着脸;不买账的腔调站在那儿。同是女佣;她和陈妈不一样。陈妈家世代为华太太的娘家做奴;是陪嫁过来的丫头。李妈自恃菜烧得好;屡屡有跳槽的意思。姐弟三人围着小桌坐下;陈妈拉着李妈一同退出;娴说:“妈;你何必呢;动不动就生这么大的气。”华太太怒气未消;说:“你们吃吧;我是气得一点胃口也没有。”阿米动手搛了些豆芽往嘴里放;紧接着是斯馨;筷子悬在空中;不知搛什么好。娴看了看闭目而坐的华太太;又看看小心翼翼似吃非吃的斯馨和阿米;说不出的一种别扭。“阿娴;吃呀!”斯馨招呼她。“妈;今儿是你的生日;”娴气鼓鼓地说;“总得多少吃一点;你这么坐着;我们怎么吃得下。”斯馨连忙阻止娴往下说。华太太已经睁开眼睛;她懒懒地看着姐弟三人;不说话。娴拎起筷子;不敢去接华太太的眼锋;搛了根黄豆芽;很认真地琢磨了一番;慢慢往嘴里塞。房间里光线极暗;阿米起身;把窗帘尽量拉开。娴示意阿米开灯;灯开了;大约是电不足;灯泡上又落满了灰尘;昏昏黄黄像个橘子。阿米重新坐下来。华太太又闭上了眼睛。谁也不说话;谁也不看谁。华太太说:“你们随便说些什么。别干坐着;随便说。”娴白了华太太一眼;华太太仿佛在太师椅上睡着了;黄黄的脸;放着一种生硬的光。“说呀;你们随便说些什么给妈听听。”娴用一种近乎赌气的大声;对斯馨和阿米叫着。好不容易找到了个话题。都怕那话题像调皮的孩子突然溜了;姐弟三人紧扣着那话题不放。娴一边说;一边听;一边忍不住要看华太太。华太太突然睁开眼;要站起来。“妈!”华太太被扶上马子;黄着脸屏了会气;总算屙出点屎来。照她的老规矩;屙了屎;一定得洗屁股。阿米奔出去拿盆拿水。忙了好一会;华太太不愿意在太师椅上坐;闹着定要上床。上了床;由斯馨喂了小半碗面条。华太太觉得累;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让他们只管吃。这一天;娴和华太太终于没有大吵。还没到吃晚饭时候;娴的丈夫派了勤务兵来接她。娴说:“他干吗不亲自来?”这问题勤务兵回答不了;毕恭毕敬站那儿;看女主人发火。“你回去说;就说我今晚住这了。我的妈;就是他的妈;我妈做寿;他;凭什么不来。”勤务兵转身要回去报告;又被娴叫住;“你给我上街去叫辆黄包车来;拣干净一点的;就歇在我们家门口。”勤务兵再次要转身;娴喝道:“你急什么?”“是;太太。”“要干净一些的车子;你叫他歇门口。”“太太今天到底是回不回去?”“你管我回去不回去!你回去说;就说我今天不回去了。这是我的家;我想怎么待就怎么待。”娴已打定主意;黄包车一来;便坐着去夫子庙吃小吃看戏;没好戏则看电影。别人怎么想;她顾不上。

第二章

十六年前的月亮特别圆。那时候是民国年代的盛世;娴虚岁十八;地地道道一朵花。女学生的拘束日子终于一去不返;她待字闺中;柔情似水;只等着有个好男人来嫁给他。初秋的玄武湖最适合情人们幽会。树木茂盛;到处一片深绿。湖水茫茫;阴或晴;刮风或下雨;水和天的颜色都是差不多。娴同一天里接到两次邀请;都是去玄武湖;都说要划船;要观柳赏月。祖斐和李进初次见面;洋溢着一种喜剧气氛。娴暗暗在一旁笑;两个男人相顾无言;吃不准对方的来头。李进是娴学校的美术老师;长发披肩;一身咔叽布中山装;外加一件三分是大衣七分像道袍的披风;给人的感觉;老是在舞台上演戏。他自称是徐悲鸿的弟子;除了奔跑着的马和裸体女人;其他一概不画。“娴;这位是——”李进以艺术家的风度打破僵局;头昂起来;振了振脑后的长发。娴掏出一块印花手绢;在嘴角擦擦;笑得十分好看;故意不作介绍。“我——”祖斐更有些尴尬;心头一阵不痛快。“李进;十八子李;进步的进;”李进显出几分潇洒;转向娴;“今天我们划船?”“急什么;我还没跟你介绍呢。人家这位可是抗日英雄;中央军校的高材生。”李进扭过脑袋;对祖斐打量了一番。祖斐个子不高;身穿青布长衫;头上一顶礼帽;看上去更像是个商人。“久仰久仰;”李进突然一笑;“早听娴说起过你。”祖斐点点头算是还礼。娴说:“李老师;你别瞎说;我什么时候和你提起过他的?”李进有些语塞;娴转向祖斐;“他尽瞎说。祖斐;他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画画的;成天追女孩子;就这种人;真的。我们归我们玩;不理他。”租了条中间有小桌子的船。那船新漆成大红色;陪衬着已经有些龌龊的白帆布篷;是一种俗气的热闹。娴坚持要单独一个人待在船头。船舷从成片的残荷边擦过;她伸手去捞那枯萎的采剩下来的莲蓬。船尾的两个男人免不了要打架。李进手上是一根撑竿;轻轻一点;船可以蹿出去很远。相比之下;祖斐手里的桨有那么点多余。“祖斐;你和李老师换一换;他老是瞎撑;真笨死了。”桨到了李进手里;因为不派用场;他伸出桨去钩莲蓬;眼看着就要到手;船突然一下跳出去一大截;李进差一点跌到水里。娴大笑;祖斐显然正听命于她的指挥。李进苦笑笑。小船还在那片残荷之中。李进把桨往船上一扔;抱着手;眯了一会眼睛;用典型的画家派头打量娴:“就现在这样;娴;给你来一张画;绝对;绝对。”掏出笔和小本子来;打算画速写。“算了吧;我不要你画;”娴举起手中的枯萎莲蓬;作扔过去状;“你还是去画你的马;把小本子收起来。”船靠岸边;远远地看见一贩子挑着甘蔗在卖;围着好几个人。娴想吃;让李进上岸去买。李进对祖斐看看;祖斐自告奋勇站起来;乐意效命。娴执著着说:“不嘛;李老师;我就要你去买。”李进无可奈何;大声叫那贩子过来。贩子一边做生意;一边大声应着:“就来;就来。”娴说:“还要削皮呢;谁要他拿过来;脏死了。你去嘛。”她偷偷对祖斐使了个眼色;抿嘴直笑。“还要削皮;怎么拿呀;”李进自言自语;一脸抱怨;“凭什么这么偏心;事都叫我做。喂;对不起;把你的帽子借一借;那么多甘蔗;我怎么拿?”祖斐犹豫了一下;缓缓将头朝李进那边戳过去。李进一把抢过礼帽。礼帽下面露出个大光头;圆圆的;铁青的头皮有些发亮。李进和娴见了;都忍不住要笑。“你快去快回。”娴的笑中藏了几分诡谲;又暗暗向祖斐使了个眼色。李进捧了礼帽屁颠颠去了;娴急忙说:“祖斐;快把撑竿给我。”祖斐吃不透她的意思;长长的撑竿举起来;一连串亮晶晶的水珠排着队往下滴。岸上的李进一个劲催贩子;一边回过头来;对小船十分不放心地张望。娴说:“我们一拿到甘蔗就走。”李进兴高采烈过来;捧着的礼帽中盛了不少削了皮的一截截的甘蔗;刚想往船上跨;娴叫道:“慢慢的;当心。祖斐;你接一下。”祖斐站稳了去接;刚抓住礼帽;娴的撑竿在岸边用力一撑;岸上的李进和船中的祖斐都差点跌水里。娴笑得人发软;又轻轻一点;船离岸已有好大的一截。“哎哟;这不是坑了我吗;我怎么上来?”“祖斐;你来撑船;”娴将撑竿在空中划过;递给祖斐;眼睛根本不看李进;只是笑;“我可得吃甘蔗了;早就想吃这玩意。撑呀;我们走。”李进急得在岸上跳脚。娴有滋有味地嚼甘蔗;把残渣吐湖面上。“我们去五洲公园;看猴子;在那会面。你自己走得去吧!”她挥了挥手里正啃着的甘蔗;十分甜蜜地笑;笑得像朵花;像朵向祖斐盛开的花;“他要想坐船;让他自己再去租一条;我们走。”“我们去哪;去五洲公园?”“随你。”娴和祖斐认识;完全是由于她的同学芳莠。芳莠有个表哥在中央军校读书。那年头表哥的称呼有多种含义;女学生中的标准答案就是情人。这答案把姑表亲姨表亲意义上的表哥排除在外。当时的风气依稀还有几缕古风;情人们幽会;恋爱自由的旗帜下;习惯上都要拉个把朋友在一旁作证。芳莠的表哥姓朱名章;和祖斐是湖南同乡。娴与祖斐在陪绑中初次相见;芳莠和朱章老是偷偷地拉手说悄悄话;害得他们不敷衍也得敷衍;硬着头皮找话说。渐渐地就熟了。祖斐给人最初的印象有点内向;仿佛总是不太好意思表达他对娴的爱慕之心。芳莠金坛人;是当地的大族;早订了未婚夫。消息传到了金坛;顿时草木皆兵;一道道金牌飞抵南京;不是催芳莠回金坛完婚;便是以断绝经济来源为威胁;三令五申;没任何商量余地。芳莠哭成了泪人儿;除了哭;还是哭。有那么一阵;四个人聚一起;都是在劝芳莠不哭。正赶上淞沪二八抗战;十九路军浴血奋斗;伤亡惨重。中央军校教育长张治中奉命率领蒋介石的嫡系部队奔赴上海参战。此时离九一八事变仅一百多天;国内的抗日情绪高涨;军校的学生无不群情激愤;纷纷报名请战。朱章和祖斐双双被选中。刚过了春节;匆匆准备了一番;部队定于正月初十出发。芳莠拉着娴去送别;依旧哭成了一团。朱章说;好男儿志在疆场;御侮图存;有这么个好机会;能壮壮烈烈为国捐躯;真是再好不过。芳莠只是哭。朱章把写好的遗书交给她;她哭得喘不过气来;遗书也没办法看。祖斐和娴眉来眼去;想说的话;一句不敢说。全国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淞沪战场;报纸上盛赞前方战士如何英勇。谈论抗日英雄是最时髦的话题。芳莠手捧着朱章的遗书;泪眼婆娑;一遍遍读;娴见了免不了嫉妒;天天都有伤员从前线下来;街上老是游行;老是集会。有演说的;有募捐的;男女老少;同仇敌忾。京沪线上的各大医院住满了受伤的前方将士;战斗愈来愈激烈。芳莠天天为朱章祷告;求上帝也求菩萨;言谈中没别的主题;只希望自己的心上人平安。娴时时有一种失落感。也许是受了芳莠的感染和影响;她没办法使自己不想到祖斐。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祖斐祷告;尽管事实上她已经这么做了。娴终于收到祖斐从南翔寄来的一封信;也是遗书;既悲壮又凄惨。华小姐娴绣次:此信到京;祖斐已死矣。人难免一死;值此版图变色;国族存亡之际;凡有血气男儿;岂可再忍。殉国成仁;有此殊荣;死而无惧。祖斐无亲人;零丁孤苦;肺腑之言;从此不再说。人之将死;亦无禁言。今日枕戈待命;明朝血洒疆场。何悔不能一吐衷肠。不说也罢;不说也罢。祖斐去矣。保重保重。民国二十一年正月二十九日祖斐绝笔这封信娴看了几十遍;反反复复看;看着看着;激动地流下眼泪。她很想把信拿去给芳莠看;又更觉得应该保留着这个秘密才好。原有的那种失落感像春天的冰雪很快就消融。祖斐的短信藏在娴怀中;痒痒的;仿佛有株小草在她心头搔来搔去。到了五月五日;上海休战协定签字;淞沪抗日战役至此告一段落;娴发现她再也保留不住自己的秘密。朱章的灵榇安葬在灵谷寺前的国民革命军阵亡将士公墓的中央。这次战役牺牲的官兵很多;于是以师为单位;从阵亡的每一军阶将士中选取一名当代表。共选出一百二十八人;象征着永远不忘二八淞沪抗战。朱章曾有两首诗留下来;不知怎么落到了记者手里;在报纸上发表了;轰动一时。月愈浓;星愈稀;四周妇哭娇儿啼。男儿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人生上寿只百年;无须留连;听其自然。为自由;争生存;沪上麾兵抗强权。踏尽河边草;洒遍英雄泪。又何必气短情长;宁碎头颅;还我河山。芳莠悲伤过度;矢志要到鸡鸣寺出家当尼姑。娴和祖斐只能好言相劝。眼见着就要到毕业的日子;芳莠的父母恐怕再生意外;索性派了个仆人来监视女儿;跟出跟进;准备等芳莠一毕业;片纸文凭到手;立即押回金坛完婚。因为隔着个密探一般的仆人;许多话不便说;那芳莠一会这样一会那样;拿不定主意;娴想帮忙也帮不上。祖斐继续回军校读书;一切都恢复原样。朱章已经不在了;他不好意思像过去那样经常地和娴碰头。芳莠哭哭啼啼的样子他见了实在心头有些乱。国难当头;纠缠于儿女情长之中;多少有那么点不应该。于是改成了通信。鸿雁传书省去了面对面的难堪;祖斐的信越写越长;越写;胆子越大。芳莠临了还是被押回金坛。娴毕业在家;闲极无聊;只等着祖斐上门向她正式求婚。她并不是个守得住秘密的女人;姐姐斯馨弟弟阿米都吵着要见见祖斐这个人。祖斐的信源源不断;小抽屉里厚厚一大叠。来信都是寄到附近的一所小学堂里。娴的祖父出钱创建了这所女子学堂。时过境迁;小学堂几易其主;早就面目全非。娴天天去取信;就便也在学校转转;反正在家里也是闲着。这期间认识美术教师李进。李进这人见着了漂亮女孩眼睛就亮;遇上娴;当然不肯放过;一味地献殷勤。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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